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阻且長
年輕時只喜歡李白的詩,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後來覺得不妥,人應該有點人文關懷,於是也吟一吟「安得廣廈千萬間」。再想想,覺得更不妥,你自己住著的被稱作房子的地方就是個狗窩,說什麼廣廈,有點矯情哎。
後來發現,不扯廣廈、不扯殺人的詩,唯有王維王摩詰才入我眼。他那些「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啦、「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啦,聽起來很小時代。到了中年我才明白,小時代才是我們的時代。前提當然是,你不是皇帝,也不是控制皇帝的宦官。換言之,你既不是可以隨意放縱的人,也不是丟了命根子而完全不能放縱的人。是吧,難道我們不是這樣嗎?脫褲子的時候想到嫖資,不脫褲子的時候想到天下。
李白的詩太豪氣,杜工部的詩則太悲鬱。事實上我們既沒有豪氣到李白那種地步,也沒有悲情到杜工部的白頭吟望苦低垂。我們過著小日子,年關逼近,也要憂愁那麼一兩下。
王摩詰的禪詩有大意蘊,只是,在這個粗暴的時代是無法欣賞的,時代沒什麼兩樣,過去它在欲望中狂奔,像粗暴的腳步毫不顧惜地踩過落葉、花瓣和歌謠。現在它在更快的節奏中狂奔,奔向擔憂、未知和所有的不確定。
王摩詰先生最美的詩句是: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彩翠時分明,多麼壯觀和樸素的景象。夕嵐無處所,多麼澄透、本然的自然景觀。它們只有在成為內心的景象之後才可能呈現。當它們成為心中的景象,也不必再說。
還有,在思念中的人,在焦慮中的人,是讀不懂摩詰先生的。那種古典的完整性,註定要被思念搞得破碎。那種思念的破碎,又因自身而完整。
所有的人都是在期待之中的人。如果你在期待,就註定了無所歸屬的命運,既不現代,也不後現代,更不古典……我們在飄,找不到自己的時代。這不是漂泊——漂泊被賦予了太多的抒情想像和審美意味——我們就是在飄啊,像風中的樹葉,像水面上的樹葉……
摩詰先生自有一種大境界,大境界是拒絕理解的境界,或者退一步說,它拒絕過於情緒的闡釋。雲飄在空中,山呆在自己呆著的那個地方,它們其實和你無關。唯有在月色的溫柔下,你才可能把自己的心緒去比附自然。自然是自足的,它不會附和我們。它不需要言辭,言辭只是它的嚮導,好的言辭、謙卑的言辭有可能是通往它的路徑,但不是它本身。
在時代的迷亂中更迷亂中的人,最好去讀古詩十九首。這十九首詩,作者已無法考。可是,它的精神,滲透在所有的唐詩宋詞中。它的語式也漸漸在模仿中消失了,以至於我們只記得後人的模仿,忘了後人的摹本所在。
比方說,我們只知道衣帶漸寬終不悔,但我們忘了還有更早的「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古詩是直接的,樸素的,是不玩辭藻的,因樸素而偉大,又因偉大而被後人疏遠。
你看,多麼美妙: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還有更宿命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這種深刻而深厚的悲涼,讓我忘掉了霧霾、正在逼近的風雨和風雲。它之所以是宿命,是因為它隨時在你的此刻。它的短暫之所以永遠,因為它就是這個時代。
它也會給我們安慰,我們的祖先吟誦著這樣的詩句而死去,但是詩句並沒有因祖先和時代的消亡而消失。所以讓我們自信吧,不是自信於真理,因為真理總是在弄死相信它並追尋它的所有人。也不是自信於嘲諷,因為嘲諷總是在告訴我們它所嘲諷的對象其實毫無意義,最後,連它自己也毫無意義。這樣,我們所剩下的唯有活著和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