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的朱麗葉沒羞沒臊,不管不顧,顛覆了英國人對女性的傳統審美。田沁鑫覺得朱麗葉「就是蹦跳在我們的女孩們頭頂之上的一個女孩。她就是愛本身,一個女丘比特」。 (柴美林/圖)
「當年你二姨那什麼了我姥姥,我怎麼允許你們家那什麼我姥姥!」
「當年你大舅怎麼著了我大爺,我怎麼能讓你們家怎麼著我大爺!」
朱家和羅家分列兩隊,女人露臍裝緊身皮褲,男人打著耳釘襯衫扣子解到第三顆,互相用京片子罵罵咧咧,幾句話之後便開始動手打架,打架嚴格講究格鬥規則——「一方進攻一次,一次遞增一下。」
田沁鑫版《羅密歐與朱麗葉》開場,就讓觀眾進入了一個時空錯亂、地點虛構的世界。
這樣的場面多多少少讓人想起澳大利亞導演巴茲·魯赫曼1996年版的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這部電影裡,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看上去也像是個古惑仔。魯赫曼的開場充滿了美國B級片中常見的槍戰、汽車和加油站爆炸,一股滾滾硝煙味兒。
田版《羅密歐與朱麗葉》舞臺中央是一扇1980年代中國常見的網格大鐵門,背景是仿黑白電影風格的幻燈片,整個舞臺看上去像是要開一場搖滾音樂會。
羅朱兩家為什麼要打?因為朱家順了羅家四輛自行車,一直沒還。
這是一則「大院與大院」之間的故事。在這裡,有搖滾樂、有汪峰的歌、大家說中文夾著英文單詞,寶萊塢式的群舞會冷不丁地冒出來。也有自行車、電線桿子和相聲快板兒。用田沁鑫的話來說,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發展中中國的氣質」。
部分經驗來自田沁鑫最初拜訪的南方周末大樓。在廣州最繁華的路段上,南方周末的辦公室「像一個縣中學」:「電腦又舊又笨,裡面坐著的人很像縣中學語文老師。」
她最熟悉的國家話劇院排練場也是座五十年沒動的舊大樓,挨著地安門什剎海的繁華地段,演員們在排練場裡吃著羊肉串搞藝術。
發展中的中國讓田沁鑫時常覺得「鬥轉星移」。有一次她去參加某時尚活動,整個場面星光璀璨,平時認識的編輯一個個突然都穿得「閃亮得不行」。奧迪車接送,一下車就走紅毯。
2014年是莎士比亞誕辰450周年,在國家大劇院、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紛紛獻戲紀念的檔口,田沁鑫重排莎氏經典也算是「應了個景兒」。戲是香港藝術節繼《青蛇》之後,再度委約田沁鑫的戲劇作品。香港首演後,將移師珠海、深圳,3月13日回歸國家話劇院,隨後將展開全國巡演。
「消逝的自行車時代」和「時尚的中國」
這並不是田沁鑫第一次排莎氏經典。2008年,田沁鑫約了《明朝那些事兒》的編劇當年明月,糅合了《李爾王》的元素排出了一個《明》。明洪武皇帝還是那個老國王,三個公主則變成男人,你可以認為分別對應建文帝、永樂大帝和朱元璋第十子魯王朱檀。開頭和結尾還是莎士比亞的,但是裡面的東西換湯又換藥。
五年半之後,田沁鑫再排莎氏經典,沒有之前那麼「顛覆」,顯得小心翼翼,「從結構、人物關係,到情感的處理都是莎士比亞的」。
排戲之前,田沁鑫參考了朱生豪譯本和梁實秋譯本。莎氏《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幾個經典橋段田沁鑫都嚴格遵守了,甚至部分原著的臺詞,都照搬到了劇本裡。
在莎士比亞的大框架之下,田沁鑫又加載了一個「翻譯器」。用她自己的話說,先「解碼」原著,再「中國化」,這是兩個步驟。
田沁鑫非常佩服莎士比亞的開場設置:「一上來就很直接、很極端,為什麼對立不知道,反正就是對立。這種做法很聰明,不會讓觀眾覺得很繞。」在田沁鑫的「羅朱」裡,兩家的矛盾也從一開始就爆發,在一個虛構的中國城市裡,一上來就是一場群毆。
1996年,電影導演魯赫曼也為莎士比亞加載了自己的翻譯器。他的策略是,把虛構城市維羅納放在一個美國南部的海濱。城市中高樓林立,中間一條大道把城市一撕兩半。田沁鑫則把故事落地在類似北京的中國大都市裡,同一個城市裡有兩個「大院」,羅家大院有羅家大院的法則,朱家大院有朱家大院的規矩,不通婚,是世仇。
世仇怎麼體現?田沁鑫的理解是:「中國人之間可能一件小事就能引發一場血案。」比如誰偷了誰的自行車。
螢光色自行車成為舞臺上的主要道具。莎士比亞原著裡的羅密歐騎馬執劍,魯赫曼的羅密歐敞著花襯衫開著轟鳴的跑車肋下夾兩支手槍,田沁鑫版的羅密歐則是穿著韓流潮衫騎著螢光色自行車。
田沁鑫的設計是:這種「既懷舊又時尚」的自行車,意在表明「消逝的自行車時代」和「時尚的發展的中國」。
群毆後是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朱家舞會上一見鍾情,熱吻數次,當晚海誓山盟——海誓山盟這一折有個學名叫「陽臺會」。這是整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重中之重。
羅朱相遇本在一場盛大華美的假面舞會,朱家邀請的各位淑女紳士面具上場。田沁鑫則讓朱麗葉剪了一頭爆炸短髮,穿著一身朋克感的黑紗短裙,先爬在梯子上修舞會的燈泡。修著修著,沒戴著面具戴著墨鏡的羅密歐吊兒郎當地就來了。
羅密歐幫朱麗葉修燈泡,這一瞬間,羅密歐被燈泡燙著了手,又被朱麗葉晃瞎了眼,乾柴烈火。迪斯科的音樂響起,滿場瘋狂的彩色燈光,朋克女朱麗葉跳進舞池扭得相當狂放,仿佛被電擊雷劈。兩個不明真相的男女青年在混亂的舞會中相愛了,熱吻過後,雙方身份才彼此揭開。
這時候讓熱情剎車已經晚了。原著中,舞會散場後,羅密歐翻進朱麗葉家的花園,兩人在陽臺上互吐大段臺詞——從確定對方的真心,到發誓此心永不變,直至約定明早結婚。
魯赫曼在朱麗葉家的花園裡放上了一個泳池,演員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與克萊爾·丹妮絲在水裡「陽臺會」。1996年電影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水下擁吻,白裙蕩漾,鏡頭唯美。
田沁鑫則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把「陽臺會」搬到了電線桿子上。
「電線桿子現在已經消失了,但電線桿子又是我們所有人的記憶。」在田沁鑫看來,電線桿也「很中國」。
原著裡,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朱家花園「陽臺會」,雙方傾吐大段臺詞——從確定真心,到發誓此心永不變,到約定次日一早結婚,只用了一晚。1996 年的電影版把「陽臺會」變成水下擁吻,白裙蕩漾,鏡頭唯美。田沁鑫則把這段激烈的感情戲放在了電線桿上,因為「夠中國」。 (柴美林/圖)
愛情缺席
愛情故事裡總有一個紅娘,在莎士比亞這裡,傳遞訊息的紅娘是朱麗葉的奶媽。按照約定,第二天一大早,奶媽混進羅家地盤,把羅密歐的口信帶回去給朱麗葉,羅密歐會安排何時何地進行兩個人的婚禮。
魯赫曼的重編之下,奶媽還是一個基本款的奶媽。
田沁鑫則把奶媽變成了奶爸,叫康花花——雖然也會以女性形象出現——套著假髮、頂著假胸,塗著唇膏混進羅家大院,冒充教導「衛生課」的女老師。
奶爸的出現無疑增強了喜劇效果,康花花尖著嗓子扮大嬸,穿著裙子跳印度舞,滿嘴網絡流行語。更重要的改動是,康花花建議羅朱二人結婚,同時他也是那場只有四個人(新郎、新娘、神父、奶爸)的婚禮上,惟一對愛情抱著懷疑的人。奶爸看起來,是一個最像中國人的角色。
婚禮上,最「中國的」康花花的臺詞都來自田沁鑫親身體驗。
幾個月前,田沁鑫去參加了自己某個朋友的婚宴,典型的中國式婚宴,披紅掛金,密密麻麻擺了不少桌酒席。酒席開始前,是冗長的儀式和發言。女方的父親到酒席前面對著眾人跟自己的女兒說:「你要孝敬父母,侍奉公婆,團結領導,團結下屬,愛護同事、回報單位、回報社會。」
田沁鑫坐在底下樂不可支。一場兩個年輕人的婚禮,變成了兩個家族的歡樂聚會。大家為了這場婚禮忙碌很久,到最後新郎新娘都筋疲力竭。婚姻並不是一個全新生活的開始,而是一場戀愛的結束。
但莎士比亞的「羅朱婚姻」不是這樣:它極度短暫——僅僅一個晚上;參加人數稀少——一共只有四個人;沒有戒指,只有一個親吻。這個婚是的的確確結給自己的。
在一副搖滾範兒的神父的主持下,羅密歐與朱麗葉手摸聖經莊重宣誓。奶爸康花花則在一旁嘮叨:你們以後要互愛互敬,相互促進,尊重上級,孝敬父母,常回家看看。共同進步,互相批評指正,回報家庭,回報單位,回報社會……
婚剛結完,小夫妻就遭了秧。同一天,羅密歐在羅朱兩家又一次爆發的格鬥中錯手殺了朱麗葉的堂兄。
而田沁鑫的版本,著眼點都用力在愛情寫意上。羅密歐被警察追捕,只能四處流竄躲避。原著中羅密歐被判流放,辭行之前偷偷進入朱麗葉的臥室度過了惟一也是最後的一夜。田沁鑫的版本則更苦情以及煽情,朱麗葉爬到電線桿子上,看到了同樣爬在電線桿子上的羅密歐,大叫一聲「修燈泡的——」,羅密歐滿臉是淚,汪峰《當我想你的時候》音樂響起。
羅密歐走了,隔天朱麗葉就要被嫁入帕裡斯伯爵家裡,和梁祝的故事類似,一樁父母強制的婚姻。朱麗葉寧死不從,找來無所不能的神父,喝下了一瓶藥水,假死24小時,婚禮變成喪禮。神父計劃24小時之後朱麗葉醒來,再聯繫羅密歐遠走高飛。
田沁鑫把帕裡斯伯爵替換為「潘秘書」,小官僚派頭,吃飯喝水都要「看領導臉色」。「我們中國沒有貴族,把伯爵設置成秘書,他的背後是職位高度,他想要得到朱麗葉,就會去給朱家施加壓力,這麼做是換湯不換藥。」
田沁鑫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解讀方式在於,做一場給中國人看的「愛情教育戲」。
建組的時候,田沁鑫就和演員說,她要的是一個好看的莎士比亞,而不是讓人冷靜的莎士比亞。一直牽引她的是:像莎士比亞這麼大的一個戲劇大師,四百年前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愛情故事?
田沁鑫的發現是,在莎士比亞那個時代,朱麗葉超越了當時英國對女性的傳統審美,在四百年前的英國,朱麗葉就是一個顛覆性的女性角色,她沒羞沒臊,不管不顧,單純而炙熱。
「朱麗葉就是一個愛神,為愛而生,向愛而死。」田沁鑫說,「這樣的女孩,是蹦跳在我們女孩們頭頂之上的一個女孩。她就是愛本身,就是一個女丘比特。」
四百年之間,歐洲人對愛情已經有了長久的正面宣講,然而中國人對於愛情這一門德育課,到目前為止還都是缺課或者遲到。
她掰著手指頭細數了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孩子,是怎樣在德育方面徹底缺失了「愛情」這一門課:「上初高中的時候,老師非但不教愛情還會遏止『早戀』。到了大學裡,也不提倡談戀愛。當有愛情出現的時候,女生宿舍裡,大家會陸續產生一個陰謀啟示錄,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怎樣用計謀來測試對方的忠心。一路坎坷地走下去,開始談婚論嫁,結婚就是戀愛的句號。第二天,天還是那麼霧霾,一切都沒有變化,愛情在那一天之後就再也不用宣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