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文/殺手裡昂
作為最早一名來內地拍戲的香港演員,梁家輝很早便接觸到內地環境。1983年他在李翰祥導演的《垂簾聽政》《火燒圓明園》中飾演鹹豐帝,1991年他又在《棋王》中飾演一名內地知青。這次在《冰河追兇》中,他跑到黑龍江演了一名內地警察。和往常一樣,拿到劇本之後,他首先為這個角色寫了一個人物小傳,這是他多年拍戲的一個習慣。「即使演過無數次警察角色,但我希望每次帶給觀眾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他的恩師李翰祥曾經罵他沒大志,「我要把你捧成明星,你卻要去做演員。」但梁家輝就是喜歡被別人在大街上認出自己,是因為自己飾演的角色,而不是因為他叫梁家輝。
在銀幕上演繹了各種人生,銀幕下的梁家輝同樣精彩。他曾在初中時打破香港百米短跑紀錄;去南極探險,回來之後刪掉所有關於南極的照片和視頻,身體力行地呼籲環保;80年代他曾有一段事業低潮期,為了生活他在銅鑼灣擺起了地攤,還在《文匯報》開設了專欄,並且堅持寫了21年。採訪中,談及往事,梁家輝沒有絲毫不快,有一種雲淡風輕的坦然與自信,甚至談及興奮處還會手舞足蹈的自帶表演。對於他來說,人生如戲,所有的經歷與過往也都似乎是電影中演繹的那些不同角色而已。
一、為角色寫人物小傳
梁家輝每接一部戲,基本上都會為飾演的角色寫一個人物小傳。在《冰河追兇》中,梁家輝演一名東北警察。拿到劇本之後,他首先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作為一個香港人,我為什麼大老遠跑去東北演一個警察,以我的普通話做表演,肯定不是東北人」。所以,在寫人物小傳的時候,他首先設定自己是南方人,只是因為婚姻關係,把戶口調到了東北,在東北當了一名刑警。劇本中警察周鵬與妻子之間的感情不好,梁家輝在人物小傳中就設定妻子是一名無國界醫生,經常出差往外跑,而周鵬也忙於工作,導致夫妻感情淡薄。他又繼續在人物小傳中設定這個警察的人物性格、與不同人之間的關係,慢慢的,周鵬這個人物在梁家輝的筆下便豐滿鮮活了起來。
拍攝時,梁家輝根據人物小傳設計了一個鏡頭:晚上,周鵬在家洗完澡之後,把辦案材料鋪在床上,一邊洗內衣,一邊看材料。拍完這個鏡頭之後,導演徐偉興奮的跑到梁家輝身旁,「真沒想到,還蠻接地氣的。」
為角色寫人物小傳的習慣,是從1997年的《黑金》開始的。在《黑金》以前,梁家輝瘋狂拍戲,大概有三四年的時間,每年拍13部電影,每天跑3個劇組,「梁十三」的稱號就是那時候叫起來的。所以,那時候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飾演的角色,都是根據劇本來現場發揮。
在拍《黑金》的時候,梁家輝很早就跟導演去了臺灣,看完劇本之後,他又自己搜集了很多報導臺灣政壇和黑社會的八卦雜誌,足有一米多高。他每天都在翻那些雜誌,感覺這個政治人物周朝先的樣子。看完這些材料之後,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劇本,然後著手為周朝先書寫人物小傳。「我寫的人物小傳不是他做過什麼事,而是像他這樣有野心的人,平常應該是怎麼樣的」。所以,這個人物吃什麼,穿什麼,講話語氣是怎麼樣;開會的時候會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態出現;他老婆以前是一個舞女,他為什麼會娶這個老婆,他跟他老婆之間的情感有多深,為什麼他現在已經是黑社會大哥了,還帶著同一個女人?這些都是梁家輝的人物小傳所關心的內容。
當梁家輝把寫好的人物小傳拿給導演麥當雄看時,導演完全傻了,「你寫了十萬字,比我的劇本還要長」。拍攝當天,梁家輝便按照人物小傳中的設定去演繹周朝先這一人物,結果大放異彩,電影中的周朝先老謀霸氣,沉穩內斂,特別是那句「誰贊成,誰反對」,令人不寒而慄。
或許是水瓶座愛幻想的性格,讓梁家輝願意為每個角色挖空心思。其實,早在TVB藝員培訓班時,他就暴露出這種特質,喜歡為自己的角色設計一些小動作,哪怕只是一個跑龍套的。1981年,當時還在訓練班裡的梁家輝和同班同學劉德華同時被選中參演電視劇《千王群英會》,飾演周潤發身邊的兩個小弟。梁家輝拿到劇本之後異常激動,還請劉德華到自己家裡吃飯,為角色設計動作臺詞,但翻遍整個劇本才發現,只有一句臺詞。周潤髮飾演的賭城老大推開賭場的門之後,對身邊的兩個小弟說:「你們兩個下去看看。」這句話之後才有他倆的一句臺詞:「是的,龍哥。」說完之後,兩人消失在鏡頭。
這麼簡短的一句臺詞,如果再不對這個角色進行一番包裝與設計的話,那麼這個角色就更不被注意了。所以,他們打算一定要演好這個「小弟」。這時,劉德華反應很快,立刻想到嘴裡叼一根火柴,再把帽子往上拉高一點的設計。「劉德華夠狠,咬火柴這麼經典的設計被他搶先了,我只能想別的了」。當時他倆都穿著西裝,梁家輝就將西裝扣子繫上,將手插進西裝胸口處,像是隨時拔槍的樣子。
正式開拍時,兩人便以各自設計好的方案演出。突然,「Cut」的一聲傳來,導演破口大罵「那倆誰啊?咬著牙籤剛吃完飯啊!把手放在胸口扮拿破崙啊!」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又重來了一條,兩人之前設計的小動作全沒了。
正是因為梁家輝對待每一個角色的那種較真勁兒,才得以讓他在刻畫不同角色的時候遊刃有餘,生動傳神。即使在演繹同一類型的角色時,他也能演出各自的精彩。梁家輝演過三個黑社會大哥:第一個是《黑金》中政治味道很濃的周朝先;第二個是黑色喜劇《江湖告急》中的九哥;第三個是《黑社會》裡的大D。同樣都是黑社會大哥,但梁家輝演了三個不管是整個狀態、言行舉止等都不一樣的黑社會大哥。「我可能還會再演黑社會,但是我希望我又能創作一個跟這三個不一樣的黑社會大哥」。
二、生活所迫,擺地攤、寫專欄
1983年,梁家輝一口氣在內地拍了兩部戲:《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雖然,後者讓初出茅廬的梁家輝一舉摘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殊榮,但是,隨後的幾年,他卻在電影圈進入了沉寂期。
因為在內地拍戲,他被臺灣當局封殺:凡是他參與出演的電影不準進入臺灣市場。當時,臺灣是香港電影的最大市場之一,失去了臺灣這塊市場,梁家輝基本就處於失業狀態了。
沒有戲拍,生活還要繼續。為了餬口,他在銅鑼灣擺起了地攤做生意。梁家輝畢業於香港理工大學,專業學的是平面設計。他沒戲拍的時候,正好有幾個大學同學也處於失業狀態。於是,幾個失意的年輕人便湊在了一起,準備把自己的專業拿出來,靠手藝吃飯。
他們先是在草紙上設計一些圖案,然後再買一些物料、銅線等,最後用媽媽的縫紉機根據設計的圖案做成各種流行的手鐲、項鍊等首飾。因為自己手工設計的這些小首飾都很簡單,所以就裝在小的行李箱中。去銅鑼灣擺攤的時候,找個繁華熱鬧的地方,打開行李箱,裡面有一排掛鈎,將各種小首飾掛在掛鈎上,這種方式不僅便於出攤,更便於因為無牌經營受到警察驅趕時,以最快速度收攤,提著箱子撒腿就跑。
從金像影帝,到地攤老闆,這種身份的轉換對於梁家輝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心理落差。因為之前從來沒演過戲的他,第一部電影就拿獎已經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了。所以,擺地攤對他來說不算是一個心理障礙。有意思的是,在擺攤的時候,很多顧客都會認出他來,「你不是那個影帝嘛?叫什麼名字來著?你現在怎麼擺攤啊?」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梁家輝都會笑著說,「來,歡迎看一下,既然你認出我來了,我就給你便宜一點」。雖然是小本買賣,梁家輝的地攤生意卻挺紅火。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梁家輝在《文匯報》開設了一個專欄——《輝筆而就》。當時,《文匯報》的一個編輯得知梁家輝靠擺地攤生活之後,就找他幫忙寫一個專欄,一天一篇,一篇500字左右,稿費千字200港幣。雖然稿費不是很多,但可以減輕梁家輝不少生活負擔,起碼夠支付水電費。
梁家輝開設的專欄內容幾乎不涉足任何電影圈的事情,他不想八卦,專欄大都是關於他的隨性生活,就像散文一樣。「因為自己屬於幻想型,覺得螞蟻是透明的,就寫一隻透明的螞蟻在窗臺上走過,螞蟻不應該是黑色的,我就寫這些」。
因為大都是散文性的東西,有時候閒來無事,梁家輝一天可以寫十五張稿,然後累積下來,每天在專欄更新。但是,隨著之後拍戲越來越多,梁家輝有點力不從心。當時那個編輯就說,你這個專欄蠻受歡迎的,我們收到很多來信,你繼續寫吧。念及恩情,梁家輝一寫就是21年。2008年,《輝筆而就》專欄取消。一方面是因為,當時請梁家輝開專欄的那個編輯離開了《文匯報》,當時繼續開設專欄是為了報恩,既然編輯走了,也就沒有繼續留下的動力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梁家輝現在老花眼很嚴重,已經影響到了讀書寫字。
三、去南極,是一件不環保的事
2005年,梁家輝跟隨香港探險隊去了一趟南極。當時香港探險隊沒有資金,但是如果帶一個明星去南極的話,就會有贊助商。香港探險隊的領隊李樂詩就找到了朋友梁家輝。
對於梁家輝來說,南極一直是無比憧憬的聖地。然而,等去到那裡的時候才發現,人類的到來對於南極來說只有破壞。梁家輝一行人來到南極還沒有落地,兩個隊員興奮的「哇」一聲大叫,整個雪山全爛掉了。探險隊出發之前,就給每個隊員下發了命令:不能留下任何東西在冰面上;上洗手間要回到船上;不能接近野生動物,就算野生動物接近你,你也要跟它保持一定的距離。結果登陸南極之後,大家沒有人聽,都去摸企鵝、海獅,和它們拍照,還餵它們吃東西。
最後幾天,梁家輝看到一個日本人,租了一臺直升飛機,停在一個有球場那麼大,10層樓那麼高的藍色浮冰上。「原來冰歲數越大,年代越久,陽光折射在上面就會變成藍色,特別漂亮」。只見那個日本人一手拿著一隻杯子,一手在那鑿冰,鑿碎的冰塊裝進杯子裡,然後拿出一瓶威士忌倒進杯子裡和冰塊混著喝,喝的同時還讓人拍下視頻記錄下來。
很早之前,梁家輝就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把南極、北極、珠峰都要登一次。然而,去完南極之後,他的這些念頭都打消了,「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我真的看到人類對那麼漂亮的地方造成的破壞。我們經常說環保環保,這次南極之旅給我的最大的啟發,其實我們一直在做不環保的事情」。
南極之旅回來之後,梁家輝把在南極拍攝的照片和視頻全部刪掉,幾乎拒絕跟別人再討論南極之行,他只希望南極給他的印象永遠留在回憶裡。「雖然南極是很漂亮,很寧靜,跟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但我不鼓勵人們去,因為每去一次,都是對它的一次破壞」。
現在的梁家輝是一名身體力行的環保主義者,家裡的垃圾做到了分類處理,甚至在家裡天台上種植了有機蔬菜,這樣做一方面可以利用廚房垃圾做肥料,另一方面又可以利用天台植物來降低室內溫度,儘量少開冷氣。做環保能做到如此精打細算的程度,還頗有幾分拍戲時為角色較真的那股勁兒呢。
四、曾是香港短跑紀錄保持者
年近花甲的梁家輝,身材保持的依然像一個年輕人。梁家輝坦言自己的運動量不大,每天早上起來會拉拉筋,打一下太極拳,活動活動關節。然而,年輕時候的梁家輝卻是一個運動達人,有著驚人的運動天賦,曾經是香港短跑運動的紀錄保持者,100米成績11秒,200米成績22秒。
當時,香港每年都會有一個楊家標贊助的雅美佳運動會。全港派所有學校的精英來參加這個運動會。梁家輝第一年參加,便破了香港100米的記錄。但是,這個紀錄僅僅保持了一年時間,便被第二年的後起之秀破了。
梁家輝稱自己為「最不運動型」的運動員。他從來不練跑,也很少運動,踢足球的時候也只是充當守門員。他的短跑天賦是與汽車賽出來的。每天放學坐公交回家的時候,下公交剛好有一個紅綠燈,過紅綠燈,沿著馬路走到底就到家了。當時過完馬路之後,梁家輝就背著書包在路口等綠燈,看汽車一開,馬上撒腿就跑跟車比賽,跑一條街,大概130米到150米,每天都如此。並且,當時他家住7樓,他基本不坐電梯,看到電梯還在5樓,沒有耐性等直接自己跑上去。所以,那個時候的短跑天賦是這樣換來的。
在拿了那個香港記錄之後,有一個教練看中了梁家輝。他發現梁家輝有一個過人的天賦:長短腳。正常兩條腿一樣長的人,在跑200米過彎道的時候,速度會慢慢降下來。但是,長短腿的人跑彎道的時候會比別人更快、更穩。
對話梁家輝:我學戲基本上是從內地演員身上開始的
《電影》:這次拍戲那邊溫度是零下40多度,當時拍戲遇到哪些困難?
梁家輝:我們遇到的困難主要是在於溝通方面,現場不管攝影師、小工、燈光師、副導演,他們都只看到眼睛,大家穿的衣服也差不多,我們經常認錯人。所以,經常溝通,要來回跑。你只能用手語,在溝通上把拍攝的進度拖慢了很多。
演員部分的戲沒有問題,但是因為太冷講對白會有點困難,口會抖,每一次講的不正確,就喝口熱水。有時候大家一邊講對白,一邊在流鼻涕,自己根本不知道。
《電影》:您有一場戲是掉到那個冰窟窿裡邊去?
梁家輝:那場戲是我跳到一個冰窟窿裡頭,佟大為把我拉上來,我們幾個人躺在雪原上面,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鏡頭。但是,那個鏡頭很慢,我們躺在冰上很長時間,等導演那邊喊「Cult」。我們三個已經沒有知覺了,工作人員來拉我們的時候,都能聽到衣服上薄冰碎裂的聲音。
《電影》:有做什麼防護嗎?
梁家輝:唯一的防護就是穿潛水衣。你不能把暖包放在裡頭,因為暖包一融化,就會汙染冰庫。其實穿潛水衣不防寒。但是,我們都穿著戲服,底下一層如果是潛水衣的話,水不會直接粘在皮膚上面,那會好一點。如果,不穿潛水衣的話,你溼了身,你就會很冷,凍僵了那種冷。
《電影》:這個片子裡,您對於家庭可能會疏忽一點。在現實生活中,您對家人的陪伴多嗎?
梁家輝:如果你看這個戲的時候,你就會想像我現實中,其實剛好相反。我是一個很戀家的人,平時不拍戲的話,我就是一個宅男,喜歡在家做家務,儘量不出去,我覺得家就是我的安樂窩,我回去就覺得最舒服,最放鬆,最安全。反正我不工作的時候,我的心情、精神,都花在繼續構建我這個家上。
《電影》:您應該是第一批到內地來拍戲的香港演員,當時來到北京是什麼感受?
梁家輝:我當時最遠才去廣東,看我的叔叔。第一次到京城,感覺是一個很大氣的城市。那個時候在天安門廣場,朝故宮那點走,沒有欄杆,路特別寬,也沒有太多的車。我當時拍戲的時候,經常跑胡同,火車站,前門。我在王府井,問別人走到中南海,要走多遠,做什麼車。人家說才3個路口,結果走了半天。所有的東西對我來說,好像都被放大了。
《電影》:當時您在內地拍了很多戲,和內地演員合作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梁家輝:我第一次就跟劉曉慶合作,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新人,從來沒拍過戲,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入戲。後來才發現,原來她接了劇本以後,會做很多功課。她的劇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為角色做的注釋。她說,入戲就是這樣,你得做功課,如果拍農村戲的話,我們就會跑到農村去一個半月體驗生活,學習當地農村的生活習慣。所以,某種程度上說,我學戲基本上是從內地演員身上開始的。
《電影》:李翰祥是您的一位恩師,他曾經說過,「我想把你捧成一個明星,但是你自己卻要做一個演員」。您對明星和演員是什麼定位的?
梁家輝:有一天,李翰祥問我,來演我的下一部戲怎麼樣,我需要一個明星。我說導演,我不要當明星,我想當演員,我要演不同的角色。李翰祥罵道,沒大志,我捧是你當明星的,你卻想當演員。其實,我那時候已經是個明星了。第一部戲就拿獎了,還不是明星嗎?然而,當了明星以後,我覺得會有很多拘束,要時刻保持某種狀態。我不要這樣拘束,我要演戲,演不同的人物。在路上走的時候,大家最好不要叫出我的名字梁家輝,不要認出我的樣子,而是叫我飾演的角色名字。拍了蠻多戲以後,有一天在街上聽到人家叫D哥、段皇爺,我就很高興。他們不會把我當梁家輝,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正式踏入演員這個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