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米雷拉·弗雷妮於2020年2月9日去世。弗雷妮是二十世紀中葉十大歌劇女高音中的最後一位,她的謝世也宣告了歌劇黃金時代的終結。
帕瓦羅蒂是弗雷妮(Mirella Freni,1935-2020)的長期合作者,兩人同歲,都來自義大利北部的城市摩德納,母親在同一家菸草廠做工,因為職業的原因都沒有奶水,請了同一個乳母,兩人後來都走上歌劇之路,成為長期合作者。
米雷拉·弗雷妮去世了,歌劇界再無「第一夫人」!
第一夫人是義大利語Soprano Assoluta的意譯,特指被尊奉為首席女主角的歌唱家。在當今之世,這一稱呼只屬於弗雷妮。她被稱為「最後的首席女主角」,並不是說她擁有當紅明星那種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尊貴氣度,或是用自己的歌聲和氣場控制舞臺的巨大能量,而是意味著她代表了一個可以追溯百年的聲樂傳統。作為義大利美聲學派當之無愧的代表之一,弗雷妮曾被偉大的女高音苔巴爾蒂稱為「最後一位戲劇性抒情女高音」。
曾和弗雷妮搭檔的男高音普拉西多·多明戈曾在1997年對《紐約時報》說:「這個傳統正在結束,米雷拉是鏈條的末端。從此以後,你就看不出誰真的接著她了。」弗雷妮是二十世紀中葉十大歌劇女高音留下的最後一位,她的謝世也宣告了歌劇黃金時代的終結。
不同時期的弗雷妮歌劇CD。
早年生活
1935年2月27日,弗雷妮出生於歌劇之國義大利北部最重要的歷史名城摩德納。父親是一名理髮師和公務員,母親和男高音歌王帕瓦羅蒂的母親同在一家菸草廠工作,兩個孩子都放在廠裡的託兒所。帕瓦羅蒂比弗雷妮小8個月,兩人由同一個奶媽餵養。成年後兩人感情也很好,親如姐弟,並曾一同師從著名聲樂教師康波加裡阿尼。配戲時,弗雷妮在高大健碩的帕瓦羅蒂旁邊顯得格外嬌小,所以她曾幽默地對記者說,「有時我看著盧西亞諾,對他說,很容易就能看出誰得到了所有的奶水!」
弗雷妮自幼喜愛歌唱,很早便顯露出不凡的天賦。最早發現弗雷妮的天才的是舅舅丹特,他是個皮包製造商。13歲時,弗雷妮以《蝴蝶夫人》中的《晴朗的一天》在全國歌唱大獎賽中獲勝,評委中有義大利最偉大的男高音之一吉利,他警告弗雷妮家人,不要讓她那麼小就將聲音拉得那麼緊,建議讓弗雷妮多等幾年再接受正規訓練。這一建議對弗雷妮的嗓音保護和藝術生涯有著積極深遠的影響。
弗雷妮自幼喜愛歌唱,很早便顯露出不凡的天賦。
弗雷妮第一次登臺是在摩德納歌劇院,出演貝萊扎指揮波伊託的名劇《梅菲斯特》。演出的第三天,年輕的弗雷妮取代諾莉飾演瑪格麗特,她優美的演唱大獲成功,在觀眾的歡呼下重唱了《他們深夜在海岸上》。1955年,弗雷妮首演歌劇《卡門》中的米凱拉獲得成功。翌年和年長她一歲的合唱團團長兼指揮利昂·馬吉拉結婚,育有一女,並用自己最初出演的角色名米凱拉為愛女命名。
弗雷妮雖因育女中斷了演出,但仍在1957年贏得Vercelli大賽,次年在馬吉拉的鼓勵下復出,在各省歌劇院演唱咪咪、柳兒和瑪格麗特等角色。1960年扮演歌劇《唐·璜》中的採琳娜,在英國格林德伯恩歌劇節上大獲好評。從此弗雷妮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國際舞臺上,米蘭斯卡拉劇院、英國皇家歌劇院、紐約大都會劇院等著名劇院的海報上都印上了她的名字,她已成為公認的一線女高音。
弗雷妮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扮相。
弗雷妮年輕時的歌唱風格出自義大利傳統的美聲唱法,強調自然的音調和柔美的聲音技巧。運用這種唱法,歌手呈現出的聲音放鬆、舒緩而柔美動人,聽不出任何的緊張感。這樣的聲音,在當時的著名女高音中並不多見,因此無論從義大利到巴黎、還是從維也納到舊金山等地的世界最著名的歌劇舞臺上,弗雷妮都受到了觀眾們熱烈的歡迎。她演出的多尼採蒂《愛之甘醇》、普契尼《圖蘭朵》、古諾《浮士德》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對角色都有出色的詮釋,無論是演唱還是表演都備受好評。
弗雷妮與卡拉揚
在弗雷妮的藝術道路上,卡拉揚是一個最有力的提攜者。1962年,卡拉揚在斯卡拉歌劇院首次聽到弗雷妮演唱《圖蘭朵》中的柳兒,驚為天人,甚至曾說過自己若能重生為一個歌唱家,那一定就是弗雷妮。他邀請弗雷妮參加明年他在斯卡拉劇院指揮的《波西米亞人》,飾演女主角咪咪。後來弗雷妮回憶,演出一結束,卡拉揚就上前擁抱她,說你的演唱讓我潸然落淚。舞臺上堆滿了熱情觀眾的鮮花,媒體評論異常熱烈。1965年她又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重演了這一角色,被公認為最好的咪咪。
弗雷妮是指揮家卡拉揚(上圖)最鍾愛的女高音。
自此,弗雷妮成為卡拉揚最鍾愛的女高音。到了1970年代,她在卡拉揚的指揮下,廣泛拓展了自己的劇目,包括威爾第的《奧賽羅》《唐·卡洛》《阿依達》和普契尼的《曼農·列斯科》和《蝴蝶夫人》等。她的演唱技巧愈益成熟,成為世界舞臺上一位音色純正與技巧精湛兼勝的抒情女高音,能夠扮演意、法歌劇中不同類型的角色,既擅長《波西米亞人》的咪咪、《託斯卡》中的託斯卡,也能勝任《奧賽羅》《阿依達》等較重的抒情-戲劇型角色。
弗雷妮一生究竟唱過多少部歌劇,我手頭沒有資料可參考,據說有四十多部。義大利有名的歌劇她都唱過,像《波西米亞人》《託斯卡》《愛的甘醇》《聯隊之花》《曼儂·列斯科》《蝴蝶夫人》《卡門》等劇還有兩三種與不同男高音配戲的錄音版本。除了義大利歌劇外,她還唱過法國比才的歌劇《卡門》、奧地利莫扎特的歌劇《唐璜》和《費加羅的婚禮》。她與馬吉拉離婚後,1978年與保加利亞出生的男低音尼古拉·吉奧洛夫結婚,兩人在舞臺上經常搭檔,還經常攜手舉辦音樂會。吉奧洛夫幫助她將演出曲目拓展至柴科夫斯基的《歐根·奧涅金》、《黑桃皇后》和《奧爾良少女》。
弗雷妮劇照。
也曾在舞臺上失利
弗雷妮最受好評的角色是咪咪、阿依達、米凱拉和《歐根·奧涅金》中的塔吉雅娜,也有人喜歡她唱的《蝴蝶夫人》,但我卻認為她的託斯卡也應該列入經典角色。弗雷妮的演藝道路基本上是一帆風順的,只有兩次失利的記錄。其中一次是唱威爾第的《茶花女》。1964年在卡拉揚的指揮下,弗雷妮取代最受米蘭樂迷喜愛的斯科託,在斯卡拉歌劇院演唱《茶花女》。開幕式當晚,觀眾們對弗雷妮大吹口哨,噓聲不絕,向臺上亂擲雜物,場面非常混亂。她一場演完馬上就離開了。遭遇這次不愉快的經歷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都有意避開《茶花女》一劇,直到她贏得盛名後才重新回到似乎不那麼適合她的薇奧莉塔這個角色。
與同時代的許多著名女高音包括瑪麗亞·卡拉斯、瓊·薩瑟蘭、雷娜塔·苔巴爾迪和雷娜塔·斯科託等相比,弗雷妮的演藝生涯最長,藝術生命更長,是二十世紀後期歌劇女高音中的常青樹。她將這歸功於不斷的練習和精心的護理。在歌唱生涯之初,她就聽從吉利的告誡,很小心地使用自己的嗓音,多演唱一些抒情角色,而沒有過早地嘗試《阿伊達》《奧賽羅》裡較重的戲劇女高音角色,因此能在漫長的演唱經歷中一直保持著柔軟的體格和富有彈性的嗓音。她的聲音始終充滿青春的活力,始終維持著幾乎是少女一般的音質,從未顯得蒼老。甚至過了五十歲,還常出演像《波希米人》裡的咪咪、《費加羅的婚禮》裡的蘇珊娜那樣的年輕角色。她最後一次演出歌劇是2005年4月,與華盛頓國家歌劇院合作,在甘迺迪中心演出柴科夫斯基的歌劇《奧爾良女僕》,以七十歲高齡演唱了聖女貞德的俄語角色。
2013年4月21日,米雷拉在紐約出席第八屆歌劇新聞獎。
致力音樂教育
從2002年起,弗雷妮和丈夫吉奧洛夫在摩德納鄰近的小鎮維諾拉創辦美聲中心學院(CUBEC),開班教授演唱。學院設在一個中世紀的古堡裡,慕名前來求學的歌手遍及世界各地,其中也有中國學生。2004年吉奧洛夫去世,弗雷妮獨立主掌學院,並創設吉奧洛夫聲樂中心。她說:「年輕的歌唱家需要我,當尼古拉去世後,我很孤獨,只留下了我一個人。」為了減輕愛人離去後的孤獨感,她全身心地投入學院的教學工作,為有抱負的歌劇演員講授大師課程。
弗雷妮與丈夫吉奧洛夫(1929-2004)。
弗雷妮將畢生獻給了聲樂演唱、歌劇演出和聲樂教育事業,為義大利美聲唱法的承傳和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1990年她曾出版一本自傳,書名《摯愛歌劇院》凝聚了她一生的事業和理想。1993年3月她被授予「義大利大鱷魚獎」和「法國榮譽勳章」,這是對她藝術成就的最高肯定。比薩大學又於2002年授予她榮譽學位,以表彰她「對歐洲文化的巨大貢獻」。2015年正值弗雷妮八十華誕,長年出版她唱片的EMI公司為她發行了雙碟裝紀念DVD以為慶祝。雖然已離開舞臺多年,但她始終沒有淡出音樂愛好者的視野,與她相關的各種音像出版物一直是世界各地樂迷們爭相收藏的對象。
十大女高音聚首天國
就在剛剛過去的2020年2月9日,弗雷妮終於走完了她的歌劇人生,與並世齊名的九大女高音聚首於天國。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根據,二十世紀十大女高音被推定為施瓦茨科普芙、尼爾森、卡拉斯、苔巴爾蒂、薩瑟蘭、卡芭耶、普萊斯、西爾斯、安赫萊斯、弗雷妮。其中後三位,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看法,或許與斯科託有進退。同這些並世女傑相比,弗雷妮的優長並不在於聲樂技巧,雖然她的技巧也不錯,弱音可以控制到氣若遊絲的境地,但她更大的優勢在於音色的天然澄澈、純美動人。記得有一次與學界老友也是臺灣有名的愛樂人、《CD流浪記》的作者呂正惠教授聊天,得知弗雷妮也是他最喜歡的女高音,大有知己之感!我問他理由,他說弗雷妮的聲音最性感。我不禁拊掌讚嘆,說深得我心。弗雷妮的嗓音我認為是最有女人味的。她對自己聲音的魅力顯然也有充分的自信,所以曾說過演唱的奧秘在於樸素自然,讓聲音本身打動人。我們欣賞她的演唱時,確實會常常忘記技巧,只覺得她的聲音和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最後,我想套用一段加拉塔波羅斯評價卡拉斯的話來總結我對弗雷妮的印象和評價:不論是技巧上的成就,或驚人的音域,甚至聲音中天賦的獨特美感,這些都將逐漸遭人遺忘。只有某種更為神秘的東西,那種在靈魂深處持續迴響、富於表現力的旋律會流傳下來。當弗雷妮演唱時,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塑造她的聲音時,成功地再現了一個個活生生的角色,時而駭人,時而溫柔,時而悲愴......無不給我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沒有了弗雷妮的舞臺,歌唱的藝術固然仍將繼續下去,但是會變得多麼貧乏啊!帕瓦羅蒂仙去,多明戈垂垂老矣,卡雷拉斯中道鎩羽,歌劇的舞臺上還有誰可稱為偉大的男高音?卡拉斯、施瓦茨科普芙之後,還有弗雷妮,可弗雷妮之後呢?我們期待的目光又將投向誰?
蔣寅 華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