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文離開我們之前,生活也曾經無比地美好過。他長得不好看,瘦小又多病,可我和文都很樂於為他奔波,他又特別頑皮,從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但是文說,男孩子,哪有不調皮的道理。
但這一切在文的親生孩子出生後都不復存在了。文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我生的。然後,文就離開了我們。
我痛不欲生。當初把他接回家,就是因為有文的承諾,文說真的不在乎我不能生孩子,文說會一輩子疼愛我和他。我們度過了九年的好時光,他愛粘著文,倆父子經常因為踢球忘了吃飯,又為下錯一顆五子棋爭論不休……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一個有血緣的孩子。
文離開以後,我有整整一個月不能緩過勁來。什麼未來什麼希望,都在瞬間裡成了泡影。我看著他乖乖地自己起床洗臉漱口,很艱難地扣著衣服扣子,換了鞋子背上小書包安靜地出門去。
他知道我心情不好,他不來煩我。可堅持不了兩天,他又把毛毛蟲塞到同桌小女孩的課桌裡,砸壞了樓下王奶奶家的玻璃,用鬼臉殼嚇哭了隔壁三歲的小毛毛……
我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想送他走。我身體本來就不好,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為了文,為了這場婚姻,他壓根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可是母親不同意,她很嚴肅地批評我,既然帶了他回來,就是一輩子好好養育他,他是個孩子,不是件東西。
好吧,那就留下他。可是我沒法像從前那樣疼他。我看到他就想到,文是為了他不是我的孩子才離開的我。
渾渾噩噩地過了好些日子,老師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在課堂上擾亂課堂紀律,還揪了英語老師的長辮子,年輕的英語老師被氣哭了。
我頓時氣往上衝,轉眼看到他正進門來,頭髮亂糟糟的,紅領巾扎在腰間,襯衣扣子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兩顆,褲腿上沾的全是泥。我大喝一聲,過來。
他嚇了一跳,磨磨蹭蹭地走近來,我二話不說,拿起桌旁的雞毛撣子劈頭蓋臉地就打下去。他被打得跳起來,一個勁地尖叫,我邊打邊罵,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你怎麼這麼煩,你讓我省點心好不好。
等我打得累了,才發覺他早就安靜下來了,正盯著我看,嘴角有點奇異的微笑。
我沒好氣地喝道,「還笑,哪學的這麼皮,打得很舒服嗎?等我喘口氣再來。」
他還是笑,突然說,「媽媽,現在我相信你是我媽媽了。」
我愣了一下,結巴著問,「為,為什麼啊?」
他很自信地說,「因為你打我啊。只有親媽媽才會這樣打自己的孩子,他們說你不是我親媽,哼,下次誰再說,看我不揍死他!」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輕咳兩聲,嚇唬他說,你再皮,我先揍死你!
晚上他睡了,我去看他,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手朝我伸過來,等抓到了我的手,滿意地嘟噥了一聲,媽媽。
我的眼睛溼了。他從小到大都是要抓著我的手才肯安靜地睡。可這些日子,我只顧及了自己的傷痛,卻完全忽略了他。
我摸了摸他的臉。母親說得對。他是我的孩子。我要養育他。
2
我和他,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我的收入不高,於是接了份校對的兼職工作。每天晚上他在燈下寫作業,我就在燈下拼命校對。
他對我說,「媽媽,昨天陳小寶一家去吃西餐了。」
我說,「等哪天媽媽也帶你去。」
過兩天他又說,「媽媽,江東他的水杯是XX牌的。」
我說,「等哪天媽媽也給你買一個。」他說,「還有那個,現在有那種很好吃的牛肉哦。」我說,「等哪天媽媽帶你去吃。」
他盯著我,「媽媽,我們是不是很窮?」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哪有,我們才不窮。」
沒多久,我發現經常有人打電話來找他。他接了電話就對我說,「媽媽,我到樓下玩會。」
我沒多想,就讓他去了。半月後有人敲開我家的門,身邊還站著個哭哇哇的小男孩,氣勢洶洶地說,你怎麼教育孩子的,看看把我兒子打的這個樣。
我心頭一陣氣惱,這小子,怎麼成天儘是給我惹麻煩。我陪著笑說盡了好話,答應付人家醫藥費,好不容易才把人打發走。
我下樓去找他。轉了好幾圈才在小花園的草地上找著他。幾個孩子圍著他,說得很熱鬧地樣子。走近了才聽清他們在討價還價。他堅持要五塊錢,孩子們央求他,少點嘛少點嘛,便宜點。
我說,幹嘛呢!聽到我的聲音,孩子呼啦啦地全散了個精光。他衝我笑起來,媽,你不在家校對,出來幹嘛?一隻手偷偷摸摸地,想去抓腳下的一塊紙牌子。
我眼疾手快,拎起紙牌子看。竟然是一個什麼收費表。擦鞋,兩元;代寫作文一篇五元;代做數學一頁三元;代人出氣十元一次;幫人圓謊兩元一次……
看得我又驚又怒,怒喝,「你搞的什麼鬼!」
他衝我嘻嘻笑,「沒什麼沒什麼,媽,真的沒什麼。」
我眼淚上來了,「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啊。」
他眨眨眼睛,「討好地來拉我,媽你別生氣,我是想掙點錢給你……」我甩開他,氣呼呼地往家走。
等了好久,他才進家來。躡手躡腳地倒了杯水,遞給我,輕聲說,「媽,我已經把所有的錢退了。媽,我向你保證,我以後再不這樣做了。以後你不高興的事我都不做了。」
我的眼睛溼了,我說,「是媽媽不好,媽媽沒錢帶你去吃西餐,沒錢給你買迪斯尼水杯……」
他打斷我,「切,那有什麼了不起,有錢又不能代表一切,是吧媽媽。我們家有很多愛,這才重要呢!」
我禁不住失笑起來。這才幾歲的孩子,怎麼說出來的話這麼老道。一套一套地,讓人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晚上夜深人靜,還是動了送他走的念頭。我的身體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病發,到時連照顧自己都是問題,我怎麼照顧他?
私底下就暗暗尋訪想要孩子的人家。也找到好幾家,可都很猶豫,覺得這孩子太大了,再怎麼養也怕不貼心。
有對夫婦特別動心,跟我說到家裡來看看,要是投緣的話,年紀大點也沒關係。
我對他說,這是媽媽的好朋友。你要表現好點知道嗎?
他表現得真的很好。很禮貌地叫姨姨伯伯,主動幫人盛飯,收拾屋子,把電視遙控器讓給姨姨……
夫婦倆一下就喜歡上他了,對他說,「小朋友,你好可愛哦,做我兒子好嗎?」
他很認真地回答人家,「我有媽媽啦,不可以做別人的兒子啦。」
夫婦倆的目光和我的碰到一起,我趕緊說,「多個媽媽多好啊,姨姨家有很多玩具,你要是肯做他們的兒子啊,你就有很多好玩的玩具了。」
他瞟我一眼,很輕蔑地說,「我才不稀罕。」他坐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親了一口,「我只做我媽媽的兒子。全世界的玩具都給我我也不稀罕。」
我的胸口輕輕一疼。不由得抓緊了他的手。
算了。就讓他只做我的兒子好了。
3
冬天來的時候,我病了。其實我已經很久沒這樣病了。但它一直是我身體裡潛藏的炸彈,除不掉,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爆發。
他看到我躺在床上,很緊張地跑過來問,「媽媽,你得的是什麼病?」我想了想,決定很誠實地告訴他,「這病叫做糖尿病。」他鬆了口氣,說,「是不是糖吃得太多了,就生病了。」我笑了笑,說,「是啊。」
我的病時好時壞,說到底生命危險倒沒有,就是病懨懨地一副模樣。我瘦了很多,他很心疼。周末的時候跑去書城買回來一本食譜,很鄭重地對我說,媽媽,我決定以後由我來做飯給您吃。我說不,不行,你太小了。你要專心讀書。
他很倔強,我什麼都能行!
他自作主張辭掉了鐘點工,假裝很輕鬆地對我說,「你看,我又節約了一點錢!」
我的視力越來越不好,遠遠看上去,覺得他好像長高了,也好看了。我招招手讓他靠近我,他不肯,他說,媽媽,我先去廚房把碗洗了。
他洗了很久都沒出來,我不放心,走過去看他。結果發現他蹲在櫥櫃邊上,頭埋在膝上,雙肩很劇烈地抖動著。
這一次,我決定怎麼也得把他送走。
我找到文,請求他幫忙把孩子先帶走,然後看好了人家再把他送走。
文沉默不語。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我顫抖著聲音說,「怎麼說他也做過你九年的兒子呀。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來找你。」
結果文跟我回到了家裡。他看到文,欣喜得直叫,「爸爸,爸爸!」他手裡提著小鍋子,另一隻拿著張抹布,胸前的衣服被弄溼了,袖子邊上裹了一塊鍋黑。文的眼睛一下子便溼了。
他很自豪地讓文品嘗他做的炒雞蛋,有點糊,但是很香,文誇他,「兒子真能幹!」他眨著眼睛,「爸爸你放心,你不在家,有我照顧媽媽!」
他一直不知道文和我分開的事,他總以為文就像我說的那樣,調到很遠的地方工作了。
我強忍著淚水,說,「兒子,你不是很想念你爸爸嗎?他是特意來接你的哦。你跟爸爸走吧,你不在家裡媽媽就少操點兒心了,身體就會很快地好起來。」
他臉上的表情有點難過,他抬起頭看我,問,「真的嗎?」我說,「真的。」他說,「那你好一點了我就回來陪你」。我說「好。」
文牽著他的手往外走,我站在陽臺上,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昏的暮色中,心絞疼得幾欲不能呼吸。
他不在家,屋子一下子顯得特別空蕩起來。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踢得嘭嘭響。我去開門,他站在門外,皺著眉,「我考慮過了,我不能扔下你不管。」他說。
我抬頭看看文,文一臉無奈的表情,「車子到了門口他就鬧著要回來,怎麼說也不聽。」文朝我伸出右手來,「不讓他來,他還咬了我一口!」
我的淚水譁譁地就下來了。
4
他每天都很按時地放學回來,叫了媽媽就一頭扎進廚房裡洗米摘菜,他很抱歉地對我說,「媽媽,雖然我現在做的菜不是很好,不過我向你保證,我以後會越做越好的,你一定愛吃。」
吃了飯他又搶著洗碗,陪我到樓下散步,我看電視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做作業。他的學習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他說他以後要做醫生,要把我的病治好。所以他要很努力努力地讀書。
他大人一樣地拍拍我的肩,老氣橫秋地說,「媽媽,你也要努力哦。」他很期待地看著我,我便衝他點了點頭。
冬天過去的時候,我的病情再次穩定下來。我又開始了工作。他比我更興奮,花了一晚上畫了一張畫給我,一個老態龍鐘的老太太,和一個表情很嚴肅的中年男子,並排坐在草地上曬太陽。上面寫著一行字,願我的媽媽長命百歲!
我笑啊,笑啊。眼淚又飛濺出來。
許多人勸我再找個伴,我只笑不語。我這情況,誰會要我做伴?但是陸續有人加我,說是想認識我。其中有一個叫海南的,特別固執,我不肯點通過,那廣播就一整在響。
他說,「呀,媽媽,看人家那麼誠心,你就加了嘛。」
我說,「你懂什麼。」
他說,「我懂得你很需要朋友。」
這小子,說話越來越讓人吃驚。
我就點了通過。海南一上來就說,「呵呵,真是好不容易啊。」他在一旁多嘴,「多聊聊,說不定就碰著個好男人了。」
我失笑,打他的腦袋,「小孩子,亂說什麼。」
不過這海南,我們還真的挺聊得來。一連好些日子,我一上線,海南就會向我發來問候。海南是本市人,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沒孩子。說是很想和我交個朋友。
他看到了,一個勁地攛啜我,「媽媽,媽媽,答應他答應他啊。」
我說,「傻孩子。」
我對海南說,我有一個孩子。海南說,我知道。我說,我身體不好。海南說,我知道。我驚訝地問,你怎麼都知道?海南說,你兒子告訴我的。
原來他把我的資料放到了同城的交友論壇裡,通過了他的考試的男人才能加我。
我假裝很生氣,拿他來罵,你怎麼可以這麼做?誰讓你這麼做的?你孩子,真是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
他看著我,突然摟住我,說,「媽媽,我很快就要長大了,讀初中了,住校了,我想給您找一個,像我一樣愛你的男人。我不在的時候,他可以代替我來照顧你,來愛你。」
我含著淚扭他耳朵,「你小腦瓜子裡,怎麼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海南第一次來我們家,看到他就驚呼起來,「你媽老是說你長得醜,哪有嘛,明明這麼帥!」
他很不滿,白我一眼,「是嗎?我媽就是這樣,沒什麼眼光的。叔叔你不知道,我在我們班裡可是白馬一匹哦,還有女生給我寫紙條!」
海南又是一聲驚呼,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立刻興致勃勃地說起愛情這東西來。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提了藍子出門去買菜。門外陽光燦爛,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作品名:《那小子真帥》;作者:童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