作者| 藍字
原創首發 | 益周刊(ID:NPO2020)
沒通電的大山深處,要上網課怎麼辦?
彝族少年甲古小華的做法是:自己動手搭一座水力發電站。
從網上募錢買來的最便宜的水力發電機,被埋在大涼山長坂橋村旁懸崖間的亂石灘下,兩條裸鋁線穿過一棵棵松樹,通往另一處懸崖邊上的屋棚。
棚子並不遮風擋雨,那張老破的彩條布已經風化變脆,每次掀開都要小心翼翼,免得提前結束它的使用壽命。這個孤懸在村外的角落,是方圓幾裡能捕獲穩定信號最好的位置。
上網課的日子裡,甲古小華在這保持著和外面世界的聯繫,大涼山寂靜漆黑的夜色,被這盞燈鑿開一道口子。
這是現代版的「鑿壁偷光」。
點亮燈火
七月中旬,彝族的火把節即將到來,甲古小華的網課還沒有結束。
群山之外,小鎮上的集市正準備迎接一年一度的熱鬧,那些修繕一新的灰白色平房之間,尤其是遊戲廳、網吧裡,湧現出從城裡打工歸來的年輕人,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衫,交頭接耳,分享著工廠裡的趣事。
男孩們談論起好看的姑娘、便宜的莆田鞋、工友之間好勇鬥狠的爭鬥,女孩們則輕笑著討論哪裡的工裝好看、哪個姑娘又嫁給了不認識的鄰村新郎。
沿著集市旁那條公路往前,直到水泥路面被黃土取代,喧鬧的人聲淡去,風從山巒間卷著雞鳴迴旋。只有土坯房的長坂橋村旁,甲古小華穿著那件永遠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襯衣,獨自朝著山溝深處走去。
連日降雨之後,水池裡蓄起的水,足夠他上完一節完整的網課。
踩過一步一滑的裸土坡,拽著樹枝、亂草攀到懸崖底部,甲古小華上課的準備才剛剛開始。
他抱起兩塊溼滑的石頭,找到被隱蔽起來的發電機,進水口有些鬆動,於是他找來幾根木棍、一塊石頭,用石頭把木棍敲打進縫隙裡,當作固定的釘子。
水池在山澗的上遊,過於充足的水量,催生出一條小型瀑布,石頭變得更難落腳,甲古小華不得不扶著山壁小心挪動。蓋在水池排水管上的蓋子一揭開,黃濁的泥水便噴湧出來,把他的襯衣染變了色。
甲古小華在水流衝擊裡找著平衡,終於把手上的水管慢慢對上,水流穿過老舊的塑料管道,又在進入發電機前噴濺了出來。
「沒固定好!」
甲古小華有些著急了,險些腳下打滑摔倒。他衝到發電機旁邊,用更多的木棍堵住缺口,發電機終於響起沉悶的轟鳴聲。
按原路爬上懸崖,甲古小華趕上了今天的網課。大涼山的夜幕慢慢合上,這間山腰上懸崖邊的屋棚,成為大山深處,除了月亮以外唯一的光。
而山外,集市旁路燈早已經把街道照得通明,賣涼拌菜的小車旁坐滿人,年輕人們把啤酒灑得到處都是,不大的小廣場上,迴蕩著碰杯聲,以及彝語、漢語交織的談笑聲。
「極樂世界」
特爾果地區一間小學的操場上,兩個孩子被點了名,一位老師走上前,手掌在兩個孩子臉上打出脆響。
這不是第一次被體罰,孩子們早習慣了用「你不要XXX,小心老師又打你」互相打趣,但這次被打的原因還是讓他們想不明白——宿舍衛生不達標。
老師又氣又急,說就是因為這裡的人不講衛生,不像「外面」的人連鞋子都一塵不染,所以大涼山出去的彝族人才會處處受到排擠。
從城裡來支教的老師勸了兩句,更激起他的火氣,他轉過身對著孩子們吼道:「外面的世界就是極樂世界!」
從小聽著這句話長大的甲古小華,曾對此深信不疑。
他還記得上小學那天,父親把他帶到學校,交完學費轉頭就走,甲古小華一個人在原地大哭,哭完自己擦乾眼淚,走進陌生的學校生活。
從山腰上的家到山腳下的小學,要走過半座山,山裡長大的孩子早已習慣穿行在密林裡,成群結隊,在放學後沿途撿拾菌子、野果、柴火回家。後來開始讀初中,和甲古小華同行的人越來越少,他要去到更遙遠的鎮上,而身邊一起長大的朋友,很多已經到城市裡開始打工。
初中畢業前夕,命運的岔口擺在眼前:要麼去讀中專,有一技之長以後踏上那條擠滿人的打工之路,要麼升入高中,往身邊不曾有人去過的高處前進。
當時的班主任替甲古小華做了決定,他替這位自己最看好的學生報了涼山民中的杉樹班————這個班每年會在大涼山地區招收近一百名符合家庭特貧困、品學兼優、達到這所高中錄取線等條件的學生。
這些學生會得到杉樹公益資助的三年生活費,同時,涼山民中也會免除他們的學雜費。
被班主任通知去報到那天,甲古小華正在鎮裡打工,掛了電話以後,他坐上6塊錢一趟的大巴,懵懂著踏進西昌城,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靠學習改變命運的門票。
掙脫牢籠
杉樹班不僅給了甲古小華外在的推力,也點燃了他心底對於改變的渴求。
甲古小華升入高中第一年,資助人董洽到他家實地探訪,看著眼前貧窮的景象哭了出來:低矮破舊的土坯房擠下一家幾口,雞鴨穿行屋舍,門前隨地是禽畜的糞便,屋內沒有半件像樣的家具,更別提廁所、浴室。
離開的時候,董洽和甲古小華交換了聯繫方式,他隔三岔五的關心、鼓勵,成為支撐甲古小華改變命運的動力之一。通過這位遠在天邊的「董爸」,甲古小華心裡滋長出對繁華世界的渴望和好奇,他想走出去,看一看對方朋友圈裡展現的那些陌生又美好的城市。
如果不是杉樹班,不是董洽對他的推動,甲古小華的命運很難言說會往什麼方向發展。
甲古小華家並不是長坂橋村裡最貧困的,雖然父親因為慢性支氣管炎失去勞動能力,但依靠母親務農,以及在深圳打工的妹妹偶爾寄來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至少有基本的保障。
在川滇交界處,曾」遍地是毒品和愛滋病「的大涼山,有著近6.4萬名事實孤兒,以及他們背後那些因為吸毒、販毒而破碎的家庭。這也是公益機構不斷向這個地區傾斜資源的原因之一。
甲古小華身邊就有吸毒的親戚,他的一個堂哥。
長輩即使知道對方有吸毒的習慣,但在他們看來,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此,也從未干預過孩子之間的來往,放任他們一起出門玩、同吃同喝同睡。堂哥時常會拿起毒品問甲古小華要不要嘗嘗,要換別的小孩,早就淪陷其中。但外界獲知的信息告訴甲古小華,沾染毒品意味一生就此陷入泥沼。
人們都樂於在泥沼之中,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該如此。每次,他都堅定地拒絕堂哥的吸食邀請。後來,這位堂哥被關進監獄,具體的罪名和刑期,家裡的長輩從未向甲古小華提及。
要改變命運,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些大涼山深處的彝族少年,不僅要對抗貧窮,抓住一切機會往上走,更要有迫切而堅定的走出這裡的信念。如果不是這種信念,甲古小華輕易就會接受堂哥給的毒品。
在涼山州,杉樹公益基金進行了整整五年教育扶貧,除了在涼山民中、西昌一中開設杉樹班,還在不斷培訓長期支教志願者,散落進大涼山的中小學校。
騰訊公益平臺,則為杉樹公益基金提供了重要的推力。
99公益日,是由騰訊公益聯合數百家公益組織,以及各類社會資源共同發起的公益活動。2019年99公益日,杉樹公益基金的兩個公益項目籌得共103萬元。其中「讓他們不再失學」項目,三天得到1064人次支持,籌得善款77.8萬,可支持像甲古小華一樣的79位貧困高中生完成三年高中學業。
在杉樹公益和騰訊公益平臺的共同扶持下,這些孩子邁進了理想的高中,迎來人生中最重要的蛻變。在許多當地人眼中,被涼山民中這所當地數一數二的升學高中錄取,相當於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大學。
今年99公益日前夕,杉樹公益在騰訊公益平臺項目進展上公示了一個組數據。自2016年以來,杉樹高中助學已資助5831名學生。其中2016年資助的1402名同學,一本、二本合計上線率83%。
通過99公益日的節日效應,杉樹公益也在成長上找到更多新的方向:過去機構的籌款比例絕大部分是從企業和大額捐贈人而來,如今杉樹公益也將99公益日作為了一個撬動點,在籌款、籌人、籌資源合作上不斷突破。
獲得了良好的教育環境,甲古小華依然沒敢鬆懈。董洽給他點亮了心裡的光,但要去到想要到達的地方,他還得勤奮、堅韌,摒棄所有的鈍感與惰性,加倍地努力。
進入高中的第一天,落差就擺到了眼前:老師把全班同學都叫到門口等著,然後按照排名一個一個叫到教室裡,念到二十多名的時候,他心裡已經緊張得不行,結果,自己的名字一直到倒數第三名才出現。他只能逼著自己不停追趕,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學習上。
高考前的摸底考試,甲古小華已經考到了全班第七名。
後來,甲古小華考上了成都大學。從高中以來,他一直都在「調整狀態」,甚至至今都還沒調整好。調整,是因為覺得自己需要不斷修正,需要不斷和族群的傳統觀念、和身體裡的惰性,以及身邊隨時會將他卷進去的洪流作對抗。最有效的對抗方式,就是往著同齡人沉淪的相反方向,加倍地努力與投入。
同時,外邊的世界讓他看到了很多新的可能。
在以往,大涼山裡的人,遇到稍微嚴重一些的疾病,大多是聽天由命的態度。畢竟醫療水平有限。他們的生存環境,決定了很多需求只能得到少量滿足。「認命」,是他們生存詞典裡常見的詞語。但一個真實的案例給了他極大的觸動。
普格縣的一個家庭,一位老奶奶罹患嚴重的心臟疾病住院。這本是當地很多人認定的「絕症」。幾經求醫後,得知只要幾萬塊手術費,基本就可以救回來。但這筆數額的醫藥費,足以讓很多彝族家庭放棄。結果這個家庭,由於許多人都在外務工順利湊齊。在子女們的共同努力下,這個老人獲得了活下去的機會。
甲古小華的父親患上的慢性氣管炎,有多次病發的時候,他都擔心父親要離自己而去。他明白,這個老奶奶能救回來,是因為家裡出去打工的人多,能夠湊到足夠的錢享有先進的醫療。
更多的可能性,是需要擁有足夠的能力去獲取的。所以他知道自己要拼命地奔跑,他害怕沒有抗風險能力的家庭隨時會倒下,所以,想搶在家庭倒下之前有力氣撐住它。這種能力,他知道自己可以通過學習通過讀書去爭取。
爭取的前提,他首先要打破「認命」的狀態,外面的世界很大。
當甲古小華終於考上大學,坐上火車奔向「外面的世界」時,在他身後連綿的群山裡,有另外的孩子正面對著失學危機。
杉樹公益的志願者趙紅明,在一個夜晚突然接到學生吉夥子聰的電話,那頭,這個剛剛開始變聲的男孩語氣裡帶著哭腔,說父親不想讓他讀書了,要繼續帶他出去打工,他要辦退學手續。
吉夥子聰從小就被父親帶在身邊打工,年滿14歲才剛剛讀到小學五年級,這在普遍就學年齡延後的大涼山並不少見。
趙紅明連忙打視頻電話給吉夥子聰的父親,一同詢問之後,終於找到問題的癥結:因為家庭不睦,父子倆的房子被吉夥子聰的後媽佔了,沒有地方住、又沒有餘錢,只能出此下策。
天一亮,趙紅明就開始四處奔走,先是問有沒有學生家可以提供藉助,後來終於在一個當地人家裡,用500塊年租找到一間空置的廚房,稍微布置以後,這裡成為吉夥子聰暫時的家。
吉夥子聰未來的學習費用,趙紅明也承諾會幫忙解決,這個孩子終於免於失學。
趙紅明發現,為了省錢,吉夥子聰每天只吃學校提供的那頓午飯,支撐他度過上學的一天。正在長身體的他很飢餓,可是他想以後考上大學,改變家庭的命運,便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這種堅定的信念,何其珍貴。那將會引領他們,穿越難以撼動的傳統觀念與族群奔赴的洪流。
卷進洪流
對於貧窮,大涼山的孩子有一種奇妙的鈍感。
鄉村教育公益組織種太陽,根據當地的教學需求設計了財商啟蒙工作坊。在課堂上,老師發現,這裡的孩子們對於最基礎的錢是什麼、能幹什麼、錢的單位有哪些都毫無概念。坐在教室裡的孩子們,對此一臉茫然。
生活在閉塞又仰賴自給自足的大山裡,很多孩子從小沒什麼真的接觸錢的機會:穿的是親戚剩下的,吃的是地裡種出來的,用的是政府和公益組織捐獻的。
沒有正確的經濟觀念,讓他們缺乏獲取財富、改變生活現狀的動力,更缺乏在消費陷阱面前的自控能力,沉迷賭博、遊戲等「休閒娛樂」,只能在貧窮裡不斷沉淪。
大多數這裡的孩子,沒有甲古小華和吉夥子聰一樣被公益機構、支教老師一路扶持的幸運,更沒有和他們一樣改變命運的強烈動力。
這些孩子茫然地踏上眼前進城務工這條路,在不適應裡顛沛流離,繼續父輩延續下來的貧窮命運。
2014年,深圳一批年幼童工被遣送回大涼山後不久,涼山彝族自治州布拖縣警方在路上攔下35名打算外出打工的孩子,打算按照當地的控輟保學政策把他們送進校園。
不認為學校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孩子們,小臉上滿是沮喪。接孩子回家的家長們,則忿忿不平地嚷叫起來:「出去打工至少能吃飽飯,為什麼不讓出去?」
珠三角有至少10萬彝族勞工,對於這裡的勞動密集型企業而言,這些人是成本更低的勞動力。
對於勞動密集型企業而言,彝族打工者是成本更低的勞動力,工資要求不高、權益訴求也不高,珠三角的工業區裡,時時可以看到這些年輕人的身影。但服務業等其他行業,卻並不歡迎他們——走出大涼山的彝族孩子,一走進社會就被貼上了落後、原始、吸毒等等負面標籤。
同時,由於彝族人在語言、習俗、組織方式與主流工人群體存在差別。比如彝族人重視彝族年,每年農曆十月,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彝族勞工都會回到家鄉。待過完年以後,他們很少會回到過去工作的廠子,而是順勢開始又一輪流動。
因此,絕大部分彝族工人每個月的收入,只有一般工廠正式普工工資的一半。
一個個對「錢」是什麼都沒概念的小孩,一瞬間被推到發達城市的鋼筋水泥之中,手足無措顛沛流離。這些收入微薄、年齡低幼,彝族勞工們,工作狀態極不穩定,常常是在不同的工廠,乃至不同的城市之間遊移。
甲古小華在深圳打工的妹妹就是其中之一,哥哥高考成績出來那天,她打了個電話回家,簡單地恭喜了幾句。後來兄妹兩之間偶爾聯繫,大多是妹妹發工資以後,問甲古小華需不需要錢。
至於她為什麼突然輟學,兄妹兩都不曾提起。
輟學前,甲古小華的妹妹成績一直在中上遊,漢話也說得不錯。但她依然沒能很好地融入外面的世界。
近兩年多的外出務工生涯,甲古小華的妹妹換了很多次工作,呆最長的廠也不超過10個月,每次感覺想家,又或者和領班發生矛盾,她就會回到家裡,等錢花得差不多再出去。
這在當地是一種常態。
活在閉塞的熟人社會,彝族小孩從小很難養成正確的經濟觀念。長期與貧窮為伴,讓他們缺乏獲取財富、改變生活現狀的動力,進入城市以後遭遇的巨大落差,更讓他們墜入無力的沼澤。
內外交困引發的「得過且過」,被外界解讀成「懶散」,這個刻板印象又加劇了他們和外部世界的隔閡。
一個公益組織曾經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他們帶著幾個大涼山裡的孩子前往廣東,幫每個人安排好了工作、住處,期待著在他們幫助下這些年輕人能快速適應新的環境,真正地融入到城市生活裡。沒想到項目才開始就出了問題,一個彝族姑娘失蹤了。
後來,他們在工廠遠處的大橋下找到了這個姑娘,姑娘告訴他們,比起宿舍裡格格不入的工友們,她更願意和流浪天橋下的同鄉住在一起。
走出舒適區充滿艱難,尤其在彼此處於不對等地位時。甲古小華身邊的大多數同齡人,無論離開家鄉多久,身上都保持著對外界的警惕,甚至恐懼。
但甲古小華走出來了。從一和陌生人說話就臉紅,到現在坐進大學裡的學生服務社團,每天和無數的陌生人打交道,他一邊調侃自己「越來越不要臉」,一邊大步邁入新的生活。
踏入「無底洞」
點燃孩子們不斷成長的內驅力,是支教項目的課題之一。
到西昌調研的第一天,種太陽的機構負責人李可欣,就從公益同行、當地教師,甚至網約車司機的嘴裡,反覆聽到同一個故事:某村政府幫村民們搞來一批豬仔,剛發下去,轉頭村民就邀請政府的工作人員上來喝酒,而下酒菜正是前一天發下的豬。
每次講完故事,他們總是露出複雜的表情,語重心長地告誡她,大涼山就像一個」無底洞「。
隨著調研推進,困惑在李可欣心裡不斷蔓延。
從縣城裡的少年宮到縣城周邊中小學校的校舍,物資的充盈顯而易見:許多學校擁有完整的科學、電腦、音樂、美術和體育等課程的場地及教具,電腦是最新型號,音樂教室裡擺滿了鋼琴和電子琴,還有架子鼓薩克斯等樂器,美術教室甚至可以實現人手一套篆刻工具箱,體育則有人為全校捐贈籃球球衣…
短短幾天時間,她在這裡聽到的公益機構不少甚至是從業十幾年都沒聽說過的,老師們隨時在和不同的機構對接,機構們找上門問的第一句話幾乎都是:「還能捐點什麼?」
可這些教具們接下來的命運,卻讓李可欣感到揪心——以展覽品的身份被收進柜子裡,逐漸落滿灰塵。
這只是大涼山拔節式變化的一隅。
大人們還穿著棉襖的時節,街上嬉鬧的孩子還有人光著屁股在地上打滾。一個小男孩的棉褲過於寬鬆,每跑兩步就會滑落,和他一起的姐姐穿著單薄的夏裙,發現有不認識的人在看,連忙幫弟弟提上褲子,一會又滑下來。
這些孩子們旁邊,是成片整村遷移新建起的小房,精緻漂亮的白牆上畫著彝族特有的花紋,像是依託景區的民俗度假村。
但只要推開門走進去,就會發現每一家的內裝、家具甚至擺設都高度雷同,衣櫃、桌子、沙發、電視上,貼著不同資助方的標識。大多數當地家庭的收入,無力負擔添置新的家具。
即使搬進有獨立衛生間的新居,許多孩子依然不習慣洗澡,更別提那些被城市裡的孩子視作理所當然的衛生習慣。後來李可欣帶著種太陽開展支教,也把教會這些孩子刷牙、洗手、洗臉的重要性列進課程之中。
「讓他們知道什麼是乾淨,喜歡上這種乾淨的感覺,才能讓他們的習慣發生改變。」
除了糾正落後的衛生習慣之外,種太陽的另一項使命,是為孩子們開一扇窗。基礎的哲學人文課程、科學課程、音樂美術課程,甚至編程、經濟、建築,十幾天的夏令營來不及構造完整的知識體系,但至少可以讓孩子們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那麼多新鮮的事物。
營期近半,人文課程老師白曉雪發現了一份意外驚喜。她像往常一樣,檢查著那天的交換日記,閱讀著孩子們稚嫩的流水帳,突然,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跡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小學生安城和同學發生矛盾後的困惑:「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事實和觀念的差別?為什麼我們人類不能只是開心快樂的在這個世界上過一輩子?」
白曉雪意識到,自己準備幾個月的哲學入門課程,真的起了作用。
物質方面大跨步的前進之後,教育水平、生活習慣卻依然沒有跟上,或許這些,才是大涼山成為所謂「無底洞」的原因。
捐款捐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轉變當地人的觀念,給他們真正融入現代社會的能力。
一路往前
8月,隨著營期臨近結尾,李可欣慢慢開始理解大涼山本地老師的焦慮:由於地方偏遠,即使學校的硬體配備不輸城市,本地的師資力量依然嚴重缺乏,在這裡長大、深受貧困煎熬的老師們,一門心思想推著學生走出去,掙脫這裡。
但她依然憂心忡忡,老師們堅持去灌輸的「城裡的一切都是好的」「山外就是極樂世界」的圖景,對於長大後的孩子一旦不是理解,而是幻滅。
緊接而來的斷裂和落差,可能會擊倒那些竭盡全力走出大涼山的孩子。
甲古小華被擊倒過一次,那是考上大學那個暑假,受董洽邀約前往上海的時候。
人生第一次獨自坐火車,他不知道該怎麼買票、安檢,只好跟著前面的人有樣學樣。在成都等候轉乘的那12個小時,才踏出等候廳幾步,他就被圍上來攬客的旅館推銷員嚇得躲回候車廳,連廁所都不敢去。
買了最便宜的票,經過接近40個小時的漫長旅途之後,光怪陸離的大上海終於出現在甲古小華面前。
新鮮感很快被不適應衝淡,在這座陌生的大城市,他發現出門都是個難題。
和用腳就能串聯起生活半徑的故鄉不同,上海的公共運輸系統讓甲古小華手足無措,地鐵不敢坐也不會坐,兩節車廂怪模怪樣的公交車,也讓他提不起踏上去的勇氣。拿著手機給這些陌生的風光拍過照後,他打開導航,一步一步走到外灘。
讓甲古小華最終萌生退意,喊出那句」我呆不下去了,我要走「的,是物價——最普通的麵條都要35塊一碗,還根本吃不飽,但如果一頓飯點兩碗這樣的麵條,又遠超承受範圍。
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層面上,自己和大涼山深處的那些少年,並沒有兩樣。
但改變確實發生了。
考上大學以後,甲古小華開始接觸「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軍事理論公選課的老師是某軍區的官員、系裡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師手下有一家幾千人的企業...
他試著在學習、兼職之外的業餘時間去發展愛好,有了和朋友合作的公眾號,也會學著用手機錄製vlog。今年8月,他第一次通過打工以外的方式賺到收入——因為發布的短視頻入圍比賽,舉辦方給他發了600塊獎金。
拿到錢以後,他決定在成都四處逛逛,好好了解一下這座要陪伴自己整個大學時光的城市。
杉樹公益點亮了甲古小華的希望,甲古小華又點亮了更多孩子們的希望。
在出了甲古小華這個大學生以後,長坂橋村周邊越來越多的孩子開始以杉樹班為目標,爭取著踏上這條改變命運之路的機會。
畢竟,這條路有人走通了,走的人就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