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明,筆名悠然,臨澧二中初中部64屆13班校友。出生於1947年,合口鎮回龍村人,現住地臨澧縣安福鎮。大學專科學歷,中學一級教師,1971年開始擔任民辦教師,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後,於1978年考入湖南農學院常德分院學習,1981年重回教學工作崗位直至退休,從事教學工作四十餘年。
《歲月如歌》是她撰寫的個人回憶錄,主要回憶了文化大革命時代她的親身經歷。由臨澧縣作協主席亦曾是臨澧二中教師的尹德立老師擔任責任編輯,刊發於常德老幹部宣傳協會的「正揚網」。
為讓大家重溫那段歷史,臨澧二中校友會公眾號平臺將連載推出《歲月如歌》長篇回憶錄。本期連載之十二:《瘋狂歲月》。
1967年,是文革最狂亂的一年。校園裡,高音喇叭內唱著「時代強音」《大海航行靠舵手……》,其分貝之高聲音震耳欲聾。一群群紅衛兵一會兒唱,一會兒叫。又是蹦又是跳。「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造反到底!就是勝利!」「封、資、修,掃!掃!掃!牛鬼蛇神,打!打!打!」「希望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們!我們!我們!」。這是否是小資產階級對革命態度的狂熱性的最高體現?這類「經典」和意識形態反覆強烈地影響著小將,也沁染著整個社會。
新一輪大字報和標語覆蓋在以前的大字報上,但內容完全不同了,內容是「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打倒劉、鄧、陶!」「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大都配有一幅幅醜化式的像鬼骷髏一樣可怕的漫畫。
縣委書記趙會禮,縣長呂定元等一系列「走資派」,先被紅衛兵勒令停職反省,然後被揪到臺上批鬥,戴高帽子,掛黑牌子,彎腰、認罪,再彎腰、再認罪。抓毛按頭,遞拳踢腳。一條條鼻涕龍在「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口號聲中顫抖。各單位各行各業都參與批鬥。批鬥過後再遊行。其聲勢之浩大,蓋過建國以來z歷次政治運動。國民黨臨澧縣黨部書記蔣蒸初(六十多歲)被人用板車拖著陪遊。
在文革初期,為了維持文革的秩序,縣政府成立了「文革辦」。其實,文革辦早就形同虛設。現在天下已是造反派的天下。一批造反派帶頭封了文革辦。針對封文革辦一事,一部分群眾認為封文革辦無理,稱為「無理派」。另一部分群眾認為封文革辦有理,稱為「有理派」。因此,全縣群眾便分出了兩大派別。一中全校無理派學生又組織成立了「海燕兵團」,由高十八班學生馬某某(即原衛東兵司令為司令)領頭。我當時認為既然是搞文化大革命,就應該在文革辦的領導下,辦事才有頭緒,封了文革辦,豈不成了無政府主義?所以,我站在了無理派這一邊(無理派後來被認為是保守組織)。強子站在了有理派一邊,他對我做了幾次工作,我都沒改變自己的觀點。我班縣委書記的兒子沒站派,沒站派的人屬於「逍遙派」,後來也受到了批判,罵他們是「蝙蝠」。
與此同時,全國各大中城市群眾因觀點不同形成了不同的派系組織。我省典型的大型群眾組織有「湘江風雷」、「工聯」、「紅聯」、長沙高等院校紅衛兵組織「長高司」等。其中認為「紅聯」是保守派組織。
自此,派系鬥爭開始了。「在派系鬥爭中,人的野性會一步步暴露,如無恰當控制,就會作出一些邪惡、殘忍的舉動。」這句話我不知聽誰說過,文革中搞得最兇的就是群眾間的派系鬥爭。
無論什麼派都認為自己才是革命派。學校裡,學生中的有理派和無理派寫大字報互相攻擊,商店裡的紙張賣空了城,學校的牆壁增加了兩層厚。無理派指責有理派搞無政府主義,沒道理。有理派罵無理派是保皇狗。有理派情緒激昂、振振有詞:「馬克思主義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則不能矯枉」。筆戰中,有理派的大字報佔上風。
「湘江風雷」、「工聯」、「紅聯」、「長高司」等組織的代表紛紛到下面來散發傳單,做口頭宣傳、鼓動工作。臨澧各單位,各系統相繼成立了不同的造反派組織。臨澧一中各紅衛兵組織都屬於有理派。「無理派」為對立派,臨澧一中「衛東兵」、「海燕戰團」及縣委會群眾組織「洪流縱隊」等都屬於無理派。後來無理派領導認為「無理派」三個字聽起來不順耳,將「無理派」名稱改成了「真理派」。「湘江風雷」的宣傳者在臨澧支持的是「有理派」。
全縣「有理派」中有影響有號召力的人物有四個,一個是縣稅務局職工辛某某,另一個是縣電影院職工李某某,第三個是縣一中政治教師楊某某,第四個是縣養路段工人周某某。群眾合稱他們為「辛李楊周」。縣一中鬧得最兇的是「延安戰團」學生,影響力最大的是司令肖某某。
全縣「真理派」中有影響力有號召力的首當縣委會「洪流縱隊」頭頭蘇宏政,其次是臨澧荊河劇團演員易發喜。學生中最積極最積極最有影響力的是「海燕戰團」司令馬某某,跟隨者鍾某某。
「有理派」和「真理派」各自設立了廣播站。「有理派」的廣播站設在縣電影院內,「真理派的廣播站設在郵電局內。兩組高音喇叭在大街上對峙。雙方的喊話聲、對罵聲震耳欲聾。都說自己才是文化大革命先鋒,是保衛毛主席的忠實戰士。
造反派從破四舊開始,發展到打、砸、搶、抄、抓,鬧得人心惶惶。當時的黨報黨刊上說,只要時局稍有波動,社會上各種不同的人就會聞風而動,紛紛登臺表演,擾亂社會秩序,唯恐天下不亂。這些人叫「跳梁小丑」、「魑魅魍魎」。
大街上,觀點不同的學生之間,觀點不同的工人之間,由爭到罵再到打的現象屢見不鮮。
6月6日,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發出《通令》,「要文鬥,不要武鬥」。試圖糾正「打、砸、搶、抄、抓」的歪風。但是7月又出現了來自上頭的一個口號:「文攻武衛,針鋒相對」。這下可亂套了,武鬥現象越來越嚴重了。
造反派們說不怕亂,說要以大亂達到大治。一中校內,「有理派」學生把「真理派」學生的飯盆子丟到了垃圾坑裡,這讓強子好一陣子揪心,經常過問我吃飯的事。晚上「有理派」學生還關上寢室門不讓「真理派」學生進寢室睡覺。逼迫「真理派」學生出校。在校內,「真理派」是少數派,其學生人數不上一百人。一部分學生住進了郵電局「真理派」廣播站處,我和黎煙枝,陳桂英及幾名男生被縣委會收留。
這個暑期沒有放假,7月下旬,天氣非常炎熱。一日,「真理派」學生到縣農科所支援「雙搶」(搶收搶插)去了。「有理派」學生知道後,一伙人衝進郵電局「真理派」廣播站,將其器材設備砸了個稀巴爛。緊接著,「真理派」進行了報復,衝擊了「有理派」設在電影院內的廣播站。這一次雙方武鬥非常激烈,一個個打得頭破血流,有的學生腿都被打斷了。這是臨澧縣文革中第一次參加人數較多的大型武鬥(大約兩百人參加)。自此,派別之間的仇視情緒越來越強烈,造反派一個個成了紅眼豹子。
後面的幾日裡,「真理派」頭頭發現「有理派」像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事件。那一日強子給我透露了一點兒信息,我便轉達到了「真理派」頭頭。為避免發生更大的衝突,避免更大的流血事件的發生,「真理派」人員被臨時組織起來緊急撤離縣城。那一日,我隨著隊伍出縣城往杉板公社方向撤離。到中途便各自找去處了,我便去了父親工作的單位——杉板供銷社。
不日,縣城內果然發生了一宗大事情。一夥「有理派」衝擊了縣武裝部。他們喊著「奪權必奪軍權!打倒臨澧縣軍內最大的走資派王富強(臨澧縣武裝部部長)!」的口號,衝進武裝部,打開倉庫,搶奪了不少槍枝彈藥。由於衝擊者多是「延安戰團」學生,軍方根據有關文件(文革十六條)精神,也只能任其所為。
搶到槍後,「有理派」大小頭目個個荷槍實彈,走在大街上,神氣十足,儼然指揮千軍,從戰場上凱旋而歸。「閃電戰團」紅衛兵周(尚道)玩槍走火,一扣槍栓,槍子剛好打中前來串門的城郊瀚溪大隊「有理派」人員楊(翠安),楊翠安應聲倒下。高三「驚雷戰團」司令郭(金城)在追打一個滯留於縣城的「真理派」學生時,結果誤射中本班「有理派」同學塗(可松),塗(可松)頓時倒在血泊中。
鑑於全國各地武鬥現象嚴重,中央派軍隊介入文化大革命,叫「三支兩軍」(支工、支農、支左。軍管、軍訓)。8月初,支左部隊47軍以孫連長為首的解放軍一行人進駐臨澧縣。支左部隊經過調查後,支持了「真理派」。那麼,「有理派」就是該反對的右派了。中央文革小組發到軍內的關於「湘江風雷」的「2、4批示(湖南軍區對湘江風雷、紅旗軍的反動頭目,應該立即採取專政措施……)」我們當時不知道。
於是在支左部隊的支持下,全縣「真理派」聯合成立了「大聯籌」委員會。接著「大聯籌」提出了「抓五·一六分子」(指打著文革的旗號挑起事端的人員)的口號,捉住了「有理派」的大頭目「辛李楊周」,繳了「有理派」的槍。鬧得兇的「有理派」成員嚇得跑出了縣城。「有理派」的中小頭目、積極分子被澧縣津市鎮造反派接納以避難。原先跑出去的「真理派」成員陸續回城了。
在澧縣津市鎮避難的「有理派」中小頭目請來津市鎮造反派頭目,策劃於9月中旬進行反攻,以武力攻佔臨澧縣城(津市鎮造反派衝擊監獄也搶了不少槍枝彈藥)。
臨澧縣城內,「大聯籌」也在商討著如何進行抵抗。從派系鬥爭發生開始至今這段時間內,各中小走資派(從主任級到部長、局長)處於逍遙觀望狀態,被稱為「逍遙派」。但他們內心中其實是支持「真理派」的。這些人當中大多數人是「南下幹部」,曾經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有實際作戰經驗。當「大聯籌」領導人請到他們時,便與「真理派」一拍即合。他們調來比槍更厲害的六0炮,組織了一支以南下幹部為主的強有力的戰鬥隊。
9月12日,一場阻擊戰在離縣城約10公裡的停弦公社白虎山大隊大木崗打響了。當轟隆隆的炮聲響起,和平年代發生了真槍實炮的「人民戰爭」。這一仗津市造反派死了十人,臨澧縣「真理派」死了一人(縣委會幹部裴某某)。「有理派」敗退,澧縣津市鎮造反派拖著槍原路返回。
大木崗戰鬥之後,臨澧縣城處於一片恐怖氣氛中,各行各業各單位各部門處於癱瘓狀態。於是,支左部隊解放軍到各處去請「有理派」成員回來,回來「抓革命,促生產」。這時「有理派」頭頭認為軍隊知道自己支左搞錯了,「有理派」才是真正的革命左派。
9月28日,支左部隊的領導孫連長到合口鎮處理問題去了,「有理派」在縣城內掀起了「抓右派」風浪。「紅流縱隊」頭頭蘇某某、縣委書記趙會理的妻子馬某某被揪鬥,其嘴裡被塞進稻草,意指他二人想撈稻草(撈好處)。蘇宏政被整。一中校內,以「延安戰團」為首的造反派捉住「海燕戰團」司令馬某某,積極分子鐘某某,進行捆綁毆打,馬某某軟組織挫傷,鍾某某耳朵都被撕缺了。
「有理派」還組織了聲勢浩大的遊行,一群參加過大木崗戰鬥的「走資派」身上披著麻袋,頭上頂著白布條,被造反派按著,為在大木崗戰鬥中「犧牲」的造反派「烈士」披麻戴孝。
這時,我父親強行將我拽回家。走到合口鎮時,就聽說我們公社武裝部部長(曾賢武)被河口鎮造反派抓到合口鎮中學,吊在梁上被打死了。
我回到家,發現家中父親的藏書全被造反派燒毀,精美瓷器如寶塔、三星、羅漢、筆筒等全被毀了。
第二天,小妹拉我到大隊部去看批鬥會。全大隊所有「五種分子」(地、富、反、壞、右)一律掛牌挨鬥。批鬥臺左邊,兩個女地主被吊在臺架上,吊法叫「鯿魚上水」,我這裡不想具體描述它。呻吟聲不時從他倆口中傳出,一個造反派繃了繃她們的繩索,大聲吼著什麼,一陣慘叫後,那個造反派捂住鼻子把她倆放下扔到了臺角。其中一個女地主姓張,另一個姓李,李的丈夫在解放前夕追隨蔣介石一起去了臺灣,所以她有個罪名是「裡通國外」,因此叫反革命家屬。
批鬥臺右邊在鬥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口裡喊著:「我硬要說你們這些人是瞎胡鬧,你把我打趴下了,我還要這麼說。」還真是個硬漢子。幾個造反派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臺上,一頓拳打腳踢,他妻子和母親跑到臺上護著,幾個人滾成一團。這個年輕人名叫唐某某,因和造反派唱反調,被造反派定為漏劃右派分子。
批鬥過後,每個被鬥者手提一面鑼,邊走邊敲鑼,敲一下報一下自己的名字和罪名,遊遍全大隊。一群乳臭未乾的孩子將土塊、蘿蔔纓子、樹枝等不斷地扔向前面的牛鬼蛇神,就像電影裡看到過的罪犯赴刑場時的鏡頭裡一模一樣。
文革中的批鬥臺上,應該還有走資派,而且走資派應該是批鬥的主要對象。在生產大隊走資派不外乎就是大隊幹部,但是除了反五風那會兒大隊幹部自動上過臺外,文革時,我們那兒造反派自始至終沒鬥過走資派。他們可能是怕這些走資派們日後報復,畢竟都是鄉裡鄉親的。就像解放時剛鬥地主時,有的窮人也不敢鬥地主一樣,他們怕地主捲土重來,把從地主那兒分得的財物又悄悄送回去。現在,最沒有抵抗能力的人就是地主了,鬥地主沒有風險。文革中,無論是指導性報紙還是雜誌,都沒有說過要鬥地主,是說要狠抓階級鬥爭,從思想上徹底與階級敵人劃清界限。
冬天來了,寒風悽悽,枯木凋零,大地一派肅殺。
章子媽曹嬸和杏子媽劉嬸在大饑荒的年代裡是一對患難朋友。現在她倆竟吵起架來了,為的是觀點不同、站的派系不同,曹嬸竟攻擊劉嬸是劉少奇的親戚,因為劉嬸姓劉。劉嬸跟她兒媳婦因為觀點不合而吵架。劉嬸的兒媳婦跟劉嬸兒子因為觀點不合要離婚。這是怎麼啦?派爭時節,人際關係變得如此複雜尖銳。
10月9日,支左部隊為了避免學生間發生更大的衝突,決定學校放假。有的學生早就被叫回了家。
後來,鑑於大部分學生很長一段時間滯留校外,與社會上的造反派一起揪鬥走資派,衝擊領導機關,跨學校、跨單位造反,造成一片混亂。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通過《人民日報》發出了《關於大、中、小學複課鬧革命的通知》。11月,學生們接到學校下達的通知,紛紛回了學校。回校後,我和強子雖然天天見面,但彼此之間好像生疏了許多。
後來發生了我經歷中最不愉快的事情。就在回校後的第三天,我、唐澤芬、黎煙枝三名「真理派」分子被本班幾個「有理派」成員叫到一間空教室內。剛進門,我被一名同學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並提到室中央,然後一腳踢到膝彎處,雙膝跪下。一忽兒我們三人跪成一排。我被一根捆豬用的棕索五花大綁,手腕上被勒出深深的兩道血痕,被勒處鑽心地痛。我的眼裡浸滿淚花,心在滴血。唐澤芬一臂被從上方反過來,另一臂被從下方反過來,然後用一根細麻繩分別系在兩個大拇指骨節靠手叉處,兩根大拇指指尖相對,距離大約五公分遠,彼此承受著兩臂的拉力。黎煙枝還被用「碾槓」(用一根木棒放在跪者兩腿上,人站在上面碾壓)刑罰整治。學生會幹部,高三年級學生劉明鈺知道後,轉達了軍管會指示,不能搞學生鬥學生。學生整學生的事才就此做罷。後來我才知道,此間凡「真理派」學生一律挨了整,有「海燕戰團」司令馬宗禹,積極分子鐘朝來,初中部學生裴秀珍、龍泉英、汪金雲等等。那時挨整與家庭成份無關,只與所站的派系有關。
我真想不通,同學情誼貴如金啊!為何此刻卻如虎似狼?是什麼值得如此冤怨相報?想在運動中創一份突出的業績?為自己的政治前途撈一根金色的稻草?那是一段多麼自以為是而又狼狽不堪的青春歲月啊!對於強子,我理解他,他也是身不由己,我對他沒有怨氣,後來我聽說劉明鈺還是他叫來的。
在全國派系鬥爭硝煙籠罩的氛圍中,在運動的電閃雷鳴中,在北京,發生了特大的事情,劉少奇等一批大「走資派」被造反派「打倒」了。
寒假裡,下了一場大雪,掩埋了一年來風中的腥,雨中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