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我就在故鄉讀書,年紀尚小,甚至連故鄉的概念都沒有,可這兩句詩就是直擊心坎,再難忘懷。鄉關何處,鄉關何處,於崔顥,大概是思念和牽掛,而我,則是追問,是一生的找尋。
我與故鄉是疏離的,甚至提起那兩個字時,是侷促,是躲避,是置身局外的感覺,似乎與我沒有關係。記得剛到北京時,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別人問起你哪兒人時,回答的口氣坦然而驕傲:山西人。
其實,最美的時光、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同學,都和故鄉不無關係,但這些都讓我懸浮在故鄉之上,在我心裡,他們是他們,和那片鄉土是割裂的,我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格格不入地漂泊著,使命仿佛就是逃離。
這和我的生活際遇不無關係。
我生活在縣城,起先住在真武山下一個大雜院的一孔窯洞裡,沒有自家的田地,也沒有自家的院子,後來,又輾轉寄居,基本沒有一個固定的,可以攀附鄉愁意義的家。
小時候父母離異,記事就沒有見過父親,但我從沒有像小說中寫的那些傻孩子一樣,回家向媽媽要爸爸之類,從大人聊天的片言隻語中,我約略就知道了自己的家庭是怎麼回事,也天然地知道這件事對母親的傷害,我們都避而不談。在一個族群中,你和別人不一樣,本身就極容易自卑和不安全。這樣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再加上小朋友不懂事,一有矛盾就拿這個作為武器來攻訐,以至於我很長時間不敢和同學交往,更不敢挑戰他們,直到小學四年級才有了第一個朋友。
縣城太小了,一城之中就是左鄰右舍,那種或同情、或睥睨、或我什麼都瞭然的眼光,都讓我覺得無處可遁,那種對父親情況的關切的或者不明就裡的追問,都讓我覺得無比尷尬。
我隨母姓,是外婆帶大的,在清明上墳這樣的尋根祭祖意味特別明顯的活動中,我一直跟著外婆去祭奠她的母親——我母親口中念念不忘的外婆。祭祖和未曾謀面的親情自然沒問題,但要論尋根,那種感覺還真不是那麼堅定。
父系那一族就更不用說了,前一陣省城的一個朋友說起我和他是同根,他當然是習慣上以父系來論,時過境遷,我現在當然也可以坦然來聊這件事,但完全不記得他說的那個村名是什麼了,更不記得那些枝枝杈杈的關係。真的是哪兒說哪兒了,談資而已。
故鄉,那是自己的根系所在,但我就是想離開,一點也不可口的食物,冬天燒煤時爐子裡倒不完的灰,那光禿禿一望無際讓人絕望的黃土,說句好話聊個天都像吵架的尖聲利嗓,都讓我在極強的離開欲望和極弱的離開能力間糾結著,美好生活基本就是靠嚮往。
攝影:馬老師
記得上大學的第一節寫作課,讓我們寫《故鄉的秋》,其時,少小離鄉,想家想得要哭,同學們的文章寫得字字深情,只有我,整個蒙圈,故鄉的秋是啥樣,完全沒有感覺沒有概念,記得當時和馬老師在東峁的河灘地裡偷過西葫蘆,還是她偷的,那算嗎?
故鄉的人特別抱團兒,認識不認識,只要是鄉人,一見面就有了勾肩搭背的親熱,我上大學時,總是怯怯地,看著他們卻不敢親近,或者,是不再想和這個地方有牽連。總之,自己是不大合群的。
後來大學畢業,工作分配到太原,在太原成家生子,可在這個城市,一不留神公交車上就能聽到那熟悉而尖利的鄉音,而我,因為外婆的緣故就這樣在老家和太原兩地撕扯著,漂泊著。
再後來,外婆離世,我也上了研究生,那一年,我來北京遊學,第一次看見北京,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灰色的牆,頓時心靈安靜,那一次,我在北師大呆了半個月,全然沒有要去景點的半分念想,總覺得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看遍北京。神奇的是,研究生畢業後我居然進了北京,母親也離開老家,來到京城。妹妹在我生拉硬扯的勸說下,終於帶孩子到太原上學;弟弟隨後也定居太原。我和故鄉的聯繫,只剩下了外婆的一座墳塋,應該是有十幾年的時間吧,再沒有回去。
但是,這個我曾經義無反顧想要逃離的地方何曾走遠……
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流行跳健美操,宿舍也有人去學,其中有個動作腳前前後後繞來繞去,有人怎麼也不會,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從上鋪跳下來給她們示範了一下。我這人一不早起,二不學操,居然做對這個動作讓她們很是詫異。其實,那就是老家扭秧歌的基本步伐,我不會跳也沒跳過,可是就會的自然而然。
剛到北京,租住了老薛同學單位的房子,我和老薛同學並不認識,是朋友介紹的,他純然是因為老鄉幫忙。當時和人合租,面對著合租人的蠻不講理,我目瞪口呆束手無策,老薛同學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我第一次知道人說話可以這樣直截了當,痛快淋漓。沒想到,在茫茫京城,我自以為讓人心安的地方,是一個素未謀面的故鄉人讓我感受到安心。生活在京城的這些年,也有新朋,但一有事情,幫忙的還是那些可能很久都沒有聯繫的故人。
攝影:故鄉好友賀老師
故鄉在晉西北,對它的認知遠沒有對全國其他的旅遊景區更熟悉,不知道它的地形地 貌,來龍去脈,也不知道這裡的歷史,山西從北到南一路走來,就是幾千年的歷史,就是中國的濫觴,唯獨它蜷縮到黃河的邊緣,無聲無息。
故鄉窮山惡水,人口眾多,離開之後我才知道我們是全國著名的貧困縣,那裡的自然環境不適合人類生存,人常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我想說,貧窮限制了我們對貧窮的理解,身在其中時其實也沒覺得多苦。好幾個同學都說過,當我們扶貧救災到外省的時候,覺得他們的貧和災遠遠優於我們的常態。所以,這方水土塑造給我的能吃苦能抗爭,努力向上,堅忍不拔,連同粗糙,都已經是自己的一部分,別無選擇。
更匪夷所思的是,近年來,那些我以前碰都不碰的油糕、莜麵,還有胡蘿蔔惡,都日益美味起來。在京城多年,身體不舒服時,母親便給我做一碗西葫蘆片片掛麵湯;家裡誰過生日了,母親還是要蒸油糕;每年的年夜飯,我在北京吃的卻是渾酒涼菜和羊肉餡的餃子。
日暮鄉關何處是?!
鄉關,或者根本就不是山也不是水,只是塑造你靈魂的回憶,是安撫你舌尖的味道,是讓你心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