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由於對新冠病例從非洲輸入的恐懼,原本生活在廣州的非洲裔人受到歧視的消息時有出現。我跟南非朋友K描述我的擔憂,她告訴我人們都是充滿偏見的,這在南非也不能避免,說話間,K發來了南非政府發布的右側是新冠數據、左側是中國海鮮市場的照片。K是日本人,她說她很擔心政府發布這個文件之後,她也連帶著受到歧視。南非種族隔離期間,因為日本和南非政府的友好關係,日本人被授予了榮譽白人的稱號。於是日本人可以去白人去的公園散步,坐白人坐的公交車和長椅。中國人也就連帶著沾了光,因為很少有當地人能分清中國人和日本人。
在非洲,歧視很多時候是雙向的
我於是回憶起在非洲學習工作時的經歷。在奈及利亞阿布賈的菜市場總是會被喊China。認識的一個日本朋友告訴我,他們見到她也會喊China,自然都是看臉喊,阿布賈中國人多,沒有人想到會喊Japanese。經過當地朋友的指點,每次被喊China,我就Africa喊回去。每次被喊cha(White),我就Ojii(Black)地喊回去,然後喊的人和他的同伴就會開始哈哈大笑,我們也一起笑。在北美,亞裔人是一個整體,國別往往沒有族別重要,就像最近的事件中非洲裔美國人也受到牽連,作為一個在異域的外國人,臉是那麼的重要。
在非洲兩年,遇到各種各樣的中國人,無論官員學者還是打工者,甚至幫助我給當地難民捐款的中國人,完全不帶偏見的屈指可數。初次到奈及利亞,認識了一個當地朋友,他當時在自學中文。我本想趁著中國人在尼舉辦春節晚會的機會讓他近距離了解一下中國文化,誰想到邀請我參加晚會的中國朋友為此跟我大談「千萬不要交黑人男朋友」,絮絮叨叨到半夜兩點。但不止中國人對非洲人存在偏見,新冠肺炎爆發之後,我在奈及利亞辦公室認識的一個博士奶奶給我發了幾條中國人吃蟲子、烏龜之類的視頻。她出身貴族,一生傳奇,參與過地方政府的競選,作為穆斯林女性破天荒地第一個騎著馬參與傳統節慶,此後許多女貴族也效仿她挺起腰板像男性一樣騎馬參與重要場合。我十分敬慕她,這些視頻讓我反感,但也只能一笑而過。由此可見,歧視和偏見,廣泛地存在於各種國別、階層、背景的人身上。
從南非的有色人群體可以看出人類膚色的多樣性 。
我的第一次受到種族方面的啟蒙,是我第一個南非男朋友L。在他之前,我僅僅有一段和非洲裔人接觸的經歷,而且極為糟糕。那是我在澳洲第一次去酒吧,面對著眼前的光怪陸離很尷尬,這時一個非洲裔小哥過來和我搭訕,拉我去跳舞,並一直在我耳邊說讓我晃動臀部,我放下酒杯匆匆逃離。和L在一起之後,有一晚我們在月光下把手臂貼在一起,月光在我的手臂上反光,他的手臂上也有一點點光亮。他說:「你看,我們也沒什麼不同。」還有一次,我們走在路上,我無意間說到「You are black」,他指著路邊的黑色垃圾袋說,我跟它的顏色一樣麼?我看了看,當然不一樣。
也是在南非時,有一次我的中國室友和來自賴索托的室友打架,兩個女生真的廝打起來。後來我向當地一個有色人阿姨描述當時的情境,我說中國女孩打不過,他們非洲裔人那麼強壯。阿姨聽了哈哈大笑不止,我才意識這句話的可笑之處。哪裡的人都是多種多樣,怎麼能一概而論呢?
種族主義的謬誤
人類走出非洲大陸的時候,都是深膚色的。在人類六七百萬年的演化史中,膚色的差異是在近六七萬年間才出現的。膚色的演化是自然選擇的最好案例。遷徙到寒冷缺乏日光的高緯度的人類得到的陽光變少,存在淺膚色變異的人相比於深膚色的人在吸收同等日光後能夠生成更多維生素D,獲得了自然選擇的優勢,在高緯地區逐漸取代了深膚色的人。位於熱帶地區的人,受到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強紫外線的照射不僅會傷害皮膚還可能造成細胞癌變。深膚色對紫外線有屏障保護功能,深膚色的人獲得自然選擇的偏愛,於是「白」皮膚在熱帶地區被逐漸取代。值得注意的是在某些熱帶雨林裡生活的人雖然地處低緯度但膚色較淺。這是因為在茂密的雨林中沒有強烈的紫外線輻射,所以未產生和其他熱帶地區類似的自然選擇。直到今天,淺色皮膚的人患皮膚癌的概率依然最高,而非洲裔人幾乎沒有患上皮膚癌的可能性。
我們是一個共同體宣言(南非人類搖籃)
種族主義者認為先天的遺傳特徵決定了人的性格和行為。雖然反猶主義有其歷史脈絡,但在認為不同族群是競爭性的,並因為「血統」或者膚色將另一個族群看作下等的,甚至危險的這點上,種族主義者和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邏輯如出一轍。事實上無論是生活在哪裡,長成什麼樣的人,其基因組中32億個氮基的排序都有99.9%的相似性。我們和任何人的差異度都不到0.1%。像一個作家說的,納粹身上都有猶太人的基因,種族歧視者的祖先也都是非洲人。人類進化至今,生理特徵的多樣性根本無法用幾種種族簡單定義,膚色更不是黑白黃就能分清楚的,膚色的譜系是個漸變的色盤,種族的分類是一種文化上的建構。
人類膚色色譜(南非人類搖籃遺址)
有一個科學實驗,在實驗參與者面前以1/10秒每張的速度頻閃圖片,並在同時掃描實驗者的大腦。這樣的速度下,人們只能模糊的辨別出圖片的基本內容。實驗發現,如果閃過一張種族不同的人臉,被試者的杏仁體會被激活。而杏仁體正是大腦中負責憤怒和衝動的部分。這仿佛是說人天生就是種族歧視的。
但這種因果推斷是有問題的。如果被試者是一名球迷,當眼前閃過的是一張穿著他討厭的球隊的球服的人,被試者的杏仁體就會立刻被激活,閃過不同種族的人時則不會引起反應。簡單地說,我們都有自己的分類體系,當一種分類體系對我們來說比另一種更重要的時候,人們就會基於這種更重要的分類體系做喜好判斷。種族的存在是因為人們願意把它當做一個區分自己與他者的標準。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們遇到一個陌生人,不可避免地會注意到對方和自己的不同,至於之後產生的偏見,則很大程度上是社會環境所塑造的。
針對非洲裔人的汙名不勝枚舉,幾種典型的標籤包括,「懶」,「罪犯」,「強姦犯」。其中強姦犯的指控尤其突出。英文中 Black Peril一詞的來源,就是非洲殖民者擔心非洲男性喜歡白人女性,跟她們發生性關係,奪走所有白人女性。非洲的多妻傳統經常被作為支撐這種觀點的例證。奈及利亞穆斯林男性最多可以娶4個妻子,這種特權是男權社會的產物。但我的穆斯林朋友告訴我,許多穆斯林會娶一些寡婦或者生活困難的婦人,以這種方式接濟她們。奈及利亞的許多穆斯林女性的確沒有工作,經濟來源完全依靠男性。無論合理與否,這種傳統是歷史社會現實的產物,不能片面地從性的角度理解。
南非人類搖籃
種族問題令我困惑的一點是,同樣是第一次見到外國人,為什麼有的人就會像桃花源裡的村民一樣,對對方格外熱情。有的人卻會從一開始就充滿偏見、污衊甚至怨恨。著名的黑人民權運動領袖James Baldwin曾寫過一個故事,叫「村子裡的陌生人」,關於他在瑞士一個小村落的經歷:這個村落裡的人都是白皮膚,沒有見過黑人,完全被他的黑所震驚到,孩子們會指著他喊「黑鬼」(Neger!),但他們並不知道這在Baldwin腦中映射的是Nigger這個他在美國每天都能聽到的,含有強烈歧視意味的詞。Baldwin把村民的行為稱為天真的種族主義(naive racism)。但他還寫到,從他一去,村子裡就有人在他背後說他的壞話,說他是骯髒的黑人,說他偷竊了他們的木頭。如果說前者是無意的天真的種族主義,後者就是更邪惡的種族主義了。
缺乏了解,是偏見的最重要來源
上世紀80年代的北京,小學生手冊上有一條是不許圍觀外國人。中國人對非洲和非洲裔人缺乏了解和接觸,導致了不少「天真的種族主義」。很多時候中國人的話語中或許沒有惡意,卻由於對西方殖民和奴隸制歷史的缺乏了解,很可能無意中就揭起了別人歷史的傷疤。我相信我在奈及利亞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那些叫我Chinko的市場的小販並不知道這個詞所包含的歧視意味。Iron Chink是20世紀初美國的一種宰魚機器,因為其可以替代總是靠給人打工宰魚為生的中國移民勞工得名。「Chink」在美國20世紀初排華浪潮下被廣泛使用,成為對華裔的歧視稱呼。
按照百度指數查找黑人關鍵詞,可以看到百度用戶搜索的「黑人」真人幾乎只有婁婧、陳建州和籃球明星。在中國的語境中,非洲裔人是個無名無臉的群體,大家很難真切地產生關於某個非洲裔人的聯想。百度用戶搜索記錄中和非洲人相關的最多搜索包括非洲人圖片、非洲女人、非洲人吃什麼、辛巴族、非洲土著等。這些搜索體現出中國民眾對非洲的不了解,也暗暗透出著窺探「原始」的好奇心。非洲裔在大多數中國人日常生活中只出現在黑人抬棺、黑人問號這樣的搞笑視頻和表情包裡面。中國媒體提及非洲時講的大多是援建的故事。知乎上點讚上萬的幾個關於非洲的問題包括「非洲為什麼這麼窮」,「 非洲某些國家不斷收到各國救援和物資,為什麼一直富不起來?」。
百度指數非洲人關鍵詞需求圖譜 (與非洲人相關的最多搜索關鍵詞)
這些描述和想像或許有一定真實性,但當然不是非洲的全貌,非洲的故事有著遠為生動豐富的細節。馬雲2019年創建的「非洲創業基金」在非洲火了一把,他投資1000萬美元用於資助100個非洲年輕人創業,尤其注重鼓勵草根階層、女性和青年。2019年獲得馬雲創業基金的是34歲的奈及利亞女性創業者Temie Giwa。在奈及利亞十分常見的死亡原因之一便是病人大出血急需輸血時,醫院沒法及時獲得和病人匹配的血,當地產婦死於大出血的機率遠高於其他地區便是由此導致。Temie Giwa搭建了一個叫做「生命銀行」的線上預約送血的平臺,就像我們點外賣一樣,人們在手機上向血庫下單,兩小時之內,血庫的血會由專門的運輸工具由生命銀行送到病人所在的醫院。這個平臺從2016年成立至今已經拯救了至少5000條生命。非洲有許多非常優秀活躍的青年企業家,非洲科技創業公司在近年也收穫了大量的風投。這麼精彩的故事,國內卻鮮有關注。
也是在奈及利亞的難民營,我遇到了最激勵我的人。難民營的E老師生活在恐怖組織造成的創傷之中,卻在難民營建立起了小學校。他說,政府不會管他們的孩子,如果他們自己也不管,那他們的下一代就要遭受類似他們遭受的苦難,所以他想要給他們教育和更好的生活。E曾經生活在Borno省的一個基督徒為主的村落。他爸爸曾是赤腳醫生,在博科聖地襲擊他們村莊時,被砍斷胳膊後殺死。逃難到首都阿布賈的難民營之後,E一直用爸爸教給他的知識,免費幫難民營的人接生和看病。在那次小學一周年的慶祝活動中,E匆匆忙忙把我叫到一邊,告訴我他在最近一次接生的過程中染上了B肝,問我有沒有認識的醫生可以幫助他。E沒有錢看病,也非常擔心自己的病會傳染給自己的妻子和5歲的兒子。患上B肝後,他也沒法像從前一樣診斷和治療難民營裡的病人。像E一樣,許多難民營中的人都有太多理由怨恨世界的不公,放棄自己,但他們選擇了樂觀堅持。只有在談話中提及博科聖地時,突然的沉默才會讓我意識到他們同創傷的掙扎一直在繼續,可能永遠都不會結束。
在奈及利亞的一年,我學到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世界上有無數比我更堅毅勇敢勤奮有才華的人,卻陷入命運的桎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出艱難的處境,成為被埋沒的金子。然而由於缺乏了解和共情,很多人總是給這些看起來「失敗」或者「邊緣」的人貼上「自找的」的標籤。
偏見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但我相信,如果我們的媒體可以報導更多非洲國家人民為改善自己社區所做的努力,在非的華人可以帶著同理心講述更多當地有血有肉的故事,媒體頻道上有朝一日可以播放Nollywood的電影,種族歧視的陰影就會越來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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