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文章在分析當代世界哲學研究基本情況的基礎上,指出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哲學有不同的特性,但哲學的主題最終關涉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根本問題。當代世界哲學具有不同的研究傾向,並表現出實踐哲學新特點,這表明了今後哲學發展的新趨向。反思中國哲學研究的百年興衰,強調哲學研究的範式轉換勢在必行,當代中國哲學家應當為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範式而奮鬥。
關鍵詞:共同問題;問題意識;專業化;現實化;科學技術新發展;中國哲學範式轉換
作者簡介:謝地坤,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哲學理論。
進入20世紀以來,科學技術的發展和交通工具的發達大大加快了全球化的進程,在給原本存在於世界各個角落的各種傳統文化和文明帶來挑戰的同時,也促進了不同文化和文明之間的對話。這樣的大背景必定會引起世界上各種文明體系發生變化,只要這種變化不是由外部強加的,而是源於內部的,並且是導向文明的進步而不是走向其相反面,這樣的變化就應當受到歡迎。正因如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1年通過的《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中明確指出,「在相互信任和理解氛圍下,尊重文化多樣性、寬容、對話及合作是國際和平與安全的最佳保障之一」①。
哲學反映的是時代精神,顯現的是民族精神的核心。黑格爾曾說,哲學「是精神的整個形態的概念,它是整個客觀環境的自覺和精神本質,它是時代的精神、並作為自己正在思維的精神」②。在當代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我們絕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居於一隅,自說自話,自以為是,而是要以中華民族有容乃大、海納百川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為,自覺地適應全球環境的變化,努力擴大我們的文化視野和學術視野,在當代世界哲學發展的廣闊圖景中去考察中國哲學發展的問題,或許更能得到一些啟迪,從而有益於推進中國哲學學科的建構,推動我們的學術進步和發展。
一、哲學始終面對人類的共同問題
我們知道,哲學作為人類的一種理論自覺,起源於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正是在這幾百年內,世界上幾大文明體系都形成了重要的哲學體系。在中國出現了老子、孔子、墨子等諸子百家哲學流派;在印度出現了《奧義書》和佛陀;在中東產生了從以利亞到以賽亞等先知;而在希臘,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哲學家更是開啟了「哲學的童年」,後來2000年的哲學發展幾乎都受到希臘哲學的影響。對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以「軸心時代」來形容其文化成就之輝煌:「在這數世紀內,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幾乎同時在中國、印度和西方這三個互不知曉的地區發展起來。」「中國的隱士和雲遊哲人,印度的苦行者,希臘的哲學家和以色列的先知,儘管其信仰、思想內容和內在氣質迥然不同,但都統統屬於哲學家之列。」③這就是說,無論哲學史家們對世界各國的哲學有多麼不同的定義和判斷,但從哲學起源上來說,哲學是人類在其文明進程中必然要發生的一種文化現象,它所追問的普遍性問題是一般科學所無法解答的,但它又不同於宗教、神學。
在此後的2000多年,東西方哲學的發展各有特點。近現代以來,西方諸國伴隨著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及其後的資產階級革命,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發展迅猛,國家實力大大增強。而哲學作為其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更是以其思想深刻、邏輯嚴謹、分析細緻而獨領風騷。正因如此,不少西方哲學家常常對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哲學抱有質疑的態度,而非西方國家也常常以西方哲學為學習、模仿的對象,最起碼也要以西方哲學作為參照對象。這樣,我們在討論哲學時往往只是以西方哲學為主要參照,既忽視了世界各國哲學發展的不同特點,也沒有注意到哲學發展本身具有的共性。實際上,任何國家或民族的哲學探討的問題都是具體而特殊的,而且表面上看來特殊性或許掩蓋了普遍性,但是,仔細分析就可以發現,這些具體而特殊的問題往往帶有普遍性的性質,換句話說,正是這些問題構成全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從而也構成哲學研究的主題。如若不然,中國傳統哲學的一些基本問題就不會具有世界意義,反過來,我們中國人也不會接受外來文化,不會出現西學東漸的現象。這種情況恰如王國維先生在百年前提出的那樣,「學術之所爭,只有是非真偽之別耳。於是非真偽外,而以國家、人種、宗教之見雜之,則以學術為唯一手段,而非以為目的也」④。
中國古代有著豐富的哲學思想和學說,但並沒有獨立的哲學學科,人們常常稱之為「道學」「玄學」「理學」等,其文獻大多收藏於「經學」之中。多數學者認為,中國哲學思想的最初形成和繁茂發生在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時期,儒、道、法、墨諸家各自發聲、相互爭鳴,卻又相互學習,開創了中華文化的最初繁榮。而西漢時董仲舒推崇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得到統治者的認可和推廣,此後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高度重視儒學的特殊作用,使其兩千年來佔據優勢地位。兩漢時期,從印度傳入的佛學及其在中原大地的迅速發展,豐富了中國文化的內涵。此後,儒釋道三家互動互應、彼此爭辯又互相學習和吸收,為魏晉玄學的產生和儒釋道三家合流,乃至宋明理學的發生創造了條件。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對周邊國家發生了重大影響,宋明時期的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國出現儒學的鼎盛期,形成了所謂東亞儒學文化圈。⑤及至明末清初,伴隨著西方文明的強大,西方學術開始進入中國,開始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中國有為的知識分子為改變國家積弱積貧的面貌,大膽學習和吸收外來文化,不少人會通中西,開創了近現代中國文化的新道路。這裡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以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努力接受新事物、新文化,通過認真對比和學習,他們勇敢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後又堅持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創造性地發展了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正是數代人堅持不懈地努力,才使當今中國哲學界呈現中、西、馬三足鼎立的格局。從中國哲學發展的這幾千年歷史中,我們看到中國哲學的主題是在不斷變化和豐富的,其中關於天人合一、古今變通、知行關係、形神關係、名實之辨等問題的探討,涉及的都是宇宙觀、本體論、人生觀、認識論等基本哲學問題,在世界哲學版圖上佔有不可或缺的獨特地位。但是,作為包含在一般學問之中的哲學思維與一門獨立的學科並不是一回事,直到100年前,我們才按照西方的模式建立了具有獨立學科意義上的哲學這門學科,其標誌是北京大學在1912年建立的「哲學門」。
西方哲學在世界哲學的版圖中佔有優勢地位,世界各國現在都是以西方哲學的發展模式為參照,甚至是簡單地向其學習和模仿。研究一下西方哲學的發展道路,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西方哲學同樣經歷了不同的歷史時期,其面臨的問題在不同時期也不一樣,所以,分析和解決的理路就很不相同,先後出現了不同的思想、觀點,出現了不同的哲學理論和與之相應的不同流派。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中世紀的奧古斯丁、阿奎拉,近代的笛卡爾、培根、康德、黑格爾等,都是經典哲學的最傑出代表。到了近現代,哲學的理論、學說、研究方法、方式,甚至其基本立場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各種不同流派之間鮮有共同性。但從哲學的漫長歷史過程來看,我們就會發現,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仍然是哲學研究的根本對象,這正如施太格繆勒所說:「哲學問題始終不變,與此同時問題的解決方法卻不斷地改變著,這種見解並不完全是錯的。」⑥恰恰是人類堅持不懈地對諸如本體論、認識論、人生觀、世界觀這些基本命題的探索,才使哲學呈現出既有幾千年來的一貫性,又表現出哲學的變易性和進步性。我們在討論當今哲學的世界圖景時,必須闡明哲學這種獨特的本質,因為這種本質正是哲學不斷前行、發展的生命力之所在,而它又與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須臾不可分離。
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主要特徵,就是歐洲大陸的人本主義哲學和英美的科學主義哲學或分析哲學的分立。這兩種哲學的發展理路的分歧是十分明顯的:英美哲學注重實證、經驗的分析;歐洲大陸哲學更強調理性思考和人文關懷。西方哲學家們最近十幾年來對這種分野現象提出了批評,美國哲學家羅蒂就說:「蒯因、庫恩、後期維根斯坦、塞拉斯和戴維森都在致力於說明,那種認為語言有一種可以用邏輯方式來加以揭示的結構的觀點是錯誤的。所以我不知道,除了使哲學回到詹姆士和尼採時代便有的辯證立場外,分析哲學在20世紀還有什麼價值。」⑦很顯然,哲學如果只是以解讀經典為導向,放棄對真理的追求,不對人在世界上如何安身立命等重大問題予以關切和探討,只是單純地為科學而科學,為技術而技術,那這樣的哲學在當代就是沒有意義和價值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分析哲學所表現出的這種特質,即一方面跟隨現代科學的高度專門化的趨向,另一方面則因此必然使哲學局限於某些可操作的特定範圍,就必定會使哲學探索和研究領域大大狹窄化。分析哲學的這個問題的顯現,使得當下即使對分析哲學還抱有期望的哲學家也不得不說:「當我們很想這樣做時,我們應當想到哲學不需要從氣質迥異的自然科學那裡獲得出發令。」⑧分析哲學所走的這段彎路,讓英美一些哲學家只得回歸哲學本身自有的性質,現在美國新實用主義的抬頭就說明了其中的道理。同樣,就歐洲大陸哲學而言,如果忽視對人的具體存在和社會存在的分析,空談人本主義,不關注科學技術對人類生存狀態的影響,其本身就不具有說服力,在當下就會削弱自身的意義,久而久之,一般大眾也不相信這種說教。所幸,最近幾十年來,這兩大哲學傳統開始縮小這種鴻溝,無論是在英美,還是在歐洲大陸,一些哲學家熟悉這兩種傳統,並試圖將它們內在地彌合起來,如美國哲學家羅蒂、德國哲學家阿佩爾等,都在這方面做過大量工作。換一個角度說,歐洲大陸的哲學家也不是一味地排斥分析哲學,他們也注意學習和吸收分析哲學的方法,特別是其語言表述和論證都比形上學時代要嚴密審慎得多。這種嘗試表明,當代西方哲學家們正努力消除20世紀出現的大陸哲學和分析哲學的分裂給哲學本身帶來的傷害,試圖應用新方法、新理論來探討與社會重大現實有關的哲學問題,而不是簡單地注重單純的技術或語言表達的問題,也就是說,要從當代科學發展中探究和追尋一種嚴格的和普遍的形上學,從而恢復哲學原先就具有的範導性質,達到為當代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提供哲學基礎,為當代社會的發展提供理論支撐的目的。所以,有些西方哲學家相信,調和分析哲學和大陸哲學的鴻溝,尤其是消除分析哲學的弊端,將會使21世紀的哲學比20世紀的哲學做得更好。⑨
就歐陸哲學內部而言,法德哲學互動構成了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幅人才輩出、爭先恐後、蔚為壯觀的圖景。法國哲學歷來以思想前衛、觀點多元、概念創新、言辭激烈而聞名世界,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法國哲學更是群星閃耀,薩特、梅洛-龐蒂、列維-施特勞斯、福柯、拉康、德勒茲、利奧塔、鮑德裡亞、德希達等,無不是對世界哲學的發展做出卓越貢獻的哲學家。可以說,「20世紀法國哲學為世界哲學注入了新鮮活力和勃勃生機」,「在世界哲學舞臺上佔據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位置」。⑩但在德希達去世以後,法國哲學好像缺少了領軍人物。人們也「急切期待著新世紀第一位大師闊步登上世界哲學舞臺,巍然屹立於思想星河」(11)。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在20世紀末曾經時髦一時的後現代哲學。啟蒙運動之後,特別是在1970年代之後,在現代信息社會、資本活動已經實現全球化的情況下,如何維持和發展人類自身的生存,是現代人普遍抱有的關切,更是後現代運動想回答的問題。但是,這個任務沒有完成。2008年金融危機就是一個例子,這個危機已經反映出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沒有改變,以美國華爾街為代表的壟斷財團仍然支配著世界。歐盟成立以後,歐洲並沒有作為一個整體而強大起來。實際上,由於美國一家獨大,美元在世界金融體系中的絕對統治地位,不僅亞太國家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於美國,就是歐洲諸國在經濟、政治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也仍然受美國控制。西方的一些哲學家們已經認識到,離開馬克思對資本的批判,後現代主義的批判就是空洞無力的。法國思想家皮凱蒂在2013年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現在受到東西方的普遍重視,不僅說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並未發生變化,而且從另一方面澄清了後現代主義消退的原因。(12)簡而言之,由於後現代哲學的主流主要是為邊緣群體、為弱勢群體發聲,所以,即使其發出的言辭很激烈,由於它與大多數人缺少直接關聯,人們也只是從中獲得一些啟發,而其影響則不會很大,也不會持久。
至於德國哲學,其鮮明特點就是依據理性對現實社會的各種現象展開無情的批判,康德、費希特、黑格爾、費爾巴哈皆是如此,而馬克思、恩格斯更是德國哲學的最傑出代表。當代德國哲學繼承了這個傳統,目前最負盛名的哈貝馬斯,雖然還在討論奠基於商談倫理的交往理論,但進入新世紀以來,他不斷對世界的現行政治結構、政治組織、國際政治予以尖銳的批判。在哈貝馬斯看來,對法律進行道德的「充載」是18世紀憲法革命的一個成果,但是,當今社會卻忽視現行法律制度與道德裁量之間的這種關係,因此,公民的基本權利和政治自由就在這種合法的外表下面臨著被掏空的危險。儘管聯合國一直努力推動國際法的法典化,通過人權公約,甚至在必要的情況下安理會能以國際共同體的名義對主權政府的意願作出幹預。但實際上,無論是聯合國,還是歐盟這樣的具有邦聯性質的國際組織,由於其架構存在著先天缺陷,實質上就無法發揮實際作用。「正是在這些情況中,推動一種暫時僅僅以殘磚片瓦而建制化的世界秩序的努力,存在著它的問題。」(13)哈貝馬斯由此還看到,這種制度上的缺陷在本質上來源於我們對人的基本權利和法律制度設計上的很多歧義,從而加劇了生活世界中的觀念與現實的緊張,為此,他不斷呼籲,「我們今天面對這樣的挑戰,即以現實主義的態度思考和行動,但不背棄烏託邦的追求」(14)。
我們在注意西方主要哲學流派時候,也不能忽視西方其他國家的一些頗具特色的哲學研究。比如,義大利哲學,它在歷史上曾經有自己的輝煌,但19世紀後比較沉悶。「20世紀,義大利哲學經過一個半世紀的發展,終於擺脫了維柯之後的閉塞、貧困狀況,同西方主要哲學思潮展開對話、交流,湧現出像克羅齊、葛蘭西這樣具有世界影響的思想家。」(15)應當說,義大利哲學在「二戰」後一方面既保留了歐洲大陸哲學的特點,另一方面則接受了英美經驗主義哲學的一些理論和方法。在義大利,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和新實證主義(後來演變為科學哲學)這三大哲學思潮既表現出它與德國哲學的緊密聯繫,又顯現了它對美國哲學的接受。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當代義大利哲學是與義大利共產主義運動結合在一起的,不論是著名的20世紀上半葉的葛蘭西,還是後來的班菲和沃爾佩等人,他們都堅持理性主義的批判哲學,強調在理論和實踐中要高揚馬克思主義是關於人類解放的旗幟,在哲學領域始終要闡明共產主義原則與民主、自由的統一性。義大利哲學的這一鮮明特色對當今非常活躍的所謂「後馬克思主義」思潮產生直接影響。再從南歐整體來說,同處南歐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國,在有類似義大利情況的同時,還要面對大量移民以及由此帶來的民族衝突、文化矛盾等問題。處於不同發展時期的不同種族的民眾聚集在一起,其本身就有諸多文化、習俗上的隔閡,再加上基督教、伊斯蘭教這兩種不同宗教信仰對各自信眾的世界觀、人生觀的深刻影響,就使這個地域的哲學問題常常與宗教信仰問題混雜在一起,從而使南歐哲學更具有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獨特優勢和特徵。
與歐洲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東歐地區原本就在繼承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方面具有自己的優勢,比如,以盧卡奇為代表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南斯拉夫的實踐派、匈牙利的布達佩斯學派等。20世紀後期蘇東發生巨變以後,這個地區的哲學家們並沒有放棄對共產主義的追求,不少學者仍然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相信馬克思主義哲學能夠推進對人類歷史的理解,改變人類歷史的進程。他們結合20世紀以來的世界新變化,重新研究馬克思主義的獨特貢獻和思想價值,創造出一批批新的成果,出現了許多新馬克思主義學派,比如,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生態的馬克思主義、文化的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後馬克思主義,等等。可以說,這些新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在20世紀人類精神的星空中勾畫出一道亮麗的理論風景線,形成了一個耀眼的思想星叢。「如果沒有這些新馬克思主義思想家,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光芒無疑要暗淡許多。」(16)
當然,在這裡對中西哲學的比較,只是出於西方哲學在世界上獨特領先地位以及其對中國哲學的影響而言的,但我們在當下要發展中國哲學,就必須具有世界性眼光,並且是要以黑格爾和科林伍德這樣一些傑出的哲學史家的視野來看世界哲學的發展,即哲學史在哲學中佔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我們還必須承認,哲學傳統的延續和發展既有歷史性,也有地域性,不同地域的哲學不論是相互交叉、相互平行或以其他方式發展的,這裡的關鍵是,「世界哲學不可能也不應當是一個取消不同傳統和思想方式之差異的統一整體,而是一個動態的事件過程,是其中相同之物和一致之物以及差異之物和不同之物各自凝聚形成的」(17)。由此出發,我們再來看看拉美和非洲哲學的狀況。
拉丁美洲的哲學與其特定的歷史和現實密不可分,其哲學主要流派恰恰是在與西方文化的爭論中而形成的。這塊大陸原來有自己的文化傳統,但伴隨著西班牙、葡萄牙和其他西方資本主義列強的徵服、奴役、殖民化統治,其文化傳統遭受破壞,拉美哲學本身就表現為對西方哲學,尤其是歐洲哲學的從屬地位。20世紀在世界範圍興起的國家獨立、民族意識和社會主義運動的起起落落對拉美政治、經濟、文化影響很深,特別是新自由資本主義在拉美的盛興和失敗,促使這一地區的哲學家們從拉丁美洲這一特定的地域視角去反思本地區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諸問題,強調「拉丁美洲哲學」不能簡單地從地理版圖上表示為在這個大陸形成、發展起來的哲學,而是「那種對自己提出這樣要求的哲學,即它必須明顯地打上這塊次大陸歷史文化之現實的烙印」(18)。顯而易見,當下的拉美哲學帶有鮮明的實踐政治取向的哲學批判立場,其目的是「從哲學中發現一種社會變革的因素」,關注的中心是對社會現實問題予以反思,為社會變革做貢獻,從而使拉美哲學表現為「鑑於拉美人民所面臨的具體挑戰而形成的歷史責任意識」(19)。正是基於這樣的判斷,拉美哲學家們不在乎哲學是否一定要成為一種終極辯護的理論,而是要使哲學本身在促進社會變革中達到自我理解。
當代拉美哲學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或派別:一是以杜塞爾(E.Dussel)為代表的解放哲學,這派討論的中心論題是關於倫理基本規範的普遍有效性問題,即強調倫理學的概念、辯護和實現是在特定的存在視域下展開和理解的。二是以貝坦柯爾特(R.F.Betancourt)為代表的文化哲學。這派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重視「選擇一個特定視角」,從這個視角出發,就可以清楚知道任何人的觀點都是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形成的,具有一種給定的文化「氛圍」,「不存在著一種自在的哲學,即脫離文化、語言和環境內容的哲學」(20)。三是以切魯蒂為代表的對「我們的美洲」的哲學思考,這派針對拉美在思想文化上所處的從屬地位,力圖從自身的文化傳統去思考哲學問題,從而展示拉美哲學的自我形象,這裡的核心原則就是「為了變革現實,要從自身的歷史出發對現實進行批判的而富有創造性的思考」(21)。我們看到,正是因為拉美國家所具有的特殊的歷史地位和在現代所經歷的特殊的生存環境,拉美哲學顯現出的特點,既重視政治哲學的實踐傾向,也有對本地區文化的深刻反思,而其目標就是批判資本主義剝削,提出自己的倫理分析、民族解放和社會變革的要求。
關於非洲哲學,過去不少學者受西方中心論的影響,否認非洲有真正的哲學存在。但自從20世紀50年代民族解放運動在世界範圍的興起,非洲文化開始逐步得到人們的認識和重視。時至今日,關於非洲哲學的爭論仍然很多。這裡主要涉及兩方面問題:一是非洲哲學的地域界線如何劃分的問題,即人們是否認為非洲哲學實際上是指所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哲學,而不包括北非的伊斯蘭哲學、北非的基督教神父哲學;二是是否承認古埃及思想是非洲哲學的一部分。(22)不論這種爭論多麼激烈,不少相關方面的專家堅持認為,「那些從更具描述性的角度來理解非洲哲學史的人則會將所有在非洲大陸發展起來的哲學門類都包括在內」(23)。這主要包括埃及哲學、北非哲學、北非基督教神父哲學、北非伊斯蘭哲學以及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哲學,它們都是一部非洲哲學史的各個組成部分。正因如此,當代一些從事非洲哲學研究的哲學史家開始撰寫和出版相關著作,詳細論述非洲哲學,包括古埃及思想的起源、學派、時代及影響等,尤其是阿倫的著作《埃及探源》甚至討論埃及哲學對希臘哲學的影響和幫助,書中某些部分甚至否認希臘哲學的原創性,這對研究西方哲學史的專家震動甚大。
至於現當代非洲哲學,由於各國歷史境遇不同,發展的途徑也不一樣。當初屬於法屬殖民地的國家,使用的是法語,因而受法國哲學影響比較大;而說英語的國家,尤其是生活在北美的非裔哲學家們,則跟隨英美的經驗哲學。近年來,隨著跨文化哲學研究的興起,非洲哲學不再只是重視近幾百年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帶來的文化影響,而是注意研究非洲原有的部落哲學元素,以此提升非洲民族的哲學思維的方法論根基。(24)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當代非洲哲學最有影響力的當屬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政治哲學,這是與南部非洲近百年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大變革有著密切聯繫的。恩克魯瑪、尼雷爾、桑戈爾、阿齊克韋、阿沃洛沃等人所代表的非洲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對非洲的現實政治具有重要的重塑作用,不僅推動了非洲民族解放運動,同時對非洲人的政治意識覺醒更有深遠的意義。概括這些政治思想,主要有現代化模式、認同模式和解放模式,而其核心則是強調改造、提升非洲人的思想觀念的關鍵在於去殖民化,要從非洲多種多樣的文化背景中找尋創造性的機制建構,而不是簡單地模仿西方的民主制度。(25)
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世界各地,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不論是發達國家還是落後國家,哲學的發展雖有不同階段,但面對的卻是人類的既具體又共同的問題,只是不同國家或民族可能會提出不同的解答。所以,哲學絕對不只是限於書齋的學問,從根本上說,哲學是與人類實踐生活密切相連的思想及其理論表達,這是哲學能夠不斷前行的基本動力。雖然有些哲學命題表面上看似晦澀難懂,但它們討論的主題實際上始終關係到人類的基本問題。哲學一旦脫離這些基本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講就是自我放逐,脫離社會、脫離現實的最後結果,就一定是被社會所拋棄。當今我們的哲學出現不少問題,許多都與此有關。所以,我們一定要認清這個道理:哲學研究有各種範式,但它們最終的意圖必定是為人類發展提供理論支撐而服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