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乾道三年(1167)末,辛棄疾在廣德(今安徽省廣德縣)通判任上屆滿,第二年,添差建康(南京)府通判。雖然宋代的添差官屬於正式編制之外的官員,大多僅有其名而並不處理具體政務,但由於建康是南宋對金作戰的戰略要地,又是皇帝的行宮,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對辛棄疾來說是一次實際的升遷。而且,這裡聚集著一批朝廷中的知名之士,如建康行宮留守史正志、淮西軍馬錢糧總領(治所在建康)葉衡、江南東路轉運副史趙彥端等。看來,宋孝宗把辛棄疾安排在這裡也是頗有深意的。
據《宋會要·選舉》三一之八記載:「(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五月十五日,詔建康府特許添闢通判一員,從判府事。張浚之請也。」由此可見,這個添差很可能是為辛棄疾預設的。辛棄疾與建康的這些名士志同道合,關係融洽,或議論時政,或切磋兵法,或詩酒唱和,很是談得來。而這些人也都比較賞識辛棄疾的才幹,特別是葉衡,對辛棄疾尤為激賞,兩人過從甚密。
宋乾道六年(1170)五月,辛棄疾在建康府通判任上屆滿回到首都臨安(今浙江杭州),在延和殿受到了宋孝宗的召見。宋朝做官有兩條渠道,一是科舉考試,二是特殊拔擢。辛棄疾早年參加過兩次科舉考試,但都沒有中第。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十五歲的辛棄疾由濟南府舉薦,到燕京(今北京)參加進士考試,結果沒有考中。三年之後,再次到燕京參加進士考試,仍就名落孫山。因此,皇帝的這次召見,對辛棄疾的仕途來說,就顯得至關重要了。據《宋史》卷四百一《辛棄疾傳》記載:「時虞允文當國,帝銳意恢復,棄疾因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才,持論勁直,不為迎合。作《九議》並《應問》三篇、《美芹十論》獻於朝,言逆順之理,消長之勢,技之長短,地之要害,甚備。以講和方定,議不行。」辛棄疾向皇帝當面陳述了恢復的方略,但當時「符離之敗」後與金國講和不久(1163年夏,南宋在符離被金兵打敗),朝中主和派抬頭,眼下不具備對金作戰的條件,不宜馬上動兵,因此辛棄疾的提議未被採納實行。他被任命為司農寺主簿,司農寺是掌管朝廷倉廩、籍田和園囿等事務的機構。司農寺主簿雖然只是個七品小官,但畢竟是京官,每天可以隨大臣早朝,應酬的機會也比較多,這既便於辛棄疾的交遊歷練,也便於皇帝對他做進一步的考察。
當時北方的大片土地淪陷於金人之手,而且南北邊境一帶也經常遭到金人的侵擾,可是臨安表面上卻是一片承平氣象,官場腐敗,官宦們紙醉金迷,略無憂患意識。正如詩人林升《題臨安邸》所言: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讓一腔熱血、志在恢復的辛棄疾非常失望,他對官場的應酬交際和吹拍攀附極為痛恨。他那豪放的性格根本無法融入這個腐朽的官僚體系,於是漸行漸遠,漸趨孤獨。不僅「知音弦斷」,而且喝酒也只能「停杯對影,待邀明月相依」了。如此落寞,何來靈感?因而「詩酒皆非」(《新荷葉》詞),連好詩也寫不出來了。
乾道七年辛卯(1171)正月,憋悶了半年多的辛棄疾終於迎來了一個能夠觸發詞人靈感的元夕,於是,他以詩詞特有的筆致,將自己精忠報國的渴望、矢志不渝的情懷、無路請纓的惆悵、孤寂鬱悶的牢騷,一股腦地全部傾瀉在《青玉案·元夕》這首千古佳作之中: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它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詞人首先以大賦的筆法,濃墨重彩地極力鋪敘渲染臨安元夕觀燈之盛況:燈飾焰火,華美繁盛;車水馬龍,華貴奢靡;各類表演,盡夜狂歡。
當時的南宋王朝,國家已經失去了半壁江山,宋徽宗、宋欽宗和皇室宗親幾乎都被俘虜到金國。不久前的「興隆北伐」,以符離大敗、興隆議和而告終。和議規定南宋每年要給金國白銀二十萬兩,絹帛二十萬匹,除了割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州東)、海(今江蘇連雲港)、泗(今江蘇盱眙北)四州之外,再割商(今陝西商縣)、秦(今甘肅天水)二州予金國,可謂喪權辱國之至。但是,南宋首都的元夕,卻是一片歡騰,絲毫也看不出國難當頭的跡象。真箇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唐杜牧《泊秦淮》)
五代十國南唐後主李煜,在《破陣子》一詞中回憶降宋時的悲慘境況說:「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身邊連一個文武大臣都沒有,他只能「垂淚對宮娥」。但李煜「垂淚」畢竟還有演奏「別離歌」的「宮娥」可對,如今的南宋,恐怕連這樣的「宮娥」都沒有了——「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又有誰為社稷而憂慮呢?
眾裡千尋 「他」是情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裡的「他」,元大德三年(1299)廣信書院本《稼軒長短句》作「它」,「它」,同「他」。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它部》:「它……其字或叚(假)『佗』為之。又俗作『他』。經典多作『它』。猶言彼也。」
詞人說在人群中千遍萬遍地尋找他,卻怎麼也尋不見他的身影。就在不經意間猛一回頭的時候,發現那人卻在燈火稀疏暗淡的地方。這個「他」,也就是「那人」,到底是誰呢?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選修《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2018年5月第87次印刷第59頁)和卞孝萱、黃清泉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隋唐五代宋金元卷》(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486頁),季鎮淮、馮鍾芸、陳貽焮、倪其心先生選注《歷代詩歌選》(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3月第1版第109頁),羅宗強、陳洪先生主編的《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三卷宋遼金元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47頁),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冊(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年1月第1版第343頁),徐中玉、金啟華先生主編的《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上冊詩歌部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第481頁),都沒有注釋,但這卻是最不該遺漏的注釋。
有些注本把「他」即「那人」解作「美人」「意中人」,如:
作者尋找的那位美人獨自一人在冷落、昏暗的地方佇立,與那些喧笑嘻鬧、結伴而去的人們截然不同。(袁世碩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134頁)
﹝那人﹞指所愛之人。因為是念念不忘的人,不必提名道姓。所以用那人代替。(夏承燾、盛弢青選注《唐宋詞選》,中國青年出版社1962年6月第2版135頁)
此詞極寫元宵的繁華景象,而作者所追慕的卻是一個幽獨的美人。(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7月第1版第81頁)
忽然間轉臉眺望——哦,我所愛的人卻站在燈火稀少的角落……(徐榮街、朱宏恢《唐宋詞選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第1版244頁)
她不是在那照耀如晝的華燈之下,不在那歡樂的歌舞場中,卻一個人獨自站在那遠離塵囂、隔絕繁華的燈火闌珊的角落!這,就是詩人的意中人。……只有這個心地淡泊的姑娘,才是他理想的人兒。(張豔瑾、楊鍾賢《唐宋詞選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479頁)
詩人在「千百度」的尋求之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表達出又驚又喜的感情。(鄧魁英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宋代部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321頁)
詞中刻畫了「那人」的形象,她既是作者經過千尋百覓才發現的心目中的情人,又是作者精神世界的寄託。(郭預衡主編《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宋遼金部分》,湖南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第413頁)
在好女如雲之中,找來找去卻找不到自己的意中人,偶一回頭,卻只見她站在燈火闌珊處。(徐中玉、金啟華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上「詩詞曲部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482頁)
那人:指意中人。(李道英、劉孝嚴主編《高等師範院校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四冊宋遼金,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293頁)
猛一回頭,恰好看見自己的意中人,她不在熱鬧處,相反卻在燈火稀疏的僻靜去處。(喬萬民主編《唐宋詞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6月第1版第199頁)
一簇簇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飄出香氣的姑娘,有說有笑地走過,我在她們當中一遍遍地尋找自己所愛的那一位,但怎麼也找不著。沒想到猛一回頭,原來她卻站在燈火冷清、僻靜人少的地方!(鍾振振注釋《唐圭璋推薦唐宋詞》,廣陵書社2004年11月第1版135頁)
詞中的主人公走遍大街小巷,穿過熙攘的人群,東瞅西望,焦急萬分,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意中之人,忽然回頭一看,竟在那燈火稀落的僻靜去處發現了她。(唐圭璋、鍾振振主編《宋詞鑑賞辭典》,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1年8月第1版第900頁)
他:指心儀的女子。(鄭小軍《裡尋他千百度:辛棄疾詞》,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第10頁)
那人:意中人,屬意的女人。(辛更儒先生的《辛棄疾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5年11月第1版第19頁)
那上片的燈、月、煙火、笙笛(「鳳簫」似不能解作「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寫,倘無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義與趣味呢!(《唐宋詞鑑賞辭典》新一版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第1623頁)
這樣的詮釋也就無須詮釋了,因為那是明白寫著、盡人皆知的。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稼軒也就不是什麼豪放詞派的代表了——它比婉約派的婉約還婉約。當然,更算不上「詞中之龍」了。而且,在壯志難酬的時候,只知道去尋覓情人聊以自慰,即便不是墮落,也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樣的詞,充其量不過如「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雲氣少也」(清劉熙載《詞概》)。又怎麼能作為詩詞經典,選入大中學課本做教材呢?
有的辛棄疾傳記等書,說「那人」是辛棄疾所鍾情的女子叫「林落茵」,有名有姓有情節,但這只不過是虛構創作的小說家言。
美人自況 「他」是作者
梁啓超先生評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說:「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飲冰室評詞》丙卷「南宋詞」)雖已窺得消息,惜乎語焉不詳。
其實,作為意中人的「他」,只是詞的字面意思,也就是本詞的「象」,而不是本詞的「意」。 明代著名學者、詩人和文藝批評家、詩論家胡應麟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詩藪》內編卷一,中華書局1958年10月第1版第一頁)「象」就是具體表現的事物,「意」就是事物中所包含的思想。「象」如同水中月、鏡中花,水中月不是天上的真月,鏡中花也不是鏡外的真花,它只是對真月、真花的鏡像觀照而已。
那麼,本詞的「象」外之「意」又是什麼呢?有人認為,本詞中的「他」,也就是「那人」,其真意指的是作者自己: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幾句,突出地表現了「那人」的與眾不同的性格。從作者始終不渝地堅持抗戰理想來看,這正是他的自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宋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月第1版312頁)
說這首詞主要是寫一個孤高、淡泊、自甘寂寞的女性形象,那還是表面的看法。作者在政治上失意的時候,有許多作品,大抵都寄託了他自己的身世之感。這首詞裡的「那人」形象,何嘗不是作者自己人格的寫照?(夏承燾《唐宋詞欣賞》,北京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120頁)
當時滿朝文恬武嬉,醉生夢死於用民脂民膏向敵人買來的「和平」之中,像詞人這樣堅持主張北伐的抗戰派是少數,在政治上處於孤立。然而,他不恤不悔,執著於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詞中那獨立在「燈火闌珊處」的美人,正是他的化身。(鬱賢皓主編《普通高等教育「九五」國家級重點教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四卷宋遼金部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78頁)
這種觀點,乍看似乎頗有道理。是啊,「他」對元夕輝煌華麗的燈飾焰火和華貴奢靡的如雲靚女毫無興趣,「他」憂君憂民憂社稷,一心盼著國君能夠發現自己,重用自己,希望自己能夠「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從夜幕降臨,到黎明將至,「他」孤獨地站在「燈火闌珊處」苦苦地等待著,等待著,他等了整整一個夜晚。一直等到黎明將至,「燈火闌珊」。可國君卻總是矚目著燈火輝煌中的「蛾兒雪柳黃金縷」,希望在那裡找到定國安邦的板蕩誠臣,結果這些人卻都「笑語盈盈暗香去」,沒人想著什麼江山社稷。這時,失望的國君猛然回了一下頭,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他」(辛棄疾)——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君臣際遇,他多麼希望這美好的際遇能夠雲龍風虎自相投啊!這裡既有對孝宗拔擢自己的感激,又有對孝宗進一步重用自己的渴望。
可是,這樣解釋,在語言上卻講不通。全詞無論是敘述還是描寫,主語都是作者而不是國君。也就是說,全詞的整個內容都是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景色是作者眼中的景色,人物是作者眼中的人物,感覺是作者感官的感覺。那麼,「眾裡尋他千百度」的主語當然是作者,「驀然回首」的主語也是作者,發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還是作者。既然如此,作者「我」在「眾裡尋他」也就不可能是「我」在「眾裡尋我」;「燈火闌珊處」的「那人」,當然就更不可能是「我」了。此乃語言之常識,否則,就成了作者「我」在「驀然回首」的時候發現了「我」「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敘述就全亂套了。
還有人把「眾裡尋他千百度」的「他」,也就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人」,解作北宋都城汴京。說「詞人尋故都而不得,然後才想起汴京只該在『燈火闌珊處』」(邵妍《中『人』之新解》,《文教資料》2018年第36期)。這樣解釋雖然新穎,但在語言上和情理上都說不通。試想:辛棄疾怎麼會在元夕的美女群中尋找故都汴京呢?偌大的汴京怎麼會在元夕的美女群中呢?「驀然回首」又怎麼能看見故都汴京「卻在」元夕的「燈火闌珊處」呢?作者不管是在「蛾兒雪柳黃金縷」中的尋覓,還是在「燈火闌珊處」的發現,其對象都只能是「人」,而不能是「地」。更何況,故都汴京比臨安大得多,如何置於「蛾兒雪柳黃金縷」中?又如何能在「燈火闌珊處」?
追求理想 「他」是知音
其實,「眾裡尋他千百度」,應該是作者在尋覓知音。結合上文提到的《新荷葉》詞中的「知音弦斷」,更可以看出作者尋求理解自己的知音那種迫切的心情。這裡的「他」可以是知音的賢臣,如剛任樞密都承旨的葉衡,時任宰相的虞允文等,也可以是知遇明君宋孝宗。
葉衡有才智,通兵法,辛棄疾任建康通判時,時任淮西軍馬錢糧總領的葉衡就對他尤為知賞。虞允文更為辛棄疾所敬重,他不僅有志於恢復大業,而且是在抗擊金人的戰爭中建立過奇勳的。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顏亮率兵準備在安徽地界的採石渡江,想要一舉消滅南宋。結果,被虞允文率領的宋軍打得大敗,從而導致金軍譁變,完顏亮被殺。
據南宋朱熹《劉珙行狀》和《皇宋中興兩朝聖政》記載,乾道初年的一天,宋孝宗趙眘召集「輔臣,圖議恢復」,「同知樞密院事」的劉珙奏曰:「復仇雪恥誠今日之先務,然非內修政事,有十年之功,臣恐未易可動也。」時任「知樞密院事」的虞允文卻說:「機會之來,間不容髮,奈何拘此曠日彌久之計?且漢之高(指漢高祖劉邦)、光(指光武帝劉秀)皆起匹夫,不數年而取天下,又安得所謂十年修政之功哉?」劉珙曰:「高、光唯起匹夫也,故以其身蹈不測之危而無所顧。陛下躬受宗社之寄,其輕重之際,豈兩君比哉?」(另見《朱熹文集》卷九十七、清畢沅編《續資治通鑑》卷一百四十)
虞允文入相之後,辛棄疾向他陳述了抗金恢復的九項建議,這就是著名的《九議》。在《九議·序》中,辛棄疾首先表明自己支持虞允文的態度:
某竊惟方今之勢,恢復豈難為哉?上之人持之堅,下之人應之同,君子曰「不事仇讎」,小人曰「脫有富貴」,如是而恢復之功立矣。雖然,戰者天下之危事,恢復國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嘗有也。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嘗有之大功,此搢紳之論、黨同伐異、一唱群和以為不可者歟?於是乎「為國生事」之說起焉,「孤注一擲」之喻出焉,曰「吾愛君,吾不為利」,曰「守成、創業不同,帝王、匹夫異事」。天下未嘗戰也,彼之說大勝矣,使天下而果戰、戰而又少負焉,則天下之事將一歸乎彼之說,謀者逐,勇者廢,天下又將以兵為諱矣,則夫用兵者諱兵之始也。
孝宗皇帝則是一位力圖有所作為的君王,他即位當年,就以趙構的名義,下詔為嶽飛平反昭雪,追復嶽飛原有的官職,並將嶽飛遺體依禮改葬。據《宋史·孝宗本紀》記載:「紹興三十二年(1153)秋七月……追復嶽飛元官,以禮改葬。」詔書云:
故嶽飛起自行伍,不逾數年,位至將相。而能事上以忠,御眾有法,不自矜誇,餘烈遺風,於今不泯。去冬出戍鄂渚之眾,師行不擾,動有紀律,道路之人,歸功於飛。飛雖坐事以歿,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聖意,與追復原官,以禮改葬;訪求其後,特予錄用。
後來又為嶽飛建造「忠烈廟」,以示紀念,追封為鄂王,徹底推翻了強加在嶽飛頭上的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恢復了這位抗金名將的聲譽。
北伐失利後,孝宗對《隆興和約》一直憤憤不平。乾道五年(1169)八月,他起用堅決主張抗金的大臣虞允文為右相兼樞密使,強軍理財,整頓吏治,裁汰冗官,懲治貪汙,重視生產,銳意恢復。他召見辛棄疾,傾聽辛棄疾關於恢復大業的建議,把他留在京師任職,這才有了詞人筆下的「元夕」盛況。
葉衡、虞允文與宋孝宗,對元夕的盛景無心觀賞,他們一心希圖恢復,因此,辛棄疾在熱鬧的人群中是尋不見他們的,他們一直處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將賢臣葉衡、虞允文和宋孝宗等比作美人,作為自己理想中尋覓的知音,這是完全合乎情理邏輯的。
乾道八年(1172)春,辛棄疾出任滁州(今安徽滁州市)知府,即為虞允文所任命。滁州在南宋屬於上州,地處宋、金邊境,軍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此前,辛棄疾曾在《美芹十論》奏疏和呈給宰相虞允文的《九議》中反覆論及滁州的戰略意義,並提出了駐守兩淮和招撫南歸士民,屯田練兵等主張,這次讓辛棄疾獨掌滁州,也是給了他一個將自己的政治主張付諸實踐的好機會。淳熙元年(1174),葉衡任戶部尚書、參知政事、權知樞密院事,後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力薦辛棄疾慷慨有大略。因而受到孝宗的再次召見,遷倉部郎官、提點江西刑獄。所有這些,或許也是孝宗皇帝和虞允文、葉衡對辛棄疾在本詞中引為知音的一種回應吧?
辛棄疾以美人象喻知音,將賢臣、明君作為自己尋覓的知音,這在藝術上並非獨出心裁,而是有所借鑑的。譬如《詩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國風·秦風·蒹葭》第一章)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國風·周南· 漢廣》第一章)
從表面上看,這兩首詩都是寫痴情男子對「伊人」「遊女」愛戀而不可求的單相思,但實際上這只是詩的「象」,而詩的「意」則是賢才感嘆知音難覓、壯志難酬,而這知音正是有德有位的君子——賢臣、明君。
《詩經》的意象之妙,在於字面上純粹寫「象」,卻不露真「意」,詩的真「意」,需要讀者「尋象以觀意」(三國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自己契悟。這對讀者的研讀契悟能力,是一個嚴峻的挑戰。由於讀者契悟力的不足,便出現了很多就「象」解「象」、以「象」為「意」錯誤,因此,《詩經》的意象到了《楚辭》中就漸漸地由隱而顯,那些隱約模糊的意象,在《楚辭》中漸趨明顯清晰。如《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很明顯,這絕不是真的寫「美人」,而是以「美人」比況君臣。東漢著名文學家王逸《楚辭章句》卷一雲: 「美人,謂懷王也。……言天時運轉,春生秋殺,草木零落,歲復盡矣。而君不建立道德,舉賢用能,則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 清代著名文字學家、訓詁學家朱駿聲《離騷補註》雲: 「美人, 謂眾賢同志者。」其實,兩說並行不悖。清胡浚源《楚辭新注求確》卷一雲: 「美人指君, 亦不專指君,凡賢皆是。」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亦云: 「《離騷》興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詠;然詞則託之男女,義實關乎君父友朋。」由此可見,稼軒的這首《青玉案·元夕》,在意象上是遠紹風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