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隨祖父母生活在蘇州,那時候太倉隸屬蘇州地區。家裡的親戚多在蘇錫和上海,我常往來於三地,並不記得自己是否真正踏足過太倉,只因肉鬆的緣故,太倉從來都不陌生。只是記憶中從來沒有吃得酣暢過。
那時,肉鬆作為早餐的佐餐小食,並不像毛豆子炒蘿蔔乾那樣放一碗在桌上隨便夾,那豆子和蘿蔔乾互不搭連,一筷子也就夾一兩顆。好婆不怕表弟的筷子大劈叉,即使夾多了幾顆,到了嘴邊也掉得差不多了。肉鬆可不行,像棉絮一樣黏在一起,得用筷子尖蜻蜓點水似的夾起來,再微微抖抖,把連帶的多餘抖掉,只往嘴裡送那麼一小點兒,不比吃紅燒肉那樣大快朵頤。吃肉鬆是講究慢慢品味的,放在舌尖上過粥去個寡淡。可男孩子怎會那麼細緻?但凡好吃的,全都大口吞咽。因此,好婆絕不把肉鬆放在桌面上,她說表弟的筷子頭上沒輕重,一筷子下去就跟拖稻草一樣,把一碟肉鬆全拖到他自己碗裡了。因此,我和表弟小時候吃到的太倉肉鬆一律是分配製的,由好婆往我們各自碗裡夾一筷子,而這是我和表弟都反對的。因為我們的早餐碗裡,不是白粥就是泡飯,那肉鬆一到碗裡,味道就跑到粥和泡飯裡去了。我最不喜歡粥和泡飯有鹹味,菜泡飯則另當別論。而那肉鬆的美味就美在甘鮮,入口生津,鮮美中有股絲絲縷縷的甜味,被泡飯浸過的肉鬆就失去了咀嚼的享受。
我那時屬於乖小囡,雖不滿,但也不作聲。表弟則不然,一見好婆往我碗裡夾肉鬆,馬上擋住他的碗,同時大口張開,讓好婆把他應得的那一筷子肉鬆直接送到他嘴巴裡。好婆就一邊往他嘴裡塞一邊叨嘮:鹹煞脫嘖!
有一晚,我看到好婆把放在竹碗櫃裡的一袋開了個缺口的肉鬆倒出來,裝進一個青色的缽頭裡。她說怕老鼠來偷吃。她曾把一袋肉鬆放在竹籃子裡吊在老房子的木樑上,居然還是沒有躲過老鼠半夜偷襲。
翌日,我看到表弟在櫥櫃裡翻找,好婆就一旁叫道:別翻了,都給老鼠吃掉了!而我分明看到那個青色缽頭混跡於油鹽醬醋那些瓶瓶罐罐之間。
其實,那時家裡肉鬆從不斷貨,主要是因為阿爹(蘇州人稱爺爺為阿爹)在六十歲左右就開始病臥床榻,基本上早晚餐都是好婆端到床頭的。阿爹的佐餐小菜中一定是少不了一小碟太倉肉鬆。所以我的印象裡,肉鬆並非普通的佐餐小菜,而是專供老弱病殘的。
的確,太倉肉鬆是有很高的營養價值,其蛋白質、鐵與脂肪含量都高於豬瘦肉。不過肉鬆也是高鈉高熱量食品。阿爹是什麼事情都講究節制的人,任何美味都不會貪戀。但他有時會跟好婆要求多加一些肉鬆,好婆就咕噥你也吃不完的。阿爹等好婆轉身忙去了,就叫我拿了自己的小碗,把他碟子裡的肉鬆夾一些到我碗裡。如此,我背著好婆多吃了不少肉鬆呢。
但記得有一回我發寒熱,幾天茶飯不思。阿婆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嘮叨著光吃藥不吃飯也不行的呀!然後不停問我想吃點啥呀?小湯包?湯糰?還是黃天源糕團?要不,我去買碗鱔絲陽春麵?阿婆一疊聲地列了一串平時我喜歡的小吃。我一個勁兒地搖頭。臥在病榻的阿爹就說了:現在要吃清淡的,白粥配肉鬆最好了。聽阿爹這一說,我還真有了食慾呢。好婆欣喜地看著我把一碗粥和一碟肉鬆吃光光。這之後的一連數日早餐,好婆都單獨給我一小碟肉鬆。眼熱得表弟吵吵著他也要發寒熱。
後來我跟著支援三線建設的父母去了河南伏牛山一帶,我總是盼著年關來自蘇州的郵包。現在我能想起來的那包裹裡的東西就是吃的,可見味覺記憶的深刻。好婆和阿爹的郵包裡必有黃天源豬油糕、松子糕、冬筍、太倉肉鬆等北方根本見不到的食物和食材。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把春節收到的肉鬆可以保存到夏天,反正年後的時日裡,但凡家裡誰病了,母親做病號飯的時候就一定會配上一小碟肉鬆。偶爾,母親也會拿出少許肉鬆給全家早餐增添一些家鄉的味道。
早餐時,我的北方鄰居通常是把熱饅頭掰開,刮一層辣醬或調得稀薄的芝麻醬,條件好點的就夾個雞蛋,用兩半饅頭使勁一擠壓,典型的中式三明治。若是雞蛋再加肉鬆,那是很奢侈的。母親偶爾讓全家奢侈一回。有肉鬆的那頓早餐,我們姐妹就學著父親在夾了雞蛋的饅頭裡再鋪一層肉鬆,有點像老家的餈飯糰。那白煮蛋配了甜鹹鮮味的肉鬆,好吃得無以形容。但是,母親自己並不捨得饅頭夾肉鬆。她食量很小,而且還總說吃飯要七分飽。我幾乎從未見過她吃一整個饅頭,多是掰下來四分之一那麼大,然後用那一小塊饅頭把盛過肉鬆的碗整個兒地擦一遍,一些筷子揀不起來的肉鬆絮絮就粘到母親的那一小塊饅頭上了。父親見此,有時會忍不住吼道:肉鬆值幾鈿?叫蘇州再寄!
母親總是說,儂吃好了就好了。那時,我曾暗自妒嫉父親的饅頭裡夾的肉鬆比我們姐妹的厚實,我和妹妹的都是母親分配的。我甚至為此懷疑:母親的母愛是不是抵不過她的情愛?
那一年天氣轉入秋涼時節,放學路上淋了一場秋雨,我就病倒了。躺在病床上,我就想吃一碗白粥配肉鬆。可是郵包裡的那兩袋肉鬆早已吃光了。母親摸著我的額頭,沮喪地自言自語,肉鬆沒有了。我居然為吃不到肉鬆蒙頭哭泣。母親是特別好面子從不肯求人的人。那天她跑到樓下的邱霞家裡討要了一碟魚鬆。其實,這之前,我還因為魚鬆和肉鬆跟邱霞吵了一架。
邱霞比我大幾歲,跟著她姥姥從福建老家來到父母身邊。姥姥成天圍著鍋臺轉悠。印象最深的是邱霞幫著她姥姥一起炒制魚鬆。一條肚皮圓滾滾的黃河大鯉魚被剖開肚子,取腸刮鱗清洗之後,吊在門框上滴水晾乾,然後被分段切塊丟在大鍋裡加入各種調料翻炒,一直炒到褐黃成松狀。邱霞夾了一筷子給我嘗。這魚鬆有點脆脆的,並不像太倉肉鬆那樣棉絨,雖也入口即化,但不比肉鬆可嚼出肉汁的鮮味。儘管也是好吃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問邱霞為什麼不是棉絮狀的,然後就肆無忌憚地說老家的肉鬆有多好吃。邱霞自然不服,於是我們倆一個說福建魚鬆是最好的,一個說太倉肉鬆是最正宗的,最後一拍兩散,上學放學路上各走一邊。
不過生病的那天,我還是吃了母親從邱霞家裡討來的魚鬆。我問母親為什麼我們不能自己做肉鬆呢?母親在三線建設的山區,自己摸索著製作年糕、春卷、燻魚、八寶飯等等家鄉美食,可是唯有肉鬆卻是她從未打算嘗試的。記得她說太倉肉鬆就只能出在太倉。為什麼呢?這在我一直是個謎。
傳說清代同治十三年,即1847年某一日,太倉城裡的名門望族大宴賓客,廚師忙中出錯,把紅燒肉煮過了頭,煮成了肉酥,情急之中大廚靈機一動,去油剔骨,將肉放在鍋裡索性炒碎,端上席面自稱是一道新菜餚,叫作「太倉肉鬆」。不料舉桌轟動,譽為「太倉一絕」。後來廚師就在太倉南門開了間肉鬆店。到了1886年清朝光緒十二年,因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對肉鬆美味讚賞有加,並把太倉肉鬆提升為官禮物品,遂享譽四方。
至於太倉肉鬆的做法,母親當年說沒有配方,雖可大約摸做出來,但絕不會是太倉肉鬆原味。最近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才開始明白當年母親為何不去嘗試做肉鬆。僅僅原料的要求就讓人卻步了。
製作太倉肉鬆的豬肉,從屠宰到下鍋,要嚴格控制在4小時之內,而且選用的是只需4個月就長大的太湖豬,難怪母親說太倉肉鬆只能出在太倉。一頭豬也只能選鮮豬後臀的瘦肉為基本原料,再經切條、煮松、炒松、搓松4道工序製成。而在不斷地翻煮過程中,大鍋內的原汁原湯,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全部收幹,肉又要煮到油脂全部泛起、濾盡,纖維酥而不爛。而一旦出鍋,便不能再回鍋。所以即使同為太倉肉鬆,也是有不同等級品相的。更別說如今市面上種種其他肉鬆了。我就是很懷念太倉肉鬆那種綿長的纖維,卻不會嵌在牙縫裡。生病的時候,口中寡淡無味,又吃不進口感濃鬱的食物,太倉肉鬆是恰到好處的滋味。
現在想來,有些事在當時觸手可及卻未做,如今悔之莫及。想起把肉鬆藏進青色缽頭的好婆,我就忍不住潸然淚下,怎麼在她去靈巖山和阿爹九泉相會之前,就沒有想到多買幾包太倉肉鬆給她?省得她老是擔心肉鬆被老鼠偷吃。於是很想立刻回國買一包正宗的太倉肉鬆去餵到母親的口中,好想跟她說,媽媽呀,你當年用一小塊饅頭把那隻盛過肉鬆的碗擦得乾乾淨淨的情形,現在讓我想起來心有多疼啊!可是,我再也沒機會跟她說這些話了,我在患了阿茲海默症的母親面前完全是個陌路人。
太倉肉鬆,這不是一個單純的食物的名字,它於我是一段不忍卒讀的歷史,而那味憶裡的親情是結了痂的傷痛不敢觸碰,伴我餘生,異鄉的海風並不能吹散這一切。
(本文組稿、編輯朱蕊)圖片來源:國美在線、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