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的短篇小說《審醜》寫的是一位拾荒老人的故事,說的是一個特別的事實: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醜。
拾荒,說白了就是撿破爛,我們身邊隨處可見,大多是上了年歲的老人,外表也都與《審醜》中的老者有著不少共同點:
彎腰駝背、衣衫襤褸,臉、手以及任何裸露在外的肌膚,都和骯髒的衣服有差不離的色調。五官和五指夾雜著汙垢,滿手都是長年累月皸裂的傷口,樣貌呢也被泥垢和皺紋重塑成了一個模樣,好像誰刻板地定義了「拾荒老者」,或者他們宿命似的cosplay了同一個形象。
這樣貌確實「醜」,但這醜是有根源的。嚴歌苓這篇小說就帶領我們去探究一位拾荒老人肩上到底背負了什麼,值得他長年累月拖著「一雙碩大、半透明、淡紫色的」病腳,去起早貪黑地搜集破爛,一點一點攢錢去供養?
但這份對拾荒老者的生活探究,是隱蔽的,很現實地還原了生活,只是從趙無定一個人的視角和思緒去偶爾關注一下。
這就是現實,現實生活中有誰會特別在意一個醜陋邋遢的拾荒者嗎?沒有,關注也只是嫌棄地看一眼,然後躲遠一些;再不然就是同情地丟一個紙箱或酒瓶子給他,然後躲遠。
爺孫倆也曾寒磣地活,張揚地笑
小臭兒,就是拾荒老頭兒的生命重心。小臭兒喊他「爺」,他笑的徹底,沒有一點苦累和埋怨,垃圾箱裡翻出幾個生蟲的板慄,就是小臭兒的甜嘴兒。
小孩子趙無定找茬逗趣小臭兒,老頭兒拉著孫兒就找上門算帳,不卑不亢!無定媽媽嫌棄地趕緊拿幾塊發黃的冰糖,打發了他爺倆,轉眼就見小臭兒舔著冰糖,樂開了花,老頭兒逗趣小臭兒,要吃他的糖,小臭兒護食的樣子,天真可愛,但也預示了老頭兒未來遭親孫兒嫌棄的命運。
爺孫倆相依為命,老頭兒有麼個小親人兒,寒冬天大雪地裡推著垃圾車,再冷再苦都是甜的,和生蟲的板慄一樣甜,和發黃的冰糖一樣甜!小臭兒就是他的甜嘴兒。
再嗜血的吸血鬼,也是他養大的寶
小臭兒長大了。
艱苦環境裡長大的孩子容易走向兩個極端,要麼極為爭氣,吃著苦,憶著甜,把爺爺的奉獻牢記於心,帶著爺爺熬出頭,過上了好日子;要麼極沒良心,吃著苦,恨著爺爺的貧賤,越長大越覺得老頭子丟人現眼,自私自利地過自己那唯利是圖好日子去了。很顯然,小臭兒是後者。
小臭兒長大成了只會吸血的臭蟲,一輩子從老頭兒身上榨取營養,卻也輕賤他,嫌惡他,只瞧得上他給的錢,瞧不上他一身的醜陋和惡臭。
小臭兒服兵役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搬出去單過,還伸手朝老頭兒要電視機、洗衣機、進口家具,為了能讓小臭兒體面,討得上媳婦,老頭兒把之前拒絕的掙錢多的羞愧活兒——裸模,又求來了。他不為錢去做讓自己羞愧的事,但可以為了小臭兒,去放下羞愧,只要錢。
小臭兒要娶媳婦了,彩禮要的是5000元的大鋼琴,老頭兒大把的年紀,一身的醜骨骼、醜皮囊,又有了用武之地,給美術系的學生盯著畫,一站幾個鐘頭,一連站上十來天,買了大學老師也買不來的大鋼琴。
小臭兒一屋子的洋氣家什,是老頭兒掙來的,屋子裡的洋氣媳婦兒,也是老頭兒5000塊錢掙來的,到頭來夫妻兩個吃餃子都要躲著他,寧願讓一鍋三鮮餡的餃子爛成黏湯,也不在他面前開飯。
親孫兒,含辛茹苦養大的親孫兒,也不能從他身上的醜,審出一點兒美來。可憐的是,他並不怪誰,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丑成了累贅,醜得連自己都愧疚。
風燭殘年,孤苦無依
風燭殘年,老頭兒破破爛爛一輩子,吃喝不求,穿衣不挑,住在無定找也找不見的荒郊野地,連廁所也不如的小木屋就是他棲身的家,活得默默無聞,走得也悄無聲息:
這樣一個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這死讓一切嫌惡他的、憐憫他的、心痛他的人都鬆口氣。
只是令人鬱結的是,他末了都在向世人傳頌他有一個好孫子,孝敬,要接他去住大房子,頓頓吃餃子,是他自己怕被人伺候,過不慣好日子……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老頭不是「落紅」,他不曾光鮮,他只是塵埃裡一條佝僂的樹根,用整個生命去愛護一朵花,不計較自己的得失甚至生死,即使最後是背叛也一如既往,無怨無悔。
有誰能有這般痴傻?這到底是醜極了,還是美極了,才讓人如此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