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東農家女孩陳春秀被頂替上大學的事情尚無鐵錘落下,又一位山東女孩苟晶的「被頂替人生」,掀開了高考暗箱操作的另一角沉重黑幕。
命運欠苟晶一紙名校學歷。
苟晶本是濟寧重點高中尖子班的佼佼者,1997年高考後,這個日常在尖子班成績中上的女孩,發現自己的高考成績「低的驚人」。
同樣都是家庭貧苦的農家女孩,陳春秀不得以放棄了復讀的機會,而苟晶懷著全家人的希冀,選擇了復讀。
她那時還不知道,另一個苟晶早已移花接木,憑著自己的成績去一所北京的大學報導了。
她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檔案早已被提走,她就像是一個禁錮在透明罩子裡的人,每個人都能看到她的努力和成績,但任憑她再刻苦,成績再優秀,卻永遠也不可能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因為「苟晶」本人已經在讀大一了。
一個分工嚴密、系統龐大的造假鏈條早已封堵了她所有的報考可能性。
(中學時的苟晶)
苟晶賣命苦讀,在高考前一個月的摸底考試中,她生生熬出了全區第4名的好成績,這至少意味著一所985級別名校的錄取通知書。
但1998年高考成績放榜後,全區摸底成績第四名的苟晶,高考分數低到連省外大專的分數線都達不到!「當時,我一下子都快站不住了的感覺。」
苟晶只得認命填報了3個山東省內的志願,「我百分之百沒填省外的學校。因為當時家裡的確沒錢。我覺得我都這麼差的成績了,更不要花那麼多錢出遠門讀書。」
接下來,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湖北一所中專給苟晶發來了錄取通知書。她去報導的時候,這個學校連個大門都沒有。還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苟晶發現,這個中專裡山東學生特別多,她自己所在的班級40多名同學,只有4個人不是山東考生。
而在鳳凰那篇刷屏的報導裡提到,這些山東考生「所有人都沒有填過這個學校的志願。他們感到莫名其妙,似乎是被什麼神秘力量踢到這個角落的。」
(二)
和命運對陳春秀陡然的啟示不同,苟晶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績被人頂替,是因為收到了頂替者父親——自己高中語文老師的一份《道歉信》。
「但中心思想不外乎是希望我刪帖,認為我在全國網友面前破壞了濟寧的正面形象。」
好在,公眾心裡是有一桿秤的。
超超看到好多山東的朋友在微博上說,苟晶這樣的姑娘才是我們山東人的「正面形象」,她才是名副其實的「乘風破浪的姐姐」。
的確,無論是苟晶還是陳春花,她們都是不甘向命運低頭的好姑娘,好成績的背後不僅僅是聰慧,還有著一份試圖扭轉人生鎖鑰的倔強不屈。
苟晶以一紙高中文憑,愣是在杭州闖出了一片天地,買了自己的房子、有穩定的高薪、任職童裝公司合伙人,這些成績當然也不僅僅是風口運氣,還有著那份骨子裡的倔強。取得這些成績,也一定要比高中時的埋頭苦讀,還要苦的太多。
在這段文字發出來之後不久,苟晶又在微博上無力地表示:
「我們整個大家庭的軟肋,正在被所有人尋找。」
無論是刪帖的要求,還是「破壞濟寧正面形象」的罪名,咱們都不必裝外賓,這些都是我們潛意識裡能夠預料到的,異常熟悉的「救火邏輯」:
起火了,先不忙滅火,要緊的是趕緊把損失最重、哭得最慘的那家人的嘴封上,即不忙解決問題,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你瞧,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是:「破壞正面形象」、「給境外勢力遞刀子」這類的說辭,如今正悄然轉化為作奸犯科者的長矛和保護傘。
這是個什麼邏輯呢?
就是我有問題我承認,但你指出來還到處說,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就成了歪屁股、抹黑正面形象和居心叵測破壞和諧局面的不穩定因素。
馬伯庸在微博上模仿魯迅先生《友邦驚詫論》寫了這麼一段話:
「那麼多學生被竊取了身份,他們不驚詫;那麼多人的人生因此改變,他們不驚詫;綿延數十年的高考舞弊產業,他們不驚詫;這些惡事一被暴露出來,他們倒開始驚詫了,認為影響當地形象了。」
魯迅真的是永不過時。
(三)
其實苟晶的自述裡,有一個很關鍵的點:
1997年,苟晶在學校公布的高考成績榜上,看到的分數已經是被作惡者修改過的「低的驚人的分數」。
改榜單成績,改完成績後還能讓所有老師都對苟晶這名好學生的「驚人低分」不聞不問,然後是以苟晶的名字去填報志願,領取苟晶本人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再往上,還要有人協助語文老師的女兒偷梁換柱,取得一張苟晶合法有效的身份證件,並最終完成大學報導。
再往下分析,你會發現,這個分工精細、組織嚴密的造假鏈條,在苟晶復讀參與第二次高考時,亦發揮了巨大的能量:
當「苟晶」已被大學錄取,按規定她的學籍檔案早已被一同徵調,而沒有學籍檔案的高中生,顯然是無法進行高考報名的。
那麼問題來了,是什麼人有能力,讓一名沒有高考報名資格的復讀生,得到了真實的高考準考資格,又把她送進了真實的高考考場,獲得了一份真實的高考試卷?
至此,關於苟晶兩次高考成績的種種篡改、掩蓋、造假,需要當地調查組一一搞清楚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超超沒有資格和膽量去妄加推測,濟寧這潭水到底有多深,我們一起靜待調查組的公告吧。
但我想有一個問題是肯定的:
苟晶兩次高考過程中涉及的諸多環節、程序和集體性欺瞞,恐怕不是一位語文老師僅憑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
看起來,苟晶的現實際遇似乎要好過陳春秀。但她曾經歷的系統式作惡,鏈條式造假,要遠甚於陳春秀,就高考這件事而言,苟晶頭頂上籠罩著比陳春秀更濃、更黑、更龐大的「陰雲」。
(四)
關於高科舞弊之惡,我上一篇文章《篤信知識改變命運的女孩,她差一點就真的改變人生了》,已經寫了很多。
對於寫作者而言,一件事情反覆發生,雖然憤怒是層層加碼的,但落筆卻愈發顯得無力、惆悵。
無論是陳寒門學子之痛,斥作奸造假之惡,還是呼嚴查追責之要,究體系制度之弊,其實意義都不是很大,因為你知道,這種惡不是偶發的,而是一種系統性、鏈條式的作惡和造假。
輿論的聲浪已經夠了,但輿情激憤下,能否徹底改善杜絕這一切,我們仍不知道答案。
聊一個題外話:社會的作惡環境。
我常常有一個錯覺:我們這個社會,其實是一個對作惡容忍度非常之高的環境,換言之,我們這個社會,對作惡者是「十分友好」的。
比如當下網絡上非常多的人在質疑苟晶「到底想到一個什麼結果?」甚至連「如果當年沒被頂替,你能保證自己的生活一定比現在好嗎?」這樣混蛋的邏輯都擺出來了。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你得承認,有時候悲劇之所以反覆出現,就是因為總有人抱著這樣的邏輯四處勸人大度:往事不可追,人生難重來,一切就讓它輕飄飄地過去吧!我們抬眼看豔陽不好嗎?為什麼要揪著曾經的過往傷痛不放呢,得饒人處且饒人……
還有一些人的腦迴路裡,「只想要一個說法」本身就是一道超綱的題,他們理解不了,怎麼有人只想要一個說法,只想追責還原真相,卻不提賠償金呢?
理解不了的事情,當然就是別有用心的,無非是想要謀得更多賠償款,亦或為自己換取更多的關注度。
「看到這女人是淘寶直播賣貨的,20多年前的事兒,今天突然開始炒冷飯,我突然就懂了……」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無腦蛆,那我告訴你,微博上類似上面的論調,就是群蛆中的戰鬥蛆。
你懂NMLGB啊?
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也沒閒著,又搬出那套極為傻逼的「你被欺辱是因為你不夠強」的論調,譏諷苟晶你要是強到全市第一,就沒人敢打你的歪主意了。當然如果苟晶當年真的是全市第一,這些人還會繼續問:
你怎麼不是全省第一呢?一個小城市的狀元,活該被人打歪主意啊……
這就特別像一個從小被同學欺辱的孩子,長大之後,卻義無反顧地站在了霸凌者的一邊,磕著瓜子訕笑著說:
「那麼多孩子,他怎麼不欺辱別人,就欺辱你呢?」
這不是長大後就活成了自己厭惡的模樣,這是一種被「侮辱」後不哭不鬧不訴不爭洗個澡就繼續裝歲月靜好的下賤和假寐。
惡之花的盛開,原本需要極為苛刻的土壤,然而你分明看到,很多人要裝出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為那片「孕育惡」的土地施肥、澆水、培土。
他們不製造惡,但守護惡。
這裡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