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菁茵
父親躺倒整整兩個半月了。這兩個多月,我一直守在父親身邊,神思恍惚,默默祈禱。我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夢境,或者某天突然有奇蹟發生。
如果不是因為父親,我永遠不會去研究阿爾茨海默這個陌生的詞。這個透著洋氣的名詞,是殘酷的,因為它,父親與我們徹底隔絕。
父親是2018年9月4日發生的腦梗,那天,我剛從廣東回來。兒子以不錯的高考成績被廣東一所大學錄取,送兒子去學校之前,幾乎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說:這下孩子念書走了,你該輕鬆了。結果呢?剛送走孩子,便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不會走路了。
我和弟弟匆匆忙忙趕回村裡,看到父親躺在炕上,左邊的腿和手不住顫抖,已經不受控制。母親說,她清早起來,就發現父親佝僂著身子,拖著腿在走路。母親問咋回事?父親竟然說:沒甚事。我可憐的父親,竟然不知道自己正在發病。
父親身體的快速衰敗是從2013年開始的,那一年,父親因為心梗在北京安貞醫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手術很成功,但父親的精神狀況大不如前。
父親開始變得暴躁、厭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起初,我們以為是術後後遺症,慢慢會好的。直到近兩年,父親開始記憶力衰退,言語總是表述不清,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從2017年至2018年,我們帶著父親去過三趟北京宣武醫院,人們都說那裡是最好的神經內科醫院。做認知篩查時,父親竟然說不出自己來自哪裡,判斷不出年月日,曾以算帳快出名的父親竟然做不了一道簡單的小學算術題。
父親最終被醫院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症,也就是常說的老年痴呆症,我們一直不願承認這個事實,我曾自欺欺人般幻想父親之所以答不上那些題,是因為人生地不熟緊張所致。但我們兄妹幾個又一直在隱隱地擔憂,擔憂父親某天出門找不到家,擔憂父親突然不認識我們,擔憂父親某天突然癱倒在床。
令我們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一場腦梗,讓所有擔憂變成了現實。
腦梗發生後,我們將父親及時送入市醫院,到達醫院時,發現父親嘴歪了。一番檢查與詢問後,醫生開始為父親溶栓。
溶栓前,父親還是清醒的,我和父親聊天,讓父親認字,父親能清楚地認出旁邊消毒液瓶上的字。溶栓後,父親的情況開始變得起伏不定,他一會清醒一會迷糊,醫生說父親的病情還在發展。清醒的時候,他掙扎著要下床去廁所小便,我們說不行,大夫要求必須臥床休息,無論我們如何說服,他就是不肯用接尿器排便,我們便強行按著他,父親情緒激動,他無奈地說:看見你們,可麻煩了。
作為一個保守的農民,父親還在維護著他僅有的尊嚴。快到晚上時,父親的情況好轉,醫生來看父親,父親能說話,左邊的腿和胳膊都能在醫生的示意下抬起來,我們都很高興,醫生說溶栓成功了。
然而,後半夜,父親情況突然惡化,他開始抽搐,陷入了昏迷,這意味著父親的溶栓徹底失敗。
父親被推入重症監護室,見不到父親,我們心急如焚。每天我們呆呆地守在監護室門前,等著醫生給我們帶來一星半點的消息。
那個時期,是最煎熬的時候。醫生每天都在給我們講溶栓失敗後的種種併發症,諸如腦水腫、腦出血、消化道出血、肺栓塞等等,每個病症都會隨時奪走父親的生命。
那個時候,醫生一再徵詢我們的意見,要求我們兄妹們隨時要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倘若腦水腫,父親做不做開顱手術?不做,隨時有生命危險,做了,父親即便挺過去也可能成為植物人。
想著曾經因心臟搭橋術被開胸鋸骨父親所忍受的巨大痛楚,再想到他的頭部將再次被掀開,我們的心在滴血。那個時候,我們兄妹幾個夜不能寐,整日淚流滿面,相互不敢看對方。
父親一直是全家的頂梁柱,他呵護著我們衣食無憂地長大,父親沉默寡言,從未對我們說過一句重話。父親不愛出門,常年守著家,年近七旬的他最遠只去過北京,卻是去看病。父親總是默默守在村口,等著我們回來。父親對我們從未提過半分要求,在他眼裡,我們都是最懂事的兒女。
全身心付出,沒有半點要求。這世上,只有父母對兒女才能這般無私吧。那一刻,悔恨與不甘充斥心間,那一刻,突然醒悟:忽略親情的所謂拼搏毫無意義。對父母最大的孝心,就只是那句「常回家看看」,遺憾的是,我們總是說得多,做得少。
每天下午有幾分鐘的探視時間,我們兄妹幾個輪流進去看父親。
父親終是醒過來了,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他的左邊身子完全不會動了,他的右手被拴在床檔上。護士說,這樣做是為了防止他胡亂抓管子。
我可憐的父親,被五花大綁在床上,完全失去了自由。
更令我們難以接受的是,父親喪失了語言功能。我們去看父親,父親甚至不看我們一眼,他不是在沉睡,就是眼神迷離望向別處。那種隔絕的感覺,恍若我們和他是兩個世界。我們輕聲呼喚父親,哪怕是他一個無意識的微小回應,都會讓我們激動半天。
每日,我們將食物榨成糊送入監護室,再由護士用推管推入父親胃中,我們想著法地變換食材,想著為父親補充營養,想著他能夠儘快恢復起來。
謝天謝地,父親終是安然度過了水腫期,在重症監護室呆了十幾天後,父親的病情開始趨於穩定,轉入了普通病房。
從死亡線上回來的父親,依然插著各種管子。但我們知足了,好歹現在我們可以天天看著父親了。
病床上的父親不哭不鬧,不喊不叫,但他不會咳痰,偶爾一陣劇烈的咳嗽常讓他憋出兩眼生淚,我們便趕緊為他翻身拍背。
有一夜,意識混亂中,父親揪掉了胃管。護士很恐慌,埋怨我們看護不夠小心。我倒覺得,已經二十多天沒用嘴吃飯的父親,終究得撤掉這個東西。
沒想到的是,撤掉胃管的父親,吞咽都成了問題。喝口水,父親都會嗆著。
吃東西,本應是人的一種本能,現在卻成了難題。我們只能試著餵米糊、酸奶等稠狀食物,讓父親適應著吃東西。與此同時,用按摩手法為他做吞咽訓練。
功夫沒有白費,當父親可以吃掉半碗米糊時,我興奮地說:瞧,我們吃得多香。臨床的陪護阿姨感慨地說:瞧這閨女,像伺弄娃娃似的。
是的,曾經,我們是父親的孩子,現在父親成了我們的孩子。這就是輪迴吧。
病房裡的病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幾乎所有的腦梗病人都能漸漸恢復說話、行走的能力,最終康復出院。唯獨我的父親,住院時間最長卻無甚起色,我們知道,這是因為他先前就患有老年痴呆症。此次的腦梗,只是起了催化作用,將他的病症推至後期。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爺爺因腦梗與我們同一個病房,雖然兒女眾多,但老人對兒女諸多不滿。老人總是埋怨兒女照顧不周,而女兒則怪怨老人不理解他們。
老人與女兒在病房頻頻吵架,女兒私下憤憤不平地對我說:誰伺候得多,誰落不了好。我總是羨慕地看著他們父女爭吵,我多麼想說:倘若我的父親能夠說話,我寧願天天被他訓斥。
人就是這樣,失去了才知多麼可貴。
當醫生停掉所有的液體,當康復變得毫無意義,我們不得已出院了。也曾多方打聽過更高級別的醫院,但得到的答覆是:父親這種情況,世界都是難題,西醫已無藥可醫。
於是只得抱著試試看的態度,開始看中醫。聽說有個大夫擅長針灸,我們用車拉著父親慕名前去。看了父親的情況後他說:得把他扎醒。那一刻,我們滿懷希望。
他用極細的長針扎父親的人中和鼻頭,父親疼得淚流滿面、不住掙扎。我們強行摁著父親,心卻抽搐成一團,心裡默念:對不起,爸爸,疼痛是為了喚醒你。
然而,扎過幾次之後,我們開始懷疑。意識不清的他,每次扎時都無比恐懼,扎後也沒啥效果。扎了幾次吃了兩個療程中藥後,看父親無甚起色,最終放棄。倘若上天註定父親的晚年只能這樣,那就讓他少遭點罪吧。
我們帶著父親回了家,或許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能喚回父親的一些記憶。
村裡的鄉親們都來了,八十多歲的二大爺拄著拐杖,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六媽,他們都曾陪伴著父親長大。他們見面的第一句話都是:還認得我嗎?父親茫然地看著他們,面無表情。偶爾他會盯著某個人的臉,似在回想,更多時候,面對眾人的圍觀,他緊緊抓住被子,害怕身子露到外面。
我知道,父親不是完全沒有感知能力,他只是被壓迫了神經無法做出相應的回應,他正拼盡全力護著最後一絲尊嚴。
父親似乎嘗不出酸甜苦辣,只要有勺子靠近,他便會張開嘴,父親似乎沒有了喜怒哀樂,無論我們怎麼逗他,他都不會擠出一絲笑容。我們總是對著他大聲說話,希望能刺激他的語言功能。現在,父親偶爾也會說一句簡單的話。當我們問他時,他會低聲說「不餓」「不渴」「不痛」「不難受」……永遠是「不」,父親和當初一樣,從來不願麻煩別人,自己所受的痛苦只會埋在心裡。
我扶著父親,試圖讓他坐起來。父親半邊身子癱軟著,向一側歪斜,我便半邊身子頂著他,讓他安坐在炕上。我抱著父親,讓他下地坐輪椅。母親對我說,你真有力氣。孰不知,我已拼盡全身力氣。
記得小時候,去鄰村看電影,父親總是將我放在肩頭,高高舉起,現在,父親,我稚嫩卻堅韌的臂膀便是你未來的依靠,父親,請安心靠著我吧。
更多時候父親會默默地看著我們,眼神很溫柔,溫柔得讓我心疼。有時候,我希望父親清醒過來,能與我們有所交流;有時候,我又希望父親就這般糊塗,只有糊塗他才不會更加痛苦;更多時候,我寧願相信,父親又回到了聖潔的最初。睡著的父親,不悲不喜,安靜得像個嬰孩。
拿什麼拯救您,我的父親[謝謝]。
(寫於2018年11月19日夜,2020年9月14日修改發頭條。)
圖片來自頭條免費正版圖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