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網上的風風雨雨,讓我感慨很多。
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告訴他,不要做個逆流而上的人。
1 盜火者是逆流
從小我就特煩書本上的那些大義凜然、沒頭沒尾的英雄主義說教: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捨身取義、捨身求法等等等。這些話也被無數人當作經典口號重複,初高中生寫作文很愛拿這句話在結尾給文章提提味兒,跟雞精的作用差不多。
這種話嘴皮子一碰,很簡單、很抽象,說的一個個觀者熱血沸騰。但這種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於上青天,很容易就變成為富含道德的空言。
然而我從小就愛琢磨:雖千萬人吾往矣,聽起來很帥。但仔細想想這可是以一敵萬,逆流而上啊,您教教我到底怎麼上啊?而且往了之後到底死多慘啊?這些課文和經典心靈美文上怎麼不多說點啊?
希臘的神話則比說教更誠實一點,裡面把話說的都很清楚了,那就是普羅米修斯的故事——把天火盜到人間後,普羅米修斯受到宙斯的處罰,被綁在高加索上的懸崖上,永遠不能入睡,疲憊的四肢永不能彎曲,每天被一隻鷹開膛破肚,啄食內臟,反覆輪迴。我小時候曾被這種血腥描寫震驚——這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下場嗎?
戈雅: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
而且,看了越多過去的真事,越不敢說「雖千萬人吾往矣」,因為越加確定普羅米修斯的下場就是真的。
比如十二月黨人(Decembrists),身為貴族,卻為廢除貴族特權、解放農奴而發動政變。很快他們就被沙皇鎮壓下去,被處決、被流放,在西伯利亞的荒原中成為垂死的苦役——雖千萬人吾往矣。而且,很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儘管不太理解丈夫為啥要造反,但為了愛情,自願放棄貴族身份,陪著丈夫來到苦刑地一起受難、等死——雖千萬人吾往矣。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們,很多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不幾年就成了亂墳崗裡面的骨頭,只有烏鴉為他們歌唱。這就是他們故事的結尾。
儘管後世無窮無盡地歌頌十二月黨人,但對於十二月黨人本身來說,他們體會最深的是一時的燃燒和永久餘燼——這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標準結局。
列賓:不期而至。我小時候看這幅畫就想哭,有人因此稱我上輩子是在西伯利亞刨土豆的
而且這樣逆流奮戰的事情我能給你找出一萬個例子來:旦丁被驅逐;布魯諾在廣場被公開燒死;伽裡略倍受凌辱虐待;加裡波第遭到憎恨和誹謗;葛蘭西關在獄裡關了11年,關到死……
所以相對於泛泛虛言的課本教育,我愛聽血淋淋的真話,比如《列寧在1918》裡面有段演講,列寧對他的支持者說:「敵人想把我們的皮剝下來,做成鼓。」這就是大實話,把要承擔的後果直挺挺的拋出來,讓那些充滿幻想者、投機者、葉公好龍者,哪涼快哪呆著,別誇誇其談談什麼千萬人吾往矣,這是要做掉腦袋準備的。
2 與大眾不同就是逆流
上面說的是盜火者,都是膽子大、能力高、天生帶反骨的英雄。可能離咱們一般人的生活太遠,要成為一個時代逆流哪有那麼容易啊。其實大家高估異端、逆流的門檻了。
說起異端這個詞,大家會下意識想到什麼尼西亞會議,諾斯替、阿里烏斯派。其實成為一個異端很簡單,根本不用到達爭論宏大信仰主題的份上。你只要有點點新思想,做一些微小的新舉動,就會成為人家眼中的異端和異類,遭受一萬點攻擊。
正如魯迅說的: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娜拉走後怎樣》)。其實,不僅中國是這樣的,哪裡都是如此。人類社會一點點的改變,都是一次向傳統和既得利益人群的挑戰。人類世界的和平改變與和平進步,都是少有的。
比如,當別人用木吉他演奏民謠音樂(folk),而你用電吉他演奏,就會被人判為異端,萬人咒罵。聽著不可思議吧,這是真事,1965年,鮑勃迪倫(bob dylan)在新港民歌節,首次用電吉他演出民謠,當場引起軒然大波,被「原教旨」派民謠歌手指責為異端、敗類、民謠的叛徒和敵人。在現場觀看演出的民謠教父皮特西格(Pete Seeger)甚至已經操起了大板斧,要把迪倫的電源砍斷。
皮特西格(Pete Seeger),美國民謠教父,曾經也是個挑戰者和異類,但在晚年在位置坐穩了後,也成為了異端審判者。
1965年,鮑勃迪倫在新港民歌節的現場圖。2013年12月6日,在紐約的一場拍賣會上,這把吉他以96.5萬美元的價格成交,創吉他拍賣歷史上的最高價。
你不能高估人群的理解力和包容心,他們總是能用最短的時間和判斷成本來甄別異端。說白了就是你不能違背大眾,你的一點不同於平均值的活動和思想,都會遭到群眾的糾察。
這些事情還原到瑣碎的日常生活中也多了去了:你怎麼三十了還不結婚、你怎麼結婚了不生孩子、你怎麼學考古這麼不掙錢的專業、你怎麼找個外國老公、你怎麼就愛研究奇奇怪怪的東西,你怎麼不……
尤其在網絡時代,糾察隊更方便巡視,跟探海夜叉似的,無處不在。
3 說真話是逆流
以上說的盜火者、創新者還是少數。咱們再降一個維度,談談說真話的事。有時候說出人所共知的真話,就是一種玩火,就是一種逆流。
真話就像奢侈品,不是你想說就說的,在不合時宜的場合說出來就的付出高昂的代價。而真理的容器則像易碎品,很容易被人一棍子打碎。
小時候我們聽過兩個關於謊言和真話的故事:一個是《國王的新衣》、一個是《指鹿為馬》,這兩個故事的最大區別就是一個是童話,一個是現實。
《國王的新衣》,小孩子可能看了哈哈一笑。但心思深沉者,會發現一個核心問題:安徒生的故事並沒有講完啊!說真話的小孩回遭啥下場?被打?被殺?被殺全家?都有可能,這一切都取決於國王的暴虐程度,換言之小孩沒有任何力量保護他的真話。而《指鹿為馬》,更符合現實:強權面前,真假失去意義,強權是判斷真假的唯一標準。
所以這種事例見多了,市井生存主義者就會演化出一條樸素真理:「瞎說啥實話!」。
冒著風險說出這種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死了也不足惜。所以,見人說人話,見人說鬼話成了秘而不宣的生存信仰。什麼真的假的,只要活下去就是對的。而且,面對那些敢於逆流直言的人,市井聰明還會特別老辣的對其點評為:「可惜了,有勇無謀啊!」
面對那些敢於逆流直言的人,市井聰明還會特別老辣的對其點評為:「可惜了,有勇無謀啊!」
而且,拉羅什福科曾經悲觀地說過:情緒無時無刻不左右著世界。大眾生活在情緒和標籤的世界中,情緒的烈火會讓一切真相燒毀,隨著情緒朝令夕改的,前後動搖。
比如布魯圖謀殺了凱撒之後,巧舌如簧叛徒們為謀殺製造了一個完美的謊言,甚至得到了大眾的喝彩,群體中有人喊出了「讓布魯圖當凱撒」。然而不久之後這些人又被安東尼控制,嚎叫著要把布魯圖和他的同僚作為叛徒處死。
正是看穿了這個特點,油嘴滑舌、學富五車的騙子們永遠不愁沒飯吃。他們可以用一萬種手段攻擊真話者,用一萬種方式論證1+1=2的不穩妥性,讓事實的堅石在油嘴滑舌和詭辯的海洋淹沒、分崩。
把這些小學課本級別的東西想明白,就不難理解,為啥古今中外都有黑白顛倒的時代,為啥那些時代人鬼不分,為啥那些時候鮮有人敢說出一句真話。
4 拒絕參加遊戲也是逆流
魯迅說:戰鬥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士。既然做盜火者、創新者、瞎說真話者這麼難受,那我不說話保持沉默行不行?
沒那容易。
當人們聚集在一起,一個群體就誕生了,群體是灰色的、混雜的、帶有自我窒息的本性。群體中的人易於屈從集體的意志,抑制自己的意志,這種壓力淹沒了許多人。而當你在群體中拒絕參加遊戲,你就像茫茫灰色裡的一個紅點,格外顯眼,那你就是逆流,因為沉默是一種最基本的反抗。
大家都知道這張拍攝於1936年的照片——一個拒絕行納粹禮的男人。雖然這張照片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經典的照片之一,但圖中主人公後來的命運很少有人知曉。
August Landmesser
這個男人叫August Landmesser,其時只是個造船工人,一個小人物。他不僅拒絕向希特勒致敬,還拒絕遵守納粹迫害猶太人的法令——他和一個猶太女子相愛、準備結婚。這種行為在納粹當局看來就是挑釁,當局勒令他和愛人分手,他不想拋棄自己妻子和孩子,1938年他被納粹送到了集中營做苦力,1944年納粹兵力不夠時,他被強行送上戰場,死於克羅埃西亞。其實他也不是一個什麼革命者和大知識分子,他也許並沒有看穿納粹的本質(最初他還短暫加入過納粹),更沒有什麼政治訴求。他只是通過本能覺得納粹的行為有違人道,拒絕服從,保持獨立,最後付出生命的代價。
August Landmesser和妻兒的合影,他們短暫的幸福來自於August Landmesser的堅持,也毀滅於他的堅持
時代像潮流,你在潮流中,身不由己。在極端的鬥爭年代,不站隊,不喊支持,那就意味著你是逆流,就得付出代價。敢頂住水流的人,都是勇士。
就因為選擇沉默、拒絕遊戲也這麼痛苦,因此生存主義式的隨波逐流就成了更普羅大眾的選擇。所以輪著翻嘲諷郭沫若,是比較沒意思的。他的那些難堪的事跡,愛看書的都眾所周知了。與其痛打落水狗,還不如問問自己:如果你在他的情形,你怎麼辦?你能做出超脫的選擇嗎?如果你能做到,你就可以繼續往他身上丟石頭了。
不過對於此事,我還是比較認同本山子所說的:你跺你也麻。
5 傻子才逆流
所以說了半天,時代就像洪流,一不小心就會卷了進去。隨波逐流是正常的慣性,真實的生存主義經驗告訴我們,隨著大流是墜吼的、最安全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運行準則。事不關己,自求多福,敢怒不敢言,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狀態。
而且你要小心,隨大流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也需要豐富的生存主義雞賊智慧,如果你沒有那種社會老逼的眼光,很容易一不小心你就走錯了道,成了逆流。
你要是有大流不隨,非做逆流而上者,你也看到了,無論是盜火者、創新者、說真話者、拒絕參加遊戲者,哪有一個吃好果子的?做這種人,失去的是利益,得到的全是痛苦。這種選擇就像黑客帝國中neo的選擇。
但儘管如此,還是不斷有人選擇承受這一切,做個逆流而上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篤信超越利益之外的信念。正如青年馬克思所說: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那些主動選擇痛苦命運的人,是世俗人眼中的傻子,是意志堅定的瘋子。他們從一開始就解脫了桎梏,開始奔跑,成為自我意志和命運的主宰。就算一切的不幸強加於我,那也是我自我的選擇。
好了,如果你了解了以上的一切無利可圖和艱難痛苦,還要逆流而上。
恭喜你,你已經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了。
Caspar David Friedrich:The Wanderer above the Mists
這是我小號,以備失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