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椅子:簡潔空靈的中國哲學(上)
黃花梨波浪紋圍子玫瑰椅,明
英國倫敦私人收藏
《十八學士圖》,宋,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紫檀雕夔龍紋玫瑰椅,明
故宮博物院藏
□祝勇文/圖
我從伍嘉恩《明式家具經眼錄》中看到過一件黃花梨波浪紋圍子玫瑰椅。這件玫瑰椅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波浪紋式纖細直欞,裝入椅背框與扶手下的空間,仿佛流水的曲線,讓人看到自然界的無聲運動。
建築師賴特把別墅造在匹茲堡郊區的瀑布之上,於是有了世界上著名的「流水別墅」,但這不算牛,中國人把流水造在家具裡,那樣不動聲色,又天衣無縫,這等想像力、創造力,除了中國人有,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來,而且這發明權,最晚也可以追溯到明代,因為有這把明代玫瑰椅作證。更重要的是,在當時,它並不是為博物館打造的陳列品,而是作為一件普通家具,被置放在最家常的生活空間裡。明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版寓五本《西廂記》第十三回「就歡」一折的彩色版畫插圖中,在崔鶯鶯與張生的幽會之所,繪著一張四柱床,床圍子採用的也是這樣的波浪紋。假如我們仔細看,便會發現這樣的靠背紋線設計,在許多園林亭臺的「美人靠」上亦可見到。
幾百年前的一把木椅,讓我們在客廳的穿堂風裡,感受到江河流淌、山川悠遠,甚至可以想到大河之洲,我們文明源頭的關關雎鳩。一如我的朋友徐累,在俄羅斯,被彼得堡宮殿裡的水波形簾幕所撩動,引發了他對19世紀末浪漫主義的傷感回顧。我想這不是過度闡釋,在那把木椅裡,在榫卯構件的起承轉合裡,一定藏著中國人對宇宙秩序的浪漫構想,然後,用一種最簡單、最自然、最漫不經心的方式呈現出來——典型的中國式表達。
中國人素來含蓄,從不構造浩大繁密的哲學著作,洋洋灑灑、滴水不漏地論述自己的哲學體系,但中國人是有哲學的,只不過那哲學滲透在萬事萬物中,看似不經意地表達出來。所以中國沒有柏拉圖、黑格爾,但中國有孔子,有惠能,他們的思想,都像雨像霧又像風,讓我們感受和領悟。就像這把椅子,出自明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工匠之手,但那層層推展、收放自如的水波,「以一種程式化的模式反覆排列」,循環推進,演示的,卻是無止境的生命律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在中國,我們幾乎找不到一件孤立存在的事物,一切物質之間,都存在著隱秘的勾連,像家具的不同零件,共同構建成一個整體,因此,在古代中國,在老子、莊子那裡,就已經產生了「系統論」。每一件事物,包括這樣一件普通的家具,既是這宇宙的一分子,也可以被視作宇宙本身。一花一世界,一鳥一天堂,一件家具,就是一個微縮的宇宙,或者說,是宇宙的模型。中國的木質家具,在五行中屬木,卻容納了水(波浪紋設計),暗含著土(所有的木都從土中生長),包含著金(木製家具一般採用榫卯結構,不用釘子,但有些家具有金屬飾件,鑲金錯銀、華美燦爛),亦離不開火(漆、膠等全需火來熔煉),融匯著世界上最基本的元素。世界附著在上面,它就像一隻木船,把我們託起來。坐在一把木椅上,就是坐在這世界的中央(儘管那不是一把龍椅),天地與我並立,而萬物與我為一。可品茗、可讀書、可閒聊、可打盹、可調情、可做夢、可發千古之幽思,唯獨不能把世界從自己身上甩掉。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家事國事、風聲雨聲,都在這裡,入耳入夢,儘管,那只是一把椅子。
玫瑰椅——這名字,自帶幾分香豔感。但我查了許多史料,也沒查出這種椅子跟玫瑰有什麼關係。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研究》裡說:「『玫瑰』兩字,可能寫法有誤」,還說:「《揚州畫舫錄》講到『鬼子椅』,不知即此椅否?」但它體量小、造型窈窕婉約,尤其靠背較矮,不會高出窗臺,便於靠窗陳設,有人認為它是女眷的內房家具,比如故宮藏的那把紫檀雕夔龍紋玫瑰椅,原本是擺放在西六宮之翊坤宮的西配殿——道德堂的。其實文人也用,宋人所繪《十八學士圖》裡,就可以看見玫瑰椅。王世襄先生說:「在明清畫本中可以看到玫瑰椅往往放在桌案的兩邊,對面陳設;或不用桌案,雙雙並列;或不規則地斜對著;擺法靈活多變。」
唐宋以後的中國人,已不再像《女史箴圖》裡的美女那樣席地而坐,而是坐在榻上、椅上(像五代繪畫《韓熙載夜宴圖》所描繪的),家具的重心全部因此升高,建築的舉架也增高了,禮儀方面,拱手作揖(像《韓熙載夜宴圖》裡的「叉手禮」)取代了跪拜,椅子拉近了人的身體與案牘的距離,從而帶來了書法的變化,使它的筆觸更趨細緻。
但這把黃花梨波浪紋圍子玫瑰椅,意義還不止於此。它用一種空靈的造型,詮釋了中國人對「空」的理解。而這種詮釋,可能完全是無意識的,因為這樣一種理念,已經融入中國人的血液,成為一種本能。在玫瑰椅的家族,也早已成為一種慣常的形式,就像故宮藏的那把紫檀雕夔龍紋玫瑰椅,紫檀木沉穆的黑色,凸顯了它端莊靜雅的氣質,讓人聯想起后妃們的富麗典雅(王世襄先生說:玫瑰椅很少用紫檀,而「多以黃花梨製成,其次是雞翅木和鐵力」,更見此件的珍貴)。
但我所關注的,卻是它的靠背做成了一個空框,像一張屏幕,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有了。空框四周雕刻的夔龍紋,把我們的心思牽向古遠的青銅時代,但綿密繁複的圖案,似乎就是為了反襯中間的「空」。在這裡,「空」成了主角,而其他的構件、紋飾,一律都成了配角。
作者系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
本版文圖來源:《故宮的古物之美》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