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話我一向覺得對多事者有當頭棒喝般的力道,那就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句話古人也屢屢稱引,清人李塨《閱史郄視》更將其稱為「千古名言」。
說出這句一針見血的話是唐代陸象先。劉肅《大唐新語》卷七《容恕》記載了他說此語的原委:
陸象先為蒲州刺史,有小吏犯罪,但慰勉而遣之。錄事曰:「此例皆合與杖。」象先曰:「人情相去不遠,此豈不解吾意。若論必須行杖,當自汝始。」錄事慚懼而退。常謂人曰:「天下本自無事,只是愚人擾之,始為煩耳。但靜其源,何憂不簡?」前後歷典數州,其政如一,人吏鹹思之。
小吏有過,陸刺史已經妥善處理,一個錄事卻吃飽了撐的,搬出條文來要求嚴懲,沒想到吃了陸刺史的喝斥:垃圾分類,從你開始!要打板子,從你開始!然後就引出了上面的名言。這件事於史有據,新舊唐書卷八八、卷一一六陸象先傳皆有記載,大同小異,唯「愚人」均作「庸人」。愚以為「庸」比「愚」更有內涵,不但能見出自擾者的智商,還能傳達出其的神態。
所謂「立言」,未必要著書立說,能說出一兩句至理明言,也足以不朽。陸象先主要就是靠這句話傳名於世的。陸遊多次引過陸氏先人這句話,「本來無事只畏擾」(《題梁山軍瑞豐亭》),「天下本無事,吾生行且休」(《縱筆》),「天下本無事,庸人實擾之」(《銘座》)等,以致曾國藩以為這句話就是陸遊說的(《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諭紀澤》《諭諸兒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
小說有時也常見引用此語的,如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七載:
雍正甲寅,餘初隨姚安公至京師,聞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地空曠,慮有盜。夜遣家奴數人,更番司鈴柝,猶防其懈,雖嚴寒溽暑,必秉燭自巡視,不勝其勞。
別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廛櫛比,又慮有火,每屋儲水甕,至夜鈴柝巡視,如在永光寺時,不勝其勞。
更典虎坊橋東一宅,與餘只隔數家,見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誦經放焰口,鈸鼓琤琤者數日,雲以度鬼。復延道士設壇,召將懸符持咒,鈸鼓琤琤者又數日,雲以驅狐。宅本無他,自是以後,魅乃大作。拋擲磚瓦,攘竊器物,夜夜無寧居。婢媼僕隸,因緣為奸,所損失者無算。論者皆謂妖由人興。
居未一載,又典繩匠胡同一宅,去後不通聞問,不知其作何設施矣。姚安公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其此公之謂乎?」
這個御史大人四易其居,慮盜慮火疑鬼魅,整日價憂心忡忡,忒也多事。紀昀復用「不勝其勞」「鈸鼓琤琤」,正見其庸者自擾狀,諷刺意味溢於言表。而結以「去後不通聞問,不知其作何設施」,又發人想像。真妙筆也!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還有一篇也極是有趣:
朱青雷言,嘗謁椒山祠,見數人結伴入,眾皆叩拜,中一人獨長揖。或詰其故,曰:「楊公員外郎,我亦員外郎,品秩相等,無庭參禮也。」或又曰:「楊公忠臣。」怫然曰:「我奸臣乎?」
對這種振振有詞,自高一品的人,著實難以開導。所以,紀昀又接敘二事:
於大羽因言,聶松巖嘗騎驢,遇一治磨者嗔不讓路,治磨者曰:「石工遇石工(松巖,安邱張卯君之弟子,以篆刻名一時)何讓之有?」
餘亦言交河一塾師,與張晴嵐論文相詆,塾師怒曰:「我與汝同歲入泮,同至今日,皆不第,汝何處勝我耶?」
紀昀覺得「三事相類,雖善辯者無如何也」——愚以為將治磨與篆刻說成「石工遇石工,何讓之有」更好玩些——乃引田白巖的話總結曰:
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遇此種人,惟當以不治治之,亦於事無害,必欲其解悟,彌出葛藤。嘗見兩生同寓佛寺,一詈紫陽,一詈象山,喧詬至夜半,僧從旁解紛,又謂異端害正,共與僧鬥,次日三人破額詣訟庭。非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乎?
這篇作品四事相參,共成一理,說明與妄人較真,往往難免陷入無事自擾的囧境,還是不招惹這等人為好。
世上本沒有名言,說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言,然後就有「高人自擾之」,加以引申,別作解釋。朱國禎《湧幢小品》卷三上說: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此句妙絕,妙絕!然庸人擾之猶可,才智者擾之,禍不可言。雖總歸於庸,而禍之大小,必有別矣。
文康在《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二回也有一番議論:
咳!古人的話再不錯,說道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據我說書的看起來,那庸人自擾,倒也自擾的有限,獨這一班兼人好勝的聰明朋友,他要自擾起來,更是可憐!
在吳慶坻《蕉廊脞錄》卷二,看到《張之洞電駁更張官制》中,又將類似意思發揮道:
昔唐賢有云:「天下本無事,乃庸人自擾之耳。」洞竊以為不然,無事自擾,尚無大害;若方今四海有事之日,再加之以擾,則不可支矣!且庸人安能擾天下?惟才敏氣盛急於立功名之人,察理不真,審勢不明,貿然大舉,乃能擾天下耳!
以上諸家說法,應各有所感所指,其中是非,另當別論,但天下有時確實被聰明人或自以為聰明的人無端騷擾得苦不堪言,比如前幾天被人吐槽的店鋪牌匾被統一黑白化,就不出自一般的「庸人」,也許還是用「愚人」來形容更乾淨利索。
2020年6月17日於奇子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