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坐在地面方艙內,專注地看著控制屏。
無人機飛行員正列隊準備新一天的飛行。
李浩給年輕的飛行員講無人機系統。
李浩在無人機操作方艙內。
我軍精準控制無人機第一人李浩。
「我飛過的地方,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5月18日上午,李浩站在一張中國地圖前,右手熟悉地指向自己曾經飛行過的地方,既有齊魯大地、江南水鄉,也有雪域高原、大漠戈壁……
2011年2月,從軍30年、飛過6種有人機機型、安全飛行3000多小時的空軍「王牌師」飛行員李浩,在即將達到戰鬥機飛行員最高飛行年齡的前夕,成為空軍首批無人機飛行員。
這種轉變絕不僅僅是從空中轉到地面這麼簡單,李浩這位「老飛」面臨著不少新的挑戰:從飛機座艙變成地面方艙,從操縱飛機舵杆變成操作鍵盤,都需要從頭學起。
這一年,李浩48歲。他從內地轉戰邊疆,在天山腳下、戈壁灘上的小平房裡,全身心地投入到無人機的學習當中。
從殲擊機飛行員到無人機飛行員、再到無人機飛行教員,記不清自己身份證號碼的李浩,卻能對無人機裝備、各類作戰參數如數家珍;他引以為傲的視力2.0的「鷹眼」,也架上了200度的老花鏡。
18歲那年,他選擇做一名空軍飛行員;48歲那年,他依然選擇做一名空軍飛行員:「我遇上了一個大時代,把一輩子獻給飛行事業,值了!」
48歲的無人機飛行員
2010年5月,李浩過了47歲生日。他突然很想讓時間走得慢點,因為還有一年,他就將達到戰鬥機飛行員的最高飛行年限,48歲,停飛。
擺在他面前有許多條路,退休養老、轉業安置,還有嗅覺靈敏的地方民航公司向他伸出橄欖枝——月薪六萬元。
他的妻子張素娟已經開始規劃退休生活,丈夫飛了這麼多年,自己也提心弔膽了這麼多年,也該停飛休息,一家人踏踏實實安享晚年了。
可李浩有點不甘心,休假時他和妻子在公園裡散步,看著一幫頭髮花白的老頭老太太遛狗、逗鳥,他想,自己才48歲,現在就過上這種生活太沒意思了。
李浩捨不得離開部隊。他從18歲入伍,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部隊的生活。李浩告訴記者,他有一個關係要好的戰友受聘去了民航管理層,可每次兩人相聚,戰友總是沒完沒了地問他部隊裡的生活,兩人回憶一起開戰鬥機時的點滴情形,聊一整夜也沒有困意。他看得出,戰友現在雖然收入很高,可心裡還是留戀部隊。
李浩打心眼兒裡還沒飛夠。飛了近30年,飛行早已深深地滲入到他的骨子裡,他說:「假如不飛了,真不知道幹啥了。」
正當他為飛行生命即將終結而發愁時,一個電話來了。空軍組建某無人機部隊,要在即將達齡的飛行員中選調無人機飛行員,得知這一消息後,李浩主動申請加入。
此時李浩的心情,恰如30年前他接到航空學校錄取通知書那一刻。
1963年5月,李浩在河南南陽農村紅旗公社出生。高中畢業前夕,學校通知要在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招飛行員。「一下子炸了鍋」,李浩回憶,當時全校所有的男同學都報名了,「講臺上鋪一張大紅紙,放一根毛筆,大家搶著去寫上自己的名字。」
歷經市、省、部隊多輪體檢後,大部分同學都被淘汰了,全校只有李浩接到了航空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攥著那張薄薄的白色表格,看著上面自己的名字,李浩激動得雙手發抖。
大學期間課業繁忙,李浩說,那時每天要跑一萬米,跑完全身都溼透了,但還要緊接著上文化課,飛行理論、空氣動力學……一本本的大部頭要啃,成績不合格會淘汰。李浩過五關斬六將,以多門功課優秀畢業,正式成為一名飛行員。
一飛就是30年。李浩從初教機飛到高教機,再到戰鬥機,一共飛過6種有人機機型;從普通單位飛到王牌部隊,先後榮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3次,是空軍一級飛行員。
李浩的微信名叫「飛行小子」,飛行大隊政治教導員朱秋平曾問他名字的緣由,李浩告訴他,自己這麼多年都愛飛行,現在的心態和剛開始飛行的時候一模一樣,感覺自己還是當年招飛時那個年輕人。
「第一茬人」
空軍某試驗訓練基地某部,一個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小村子,靜默地佇立在天山腳下的戈壁灘上。有句打油詩形容當地氣候,「風吹石頭跑,地上不長草」。每逢春秋兩季,戈壁灘上颳起白毛風,能把遍地的碎石頭卷上天,車子經過必須停下來,不然,車身準被砸得坑坑窪窪。
沿著筆直的高速支線前行,路邊是瘦高挺拔的小白楊和稀疏的沙棗、紅柳、芨芨草,道路盡頭是影影綽綽的天山山脈,李浩所在的部隊就坐落於此。
2011年起,李浩和戰友們住進上世紀六十年代留存的小平房,睡硬板床,一覺醒來,牆皮掉得滿床都是。該基地某部政委胡斌記得,剛開始床上有很多小白蟲子,膽小的人晚上嚇得不敢睡覺。浴室裡沒有熱水器,搬一大桶水,白天曬一天,晚上抬進屋,老同志、年輕人一起洗,大家笑稱是「大漠風情浴」。
胡斌說,李浩作為王牌師飛行員,之前居住的硬體條件非常好,「宿舍像賓館一樣」,到了這裡變成了硬板床、公共衛生間,但李浩沒有絲毫怨言。
即使是現在,在李浩居住的低矮小平房裡,一張單人床、一個鐵皮櫃、一張老書桌、一把舊凳子,整個宿舍再也找不出另一件家具。
妻子張素娟第一次來基地探親時哭了,這是她見過條件最差的飛行員宿舍。
別人看到的是荒涼、寂寞的戈壁灘,李浩看到的卻是內地無法相比的淨空條件和人煙稀少、適合實戰訓練的自然環境。同李浩一路走來的飛行員陳永超深有感觸:「他的心中有情懷,眼裡才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該基地某部試飛站站長陳士勇告訴記者,李浩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咱們是『第一茬人』,吃點苦是應該的,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們不幹,總得有人幹。」
2015年,空軍組織開展某型無人機高原試飛任務,駐地海拔高、晝夜溫差大,自然環境惡劣。上級領導考慮到李浩年紀較大,本沒有計劃安排李浩上高原。
但李浩認為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再次主動請纓。同行的人記得,在3個月的高原試驗中,李浩時常出現頭暈、缺氧、失眠等高原反應,但他克服這些不適,每天堅持進場跟飛。
某次試驗任務中,李浩發現了一個技術問題,馬上找到工廠技術人員諮詢,熬夜研究資料,第二天再和工廠技術人員進一步交流。
等下了高原回到單位,李浩顧不得休息就召集學員,向他們詳細講解該型無人機的性能和高原試驗的全過程,為日後接裝該型無人機打下基礎。
「倔老頭兒」
從有人機到無人機,一字之差,卻意味著整個知識結構的重塑和思維方式的變革。從空中轉到地面,從座艙轉到方艙,從舵杆轉到鍵盤,李浩這位年近五旬的「老飛」,面臨著不少挑戰。
近30年飛有人機的經驗反倒成了障礙,李浩需要打破固有的「一人一機」的思維模式,構建「多人一機」的系統思維。
和常見的用於航拍的民用小型無人機不同,李浩飛的軍用無人機是個大塊頭。無人機上天是系統作戰,需要多席位人員協同配合。要想達到「人機合一」的境界,必須全面掌握多個領域十幾門專業知識。
為了克服年齡偏大、記憶力逐漸退化的劣勢,李浩把各專業要點編成順口溜反覆記憶。厚厚的專業書籍被他翻得破爛不堪,到處都是膠帶補丁和密密麻麻的筆記。
因為經常熬夜看書,李浩引以為傲的視力2.0的「鷹眼」,架上了200度的眼鏡。面對記者,李浩有些不好意思:「歲數大了,覺少了,晚上總得幹點啥吧。」
在很多人眼中,李浩是個「倔老頭兒」。陳士勇從2011年起和李浩一起到現單位報到,共事至今。陳士勇說,李浩一絲不苟,特別愛較真。
在院校學習無人機理論期間,有一次,他跟一位教員就某個飛彈發射參數產生了分歧,倆人爭得面紅耳赤。有戰友勸他別太較真,李浩卻不理會,花了一個多星期反覆查實資料核對參數,最終弄清楚原委,說服了教員。
有人私下問他,你這樣辛苦,又得罪人,圖啥?李浩認真地說,「我不是跟教員分高下,是要把真理爭出來。飛行不能一知半解,不能將就啊。」
陳士勇還記得,有一次,為了確保飛機方向舵角度精確控制,李浩親自跑到機庫廠房進行核准。他一邊舉著對講機指揮方艙內的飛行員變換角度,一邊拿著量角器測量飛機機翼。5度,10度,30度……直到調試精準才放心。
當時機務大隊隊長李龍彪感慨,如果有誤差,是由機務人員負全責,跟飛行員沒有任何關係:「我幹機務這麼多年,頭一回看到飛行員來廠房拿著量角器親自核准參數的。」
在採訪中,該基地某部副司令員李欣透露,就在記者團採訪李浩的前夜,部隊正組織無人機夜航訓練。李浩參加完記者見面會,又回到了訓練場。當時已經晚上9點多,大家都很詫異,問他不去準備第二天的採訪,還回來幹嗎。李浩說:「你們還在飛,我回去睡不著。」
當晚,李浩直到最後才和大伙兒一起離開,當時已經快到凌晨兩點。李欣說,第二天有那麼多記者採訪,李浩早點回去「太理所當然了」,可他卻堅守崗位。
另一位飛行員呂軍明笑著插話,要是問題不解決,你就是真讓他回去了,他也睡不著。
正是憑著這股倔勁兒,李浩先後主導突破了無人機操控和作戰使用等多項重大技術難題,提出一百多條建議反饋生產廠家,大大提升了我國軍用無人機的運用效能。
「李老師」
在部隊,上至司令員、政委,下至普通飛行員、小戰士,都管李浩叫「李老師」。
近年來,李浩開始帶教新飛行員。新飛行員肖育明記得,在航理學習階段,李浩堅持每天批改他們的學習筆記。哪怕筆記在午夜12點才完成,李浩也會等到12點以後修改,從不拖到第二天。
徒弟們有些受不了李老師的「軟殺傷」,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孜孜不倦地反覆研討。徒弟應俠說,感覺李老師迫切地想把自己所學傾囊相授。李浩曾對他們說,自己飛不了幾年了,就是想讓他們早點把翅膀練硬了,去單飛。
無人機飛行的最大難度在於,全程都是通過飛行員在地面方艙內發布各種指令來控制,飛機的狀態是通過方艙內屏幕上的各項數據來顯示。一次飛行,需要觀察處理的數據成百上千條。在瞬息萬變中,異常數據難免會一閃而過,導致飛行姿態已發生變化,但坐在方艙中的飛行員卻渾然不覺。
李浩常教導徒弟,這個科目沒有捷徑可走,只有在不斷的練習中找準時間差、找到感覺。李浩解釋,「相當於,把每個數字都翻譯成空中場景,把地面方艙變成空中座艙,這也是無人機飛行員必備的情景意識。」
為了幫助徒弟們獲得這種情景意識,李浩帶領大家坐在方艙裡反覆體會,看數據對比飛行姿態、聯想飛有人機時的空中動作。由於鏈路傳輸影響會造成無人機飛行姿態延遲響應,李浩甚至對哪個按鈕用哪根手指按、什麼時候用多大力度按都進行了反覆研究。這些看似苛刻的精準要求,卻成為徒弟們的學習寶典。
「李老師」的影響不僅僅體現在帶徒弟上。博士杜繼永對他與李浩的第一次會面記憶猶新。那是2014年11月,杜繼永晚上加班遇到了一個技術問題,他猶豫再三,還是給李浩打了電話。
打之前他有些擔心,畢竟以前沒打過交道,擔心時間太晚、問題層次太低,給李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結果李浩態度熱情,在電話中進行了詳細解答。
更讓杜繼永沒想到,掛了電話沒一會兒,李浩親自過來了。杜繼永告訴記者,那天基地剛下過雪,天氣寒冷,辦公樓和宿舍樓正好處於營區的對角線,相距大概一公裡:「那麼冷的天兒,李老師還親自跑過來,真是雪中送炭的感覺。」
副司令員李欣說,夏天戈壁灘上酷暑難耐,李浩從來都是和十幾歲的年輕戰士一起列隊在烈日下走:「李老師這種言傳身教遠勝於空洞說教。和自己父親一樣年齡的人一起頂著太陽走,你還講什麼條件惡劣呢?」
「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生相依」
用女兒李斯特的話說,父親這輩子最幸福的兩件事,一件是找到了自己熱愛的事業,一件是找到了一個支持他的女人。
李浩的妻子張素娟是遼寧省鞍山市燃氣公司職工,個子不高,一頭爽利的短髮。張素娟迄今還記得兩人剛戀愛時,李浩所在連隊的教導員找她談話,說飛行員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職業,如果兩個人要一直走下去,就不能讓飛行員帶著情緒上飛機,在生活中要儘量謙讓。
張素娟把這句話記在心裡。她告訴記者,兩個人的矛盾不過夜,一旦發生矛盾,她會首先檢討自己。好在李浩也知道心疼人,兩人雖然聚少離多,但每次李浩休假回家一定搶著幹活兒,做上一桌可口的大餐,還陪娘兒倆看她們最喜歡的《爸爸去哪兒》和《中國好聲音》。
多年軍屬生涯讓張素娟養成了獨立堅強的性格,為了讓丈夫安心飛行,張素娟以一人之力扛起家中大小事務。
2014年底,張素娟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右腿粉碎性骨折,植入一塊鋼板和3枚鋼釘。當時李浩剛調入新單位,飛行任務重、壓力大,張素娟怕影響李浩的工作,一直沒把傷情告訴他,是女兒陪著做的手術。
這期間每次和丈夫通電話,她都和往常一樣報平安。直到半個月後,李浩無意間發現銀行卡上有大額帳目轉出,打電話問情況才瞞不下去。
提及此事,張素娟用很隨意的口氣說:「就是個小手術嘛,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李斯特卻有些委屈,這個20出頭的女孩兒告訴記者,以前自己做手術都是父母給籤字,這回母親做手術卻要她來籤字,她「感到自己要擔起家庭重擔了」。
雖然辛苦,但張素娟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的哥哥和舅舅都是軍人,她從小有很深的「軍人情結」,希望找到一個像他們那樣有責任心、敢擔當的人生伴侶,「沒想到真的被我找到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李浩單位要到南方駐訓,任務下達後,李浩的腳不慎扭傷,腳面腫得老高,走路一拐一瘸。張素娟心疼地說,要不然請個假別去了。沒想到一向溫和的丈夫眼睛瞪得老大,厲聲說:「不行,這種時候,就是腿折了都得去!」
張素娟說,自己當時很震撼,她想,也許這就是一個軍人的使命感和責任擔當吧。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說過這種「拖後腿」的話。
前些年,李浩轉戰無人機部隊後,先是駐紮南方小鎮,他在網上搜集南方優美的風景圖片發給張素娟,說南方好,適合養老。後來部隊轉戰山東,他又編了個段子,「有山有泉賽江南,齊魯大地也挺好」。直到最後奔赴西北,李浩不發圖片了,還極力阻攔張素娟來探親,讓她哭笑不得。
雖然「江南夢」變成了「戈壁灘」,但每每想起電話中丈夫快樂的聲音「我又能繼續飛了」,張素娟便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她喜歡舒婷的詩作《致橡樹》,「你有你的銅枝鐵幹,我有我紅碩的花朵,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生相依。」
新京報記者王婧禕
A12-13版攝影楊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