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以線上直播的方式,我們開啟曹文軒文學講座暨「尋找一隻鳥」—首屆曹文軒青少年文化素養大賽。
線上直播中,曹文軒、徐則臣、杜霞、叢治辰、陳思、竇昕、趙伯奇等著名專家學者齊聚一堂,話談「文學與夢想」。未來君將陸續與大家分享各位專家的現場發言。
今天推送的是著名作家、國際安徒生獎得主、北京大學教授、中小學語文統編版教材主編曹文軒老師的發言。曹文軒老師在主題講座中講述了《尋找一隻鳥》的創作歷程以及「走出油麻地」的原因,並給同學們提供了一些文學寫作方面的建議。
——編者按
著名作家,國際安徒生獎得主曹文軒先生
從《草房子》開始,我寫了不少作品,但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一個叫油麻地的地方,一塊如同福克納所說的「郵票大一塊」的地方。我關於人生、人性、社會的思考和美學趣味,都落實在這個地方。但大約從2015年出版的《火印》開始,我的目光開始從油麻地轉移,接著就是2016年出版的《蜻蜓眼》,情況就變得越來越明朗了。
接下來,我以「曹文軒新小說」命名,開始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寫作長篇系列,幾年來我寫了《穿堂風》《蝙蝠香》《螢王》《草鞋灣》,不久前又出版了《尋找一隻鳥》。
我心態的變化是:我越來越不滿足只將目光落定油麻地。我告訴自己:你的身子早就從油麻地走出了,你經歷了油麻地以外的一個更加廣闊也更加豐富的博大世界;在那裡,你經歷了不同的生活與人生,這些與你的生命密切相關的經驗,是油麻地不能給與的,它們在價值上絲毫也不低於油麻地;你可以不要再一味留戀、流連油麻地了;你到了可以展示油麻地以外的世界的時候了,你到了書寫你個人寫作史的新篇章了,這新篇章的名字叫「出油麻地記」。正是這樣的心態轉變,才有了《過堂風》《蝙蝠香》《螢王》《草鞋灣》和《尋找一隻鳥》的問世。
我是一個文學寫作者,同時也是一個文學研究者。我發現,在文學史上,一個作家很容易因為自己的作品過分風格化,而導致他的寫作只能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經營。因為批評家和讀者往往以「特色」(比如地域特色)的名義,給了他鼓勵和喜愛,他在不知不覺之中框定了他的寫作。他受其氛圍的左右,將自己固定了下來,變本加厲地來經營自己的所謂「特色」,將一個廣闊的生活領域捨棄了。這叫畫地為牢,叫作繭自縛。
我回看一部文學史,還發現,這種路數的作家,基本上被定為在名家的位置上,而不是大家的位置上。託爾斯泰、雨果、海明威、狄更斯、巴爾扎克、高爾基是大家。他們所涉及的生活領域都十分廣泛,不是一個地區,更不是一個村落,至少是巴黎、倫敦和彼得堡。我後來讀了福克納的更多的作品,發現評論界關於「郵票大一塊地方」的說法完全是不符合事實的,是一個騙局——事實是,福克納書寫了非常廣泛的生活領域。
那麼,一個作家要不要講究自己的藝術風格?當然要。大家閱讀了我的新小說之後,你將會深刻地感受到,這些作品與《草房子》《青銅葵花》《細米》等作品之間的共同操守的美學觀。
你可以在抹去我的名字之後,輕而易舉地判斷出它們是出自我之手。一如既往的情感表達方式、一日既往的時空處理、一如既往的憂傷和悲憫,一如既往的畫面感、一如既往的情調,無不是我喜歡的。但已經不再是油麻地,有些甚至不是不是鄉村,而是城市,甚至是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都市。
2017年的《蜻蜓眼》,寫了上海,甚至寫了法國的馬賽和裡昂。我其實已經是一個很熟悉城市生活的人。我在城市生活的年頭是鄉村生活的年頭的三倍。我覺得我現在寫城市與寫鄉村一樣順手,完全的沒有問題。我有不錯的關於城市的感覺。寫一座城市與寫一座村莊,寫一條街道與寫一條鄉村溪流,一樣的得心應手。
看上去不一樣的作品,其實稍加辨認,就可以看出它們是屬於同一個家族的的,這個家族的徽記上明明白白地刻著三個字:曹文軒。
就這麼轉身了,轉身也就轉身了——其實我早就轉身了,從《根鳥》《大王書》就開始了,但當時沒有明確的意識。我覺得一切都在很自然的狀態裡。一個作家,特別是那些生活領域被大大擴展了的作家,總會去開採新的礦藏的。
接下來我說說《尋找一隻鳥》。
不久前,我突然發現,我早在好幾年前為「萌萌鳥」系列(現在改名字了,叫「俠鳥傳奇」系列)寫過一篇序,那篇序的名字就叫「我想做一隻鳥」。
我對鳥情有獨鍾。我收藏了有許多我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鳥的工藝品,有鐵的,有銅的,有石頭的,有木頭的,有瓷的,有皮製的。有掛在牆上的,有放在寫字檯上的,有放在柜子裡的。菸灰缸上有鳥,座鐘上有鳥,掛鐘上有鳥,碗墊、杯墊上的圖案是鳥,被面上還是鳥,甚至便籤上也是畫的鳥。一進家門,牆上掛的那幅油畫就是幾隻鳥——其實,你還沒進我的家門,就有鳥迎接你了——沒有安裝門鈴,而是掛了一隻鐵質的搖鈴,而掛搖鈴的架子上面站著的又是一隻鳥。我不知道我擁有多少只鳥。
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物就是鳥。
我養鴿子許多年,直到北大教書的頭十年還在養鴿子。我在很長時間內迷戀著鴿子,至今也還會有衝動:我再養鴿子。我甚至想僱一個人在我郊區的房子幫我照應鴿子。我在我的作品裡寫了無數次的鴿子和無數次的鳥。天天出版社以書代刊的那份刊物,名字就叫「鴿子號」,而發在第一期上的我的作品叫《一隻叫鳳的鴿子》。我現在的書無論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上面必有一個飛翔的鴿子的標誌。
我曾經胡亂地猜測過:人不是魚、不是猴子變來的,而是由鳥變來的。因為我們始終有想飛的願望。我們的內心總有「遠走高飛」的衝動。千古不變。
《尋找一隻鳥》是我「新小說系列」的第五部作品。在我看來,寫作的方式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生活中已經有了模型、故事、人物,你把它放到你的故事裡,加以改造;另一種情況是像一顆種子成長為大樹的過程。
你從種子看不到大樹的樣子,但是種子會發芽、長出葉子,一天天長成一棵大樹,而且這棵大樹還有可能結很多果實、招引來很多鳥來做窩。這一切都是源於一顆種子。
《尋找一隻鳥》就是屬於種子這樣的情況。我讓這個種子發芽、生長、一派繁茂,有了這個故事。其實從種子成長到大樹這是一個非常非常艱難的過程,這個故事的成型也是經歷了很長時間。好幾年前我已經和出版社提過了我要寫一個故事,寫關於一個孩子尋找一隻鳥,但是最後寫出來的這個故事已經完全不是我最開始想的那個故事。
我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產生很多很多的細節,是最初我在構思和寫作時大腦中並沒有,而是在寫到那裡的時候突然迸發出來的畫面。
比如故事最後寫到男孩要回家時迷路了,但是他突然發現了自己以前畫在路邊的一隻鳥,然後又發現了一隻,然後他發現了所有他畫的鳥都向著大溪鎮他的家。這些細節和元素讓這個故事從最初的種子,自然生長成了現在的樣貌。
《尋找一隻鳥》的字數不是太多,但在這裡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大家,這是我個人寫作史上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它寫了許多我以前的作品裡不曾出現的故事,有許多在我以前的作品裡不曾顯示的因素。首先是空間的改變。我曾經說過我早已經離開了油麻地,早已經走出了油麻地,我走出油麻地時候的那種豐富性從某種意義上已經壓倒了油麻地。
《尋找一隻鳥》的故事中始終提到高原,這個高原是哪裡呢?雲貴高原。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做了很多的案頭工作,我買了一大疊鳥類的書,我必須要知道雲貴高原的鳥是什麼樣的、有哪些。我在故事裡每寫到一隻鳥都必須看這些專業的書,看它們的圖片,看它們生活的地方,是候鳥是留鳥還是旅鳥和迷鳥,我都要搞清楚。我越來越覺得博爾赫斯的那句話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依靠知識寫作。我永遠記得這句話。
再來是人物的刻畫與人物關係的處理。
《尋找一隻鳥》中的五個人物形象:外婆、媽媽、父親、孩子、盲爺爺,對這幾個人物形象的刻畫我個人是非常認可的。比如說外婆這樣性格的人物是我以前所有的作品,包括短篇中都不曾出現過的一個新的形象。外婆非常強勢,身材矮小,但是氣場巨大。
儘管在故事中關於外婆的筆墨不多,只有幾個場景,但是我想大家在讀過以後就能感覺外婆是什麼樣的性格。故事開始時媽媽和外婆上山找男孩的場景,外婆一直走在前面,她出身自中醫世家,從小跟著長輩上山採藥,所以外婆爬山的本領非常高。而故事裡男孩的媽媽,一直是受著外婆照顧的,一直被籠罩在她巨大的愛的陰影裡的。雖然媽媽的個頭兒比外婆高,但媽媽在本質是個非常柔和的女性。外婆和媽媽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而且這也為後面的故事找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理由,外婆一手釀造了一場分離,因為她很強勢地決定了自己女兒的未來和前途。
故事中的事件是複雜的,但釀造出悲劇的人也是具有巨大的愛的人,這個愛像汪洋大海一樣寬廣,像大山一樣雄奇。文學作品就是有這樣的特點,可能使用的文字並不多,但卻能夠呈現出非常豐富複雜的事件。
故事裡的媽媽是一位鄉村詩人,鄉村詩人這個形象大概是在我們現在所有的兒童文學作品中都不曾出現過的。這個鄉村詩人這個形象是我在一本詩集裡讀到過的一句話,我感覺特別好,就把這個形象落實在這個故事裡男孩媽媽的身上,也力求讓書中發生所有故事都富有詩意。這個鄉村詩人形象的獲得是偶然的,但是在寫作的時候所有的偶然因素都有可能變成你寫作中的巨大財富,它向你提供的空間和經驗是你在寫作最開始根本無法想到的。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寫出一些討喜的角色。這裡的討喜,不是簡單地指寫出了讓人愛的人物形象,而主要指,寫出了以前的文學作品,或者說你自己不曾寫過的人物形象。「討喜的角(jue)色。」——對!我要永遠記住這句話。
最後說說畫面感與氛圍的營造。從我寫作的第一天開始我就非常在意三個字:畫面感。
每當我寫作的時候一定會為每一個情節的故事發生地點尋找到一個我滿意的場面。這個場景一定要是非常精緻地道、能夠體現我的美學觀的,它一定是能夠讓故事往前推進,在情節上起到巨大的推動力的場景。
我把《尋找一隻鳥》這個故事給周圍的朋友和編輯們閱讀的時候,他們給我的反饋中有一條是,故事中有一種神秘的氛圍。其實不僅是《尋找一隻鳥》,我以往的作品中也有許多非常神秘的地方。這可能與我的鄉村生活有關,因為鄉村生活中總是離不開神秘感的。比如夜晚走在漆黑的田野上,你不產生神秘感是不可能的。也有許多未知的、無法加以解釋的記憶,在我生命的過程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這些自然會顯示在作品裡。
《尋找一隻鳥》這個故事本身具有一定的神秘感,我不是在整個寫作過程中刻意營造這種神秘感,而是覺得這個故事就應該是這樣一種氛圍,這種氛圍應該是從頭到尾籠罩在整個作品裡的。
這個神秘感在故事中也有很多意義解讀,《尋找一隻鳥》裡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故事後半段出現的,其實一開始就出現在媽媽詩歌中的那個男人,那個鳥類學家,他到底是誰?他是男孩的爸爸嗎?難道他不是嗎?可是他真的是嗎?這一切我都沒有確定的交代。
那天那個小男孩在大樹下做的到底是夢還是鳥類學家的一個表演?你可以說成是夢,也可以說成是鳥類學家的一個表演。因為我前文已經交代了,鳥類學家在義大利留學的時候參加了非常專業的滑翔俱樂部,而且不是使用滑翔傘而是飛鼠服的那種飛行,前文都有交代。你可以說大樹上的鳥就是鳥類學家穿著他的飛行服在朦朧的月光下向男孩所呈現的形象。
因為這個男孩就是要尋找一隻大鳥,所以鳥類學家用這種方式幫助男孩完成願望。但是男孩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讓孩子確定這就是誰,他覺得這可能又是個夢。這一切都留給讀者去確定,你們認為是就是,認為不是就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讓這個事情從頭到尾都非常的合理、合乎邏輯,這明明是個想像的故事,但不能有任何邏輯說不通的地方。其中有個交代,一歲的時候男孩的媽媽告訴他:天上飛的鳥就是你的爸爸。但是男孩現在已經十一歲了,怎麼讓這個邏輯成立呢?所以在故事開始不久男孩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二十多天。經歷了如此災難的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大腦、心理可能和普通的孩子是一致的嗎?我要給我的整個故事找到合理的邏輯起點。
《尋找一隻鳥》走勢很好,顯然,讀者很願意接受它,我很高興。
註:文中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