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人,多少還有一些禁忌,怕雷公電母、怕玉皇大帝、怕神怕鬼怕菩薩。後來徹底唯物主義了,便一切都無所畏懼了。什麼都不怕的人,是最可怕的。」
來源:愛思想網
1998年夏天,剛剛寫完《老海失蹤》,我所居住的城市便被滔滔洪水包圍。數百萬市民整日整日提心弔膽地望著奔騰呼嘯的江水一公分一公分往上漲,不知那滅頂之災什麼時刻會突然到來。
那時,江水已然高出市內低洼處十多米,一旦潰決,如同往缸裡倒水。與此同時,整個長江中下遊,嫩江、松花江、南方各水系……也已是恣肆汪洋一片。整座整座的村莊只剩下星星點點的屋頂浮在水面,像一艘艘傾覆的船腹。
大自然的報復這麼快就到來了麼?
儘管媒體不斷地在強調「百年不遇」,似乎這一劫躲過去,又可以安安穩穩過一百年了。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自欺自慰。
起碼就我這個城市而言,98年的洪水總量並不比54年大。而且「百年不遇」這個詞兒九十年代以來已用過好幾次了。
花沉重的代價學簡單的道理本已不幸,代價付了,蒙昧依舊,就不光不幸了。
很快,抗洪變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變成了一種政治儀式,變成了又一篇「人定勝天」的宏大敘事。
很快,人們將洪水忘了。只留下一臺臺亮麗輝煌的電視晚會、精美的書刊畫冊和各種各樣的獎狀勳章。
緊接著,人們又開始填湖——就在離省委一箭之遙的水果湖;人們又開始伐樹——就在離因潰口而聲名遠播的牌洲灣的鄰鄉江夏區……
人為萬物之靈長。這是人類自有了文化後,自己給自己封的。有了這樣的視點,人類看萬物生靈,便都是高高在上一切皆備於我了。
水可以灌溉、發電、倒垃圾,地可以種植、放牧、蓋樓房,山可以採石、採礦,林可以伐木、狩獵,粟可食,果可食,魚可食,羊可食,虎也可食,骨入藥,皮製毯……
到得後來,人越來越聰慧機巧了,連苔蘚、海藻、螞蟻、毛毛蟲都可以制出人類需要的物品來。
於是,這世上幾乎沒有不能為人類所用的東西了。海洋、沙漠、高原,溼地……凡人類足跡所至,沒有一樣是可以逃脫的。
許多年來,在這個星球上,人類一路威風凜凜走來,勢不可當,所向披靡。
人類實在是這個世界的異物。是大自然不小心從瓶子中放出來的妖魔。世間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唯有人,沒有什麼能克它。一個無所克的東西,便只有大毀滅能克了。古時候的恐龍大約便是如此。
從前的人,多少還有一些禁忌,怕雷公電母、怕玉皇大帝、怕神怕鬼怕菩薩。後來徹底唯物主義了,便一切都無所畏懼了。
什麼都不怕的人,是最可怕的。
98年的大水,只是一個顯在的事件。數世紀以來,尤其近半個世紀以來,山林頹毀,風沙東漸,湖泊枯萎,江河斷流,水質惡化,空氣汙濁,一批又一批物種滅絕,一批又一批物種變異,連我們先人吃了千萬年的蘿蔔、白菜都沒了味道……
這些事件在悄沒聲息又突飛猛進地演變著——這才是一次真正可怕的「和平演變」。直到有一天,我們一覺醒來,發現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人與自然的衝突,根結在於人類的生活理念及人類的物質追求。它需要無止盡地消費這個世界,而自身卻不可能為這個世界所消費。
在這一點上,發達國家刺激著落後國家,落後國家中的富裕者,又刺激著貧困者。人類終將成為世界萬物億萬年來生生不息的循環鏈的瘋狂終結者。
我們今天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站在人本主義立場上的。饒有意味的是,許多個世紀以來,人類在瘋狂劫掠這個世界的萬物生靈的同時,又一直在奮力爭取著人類社會中人與人的平等權力。
當《獨立宣言》第一次喊出「人人生而平等」這石破驚天的口號時,那些蓄奴者、特權者、尊貴者曾是如何地惶惑、如何地憤怒。今天,當全體人類成為世界萬物的蓄奴者、特權者、尊貴者時,我們是否需要發出一個新的宣言呢?
作為一個後發展國家,我們一方面尚在苦苦追求人的生存權、發展權、自由民主權,同時又不得不面對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那就是,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所有生命的生存權。
沒有這樣一種共享的權利,其中任何一種生物的特權最終也會被剝奪。
那位信奉「人定勝天」的偉人,還有另一句著名的論斷:「事物總是要走向它的反面的。」
那麼是否可以說,人類在統馭大自然、劫掠大自然的道路上一路凱歌、無往不勝,最終也是要走向反面呢?我們能抗拒這個「反面」的到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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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現代人就是被方便害了
柴靜:我為什麼不想再回山西?
總統先生,美麗山水是悲傷
餘世存: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