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金融街的辦公室裡,劉婧想了許久也難以說清,離開河北衡水中學近十年,她對這所學校究竟是種怎樣的感情。
最近一次,衡中記憶被喚回,是這些天校友群裡同學紛紛轉發的一則消息:校長張文茂退休了。在這位校長執掌衡中的20多年間,學校從初露頭角一步步成長為獨霸河北的神話級高中。前不久,衡水中學又以通過清華北大自主招生初審的人數之多,引發熱議。
放眼河北,近些年,甚至全省教育都被「衡水模式」裹挾著前進。但同時,這座超級中學也被貼上「高考工廠」等飽受爭議的標籤。
真如輿論所質疑的那樣,學生們在衡中被扼殺了天性和創造力?
又是一年高考時,記者採訪了數位已經畢業的衡中人。3年求學時光究竟帶來什麼,也許只有曾經圍牆裡的學生才能回答。
惜時:3年睡覺不脫衣
「你是衡水中學畢業的?你們學習是不是特別苦?」上大學後,劉婧曾經不止一次被同學好奇發問。這成了幾乎每一位衡中畢業生的「必答題」。
今年5月26日,衡水中學領導班子調整大會宣布張文茂不再擔任校長職務。新任校長郗會鎖在發言中稱:「我於1998年來到衡中,至今整整20年……今後工作中要大力弘揚衡中的好思路、好做法、好傳統、好作風。」
何為「好思路、好做法、好傳統、好作風」?
劉婧說,剛入校時,同學們都會被「科普」衡中的發展史,「即使是現在堪稱毫無死角管理的衡中,也是從當年水沒膝蓋、屋頂快被學生掀翻走過來的」。
時間退回至上世紀80年代,衡中與所謂「名校」還搭不上邊。1992年,身為中國恢復高考制度後第一屆大學畢業生的李金池接手衡中,這成為學校的轉折點。自1993年起,衡中正式關閉校門,實施住校制,從此走上「半軍事化管理」、「量化考核」的超級中學「騰飛」之路。
學生的每一分鐘都被利用到極致。如今在北大讀博的何天白,即使過去多年,依然能清晰回憶當年的時間表,精確到分鐘。
除非極個別的特殊情況,沒人能逃過每日清晨的跑操。為了在最短時間內到達操場,衡中的大部分學生都準備了兩床被子:一床用來睡覺,一床用來應付檢查。 每天5點半起床鈴一響,何天白便如條件反射般起身,穿好衣服,搬來整理好的樣被,再把亂糟糟的一團睡被丟進櫥子裡,上好鎖。
衡中學生有各種各樣節省時間的方法,有人甚至3年不曾脫過衣服睡覺。
很多時候連刷牙也來不及,何天白就得隨著擁擠人流跑去操場。為了不遲到,能跑就不走。在5點45分跑操前,所有在操場站定的學生紛紛拿出自己的複習材料大聲朗讀。何天白通常在前一晚整理好材料卡片,第二天揣在身上。「雖然沒有特別規定,但沒人會不執行。別人都在看書,你不看就總覺得怪怪的。」
800米的操場,學生們每天需要跑兩圈。每當經過固定地點,各班都要扯著嗓子,用盡力氣喊出自創口號,如此循環,日復一日。若是遇上開放日,跑操的隊伍被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觀者包圍,連續不斷的閃光燈和此起彼伏的口號交織在一起,成為一處奇景。
「時間像是被刀切成一片片。」何天白說,屬於自己的時間幾乎被壓縮至「0分鐘」。
高三時在食堂吃飯,劉婧常常端起盤子邊走邊吃,一路走到食堂門口收餐盤處,正好吃完,最快只需3、4分鐘。以致於到現在,她仍舊不習慣細嚼慢咽。她打趣道:「衡中人吃飯通常都用勺,因為連菜帶飯吃起來更快。如果你在食堂看到有人慢悠悠,那一定是個假衡中人。」
腦子裡有關「高考」的那根弦,讓他們無時不刻不處於緊繃狀態。
曾有一張衡中畢業生整理的試卷照片在網上廣為流傳——3年的試卷堆疊起來,整整有2.41米。
在劉婧眼裡,衡中的試卷是這裡獨一無二的珍貴資源。衡中課題組通過精心整理和挑選,將高效的試題發放給學生。曾經有外校參觀老師,專門去教室後的垃圾桶內,翻出學生們丟掉的卷子。
不過,即便對于衡中最優秀的學生來說,發下來的卷子,99%都做不完。
臨近畢業時,劉婧已能在短短一節四五十分鐘的自習課上,做完一整套英語或是數學高考卷。「衡中的學習生活,可能給我帶來最大的幫助就是激發了我的潛能。」正在準備特許金融分析師(CFA)考試的劉婧指著桌上的備考資料說,「學習習慣延續至今,別人準備考試需要半年,我提前兩周就可以。我知道怎樣安排時間最高效。畢竟,在曾經的那3年裡,一天可以學習十幾個小時。」
在衡中學生心目中,成功是可以被複製的,只要按照既定模式往前走,結果總不會太壞。
出路:可能是最佳選擇
一眼望不到頭的,除了做不完的試卷,還有貼滿考上清華、北大畢業生的照片牆——這是何天白的衡中印象。這些學子照片會佔據衡中北門約200米的一條街圍牆一整年,一年後,被一批新的面孔所替代。
何天白也曾是其中一員。他考上北大的2010年,是衡中高考的拐點。從那一年起,衡中考上清北的人數逐年攀升,這個數字在2017年達到高峰:175位。
讓自己的照片登上這面牆,也曾是仝十一妹的夢想。
每次網上大討論衡中負面信息時都樂於當「謠言粉碎機」的仝十一妹,名字看似筆名,卻是真名。「我家族同輩共有女孩11人,故取名十一妹。」仝十一妹來自農村,她14歲之前獨自到過的最遠地方,只是三四裡路之外的大姨所在的村子。進縣城讀初中時,每次打飯,她都捏著幾毛錢猶豫許久,有時正餐只買兩個饅頭。那時的她,心目中最奢侈的正餐是外面小商販賣的包子,1元錢6個。
她無疑是幸運的。當年在衡中招錄結束後,仝十一妹在校門外用雜貨店裡的一個電話,為自己爭取到擠進衡中的機會。當年的辦公室主任應她電話之邀走到校門口,見她哭得稀裡譁啦,便邀請她參觀衡中。仝十一妹固執地說:「如果你們錄取我,早晚有參觀的機會;如果不錄取,看了也是白看,只會更加遺憾。」
她的這段「霸王面(『面』指代面試)」經歷至今流傳在衡中校園內,成為老師們激勵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傳奇。
因為受夠了初中階段周圍不堪其擾的鬥毆,仝十一妹欣喜地接受並快速適應了衡中嚴苛的管理制度。「在衡中,哪怕面對紛至沓來的參觀人群,大家依然做著自己的事,對所有學習外的幹擾完全充耳不聞。」純粹的學習環境,對她來說異常難得:在這裡,只需埋頭苦讀,沒有人嘲笑他人的努力。
「對於河北的很多學生來說,考上大學就是最好的出路。」在衡中時,同班同學大部分都和她一樣出身農村。家鄉的貧瘠,讓他們從小就被灌輸了同樣的觀念:通過讀書才能走出村莊。而超級中學,對於這些學生來說,可能是最佳選擇。
這是衡中天然的成長土壤。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5年,作為人口大省的河北,在教育支出方面位列全國倒數第三,僅高於青海省和西藏自治區。
在圍牆裡的衡中學生們,不論家境如何,所有人都穿著統一的校服,素麵朝天,吃著差不多的食物,物質上的差距被盡力縮至最小。唯有競爭可以讓大家感受到差距的存在。仝十一妹享受競爭帶來的快感,高中3年,她堅定的目標就是:時時刻刻爭第一。
競爭意識在衡中被渲染得很濃烈。即使是喊口號,班級與班級間也免不了在操場上較量。「有時候聽到別的班同學喊得響,突然就生出集體榮譽感,大家不由自主提高聲量,想要壓過去。」何天白說,他所在的班級,同學們被要求將每次考試的目標成績、名次和競爭對手寫明,貼在教室牆上。不僅如此,曾有同學習慣下課後在走廊裡複習,大家看到效果好,紛紛跑去走廊看書,乃至於後來一下課,走廊充斥讀書聲。
如願考上北大的仝十一妹,多年後仍會不自覺地將衡中和北大這兩個在外界看來風格截然不同的校園相比較:「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學生們在校園裡可以專注做事而不受打擾。」這也成為她一直以來的堅持:堅定自己的目標,也給他人自由空間。
個性:乖學生中的「異類」
劉婧一度和班主任鬧得有點僵。在沒有手機的全封閉式校園裡,這些每兩周才能回一次家的衡中學生了解外界的渠道,大部分都來自於每天傍晚班級裡播的新聞。高三時,新聞被調成無聲,當大多數人選擇低頭自習時,劉婧依舊願意抬起頭。
所以當班主任一次次關掉電視時,劉婧忍不住,「為什麼連最後一點了解時事的機會都要被剝奪?」她會趁班主任不在教室時,悄悄打開電視,享受這奮力爭取的20分鐘。
劉婧更願意將自己在衡中的生活比作走在一條被設定好的狹窄道路上。「我心裡清楚這條路往下走,總會得到一個好的結果。偶爾的抗爭,也是想儘可能把這條路拓寬些。」
她不願意花費大量時間聽長篇累牘的大道理和口號。「老師們總會利用各種方法一遍又一遍強調——好好學習。這些道理誰不懂呢?」有幾個在她看來有些跑偏的關鍵詞,至今深深鐫刻在腦海裡,隨口都能蹦出:「稱王」、「霸主」……
高中3年,劉婧時常會生出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在教室自習時,她偶爾會抬起頭環顧,看著四面黑壓壓的腦袋,覺得除了自己,周圍的人都被埋在厚厚的書本試卷裡。「多年後跟同學們聊天才發現,原來當初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劉婧哭笑不得。
對于衡中學生來說,他們偶爾的飯後談資,是公告欄上被記錄下的違紀行為。那是他們平靜生活中不時濺起的水花。
如今留在這些畢業生腦海中的,更多的是那些聽起來匪夷所思的細節:某某寢室南下右二同學午休時吃東西,整理卷子時間過長,自習課玩頭髮、玩手……
作為管理制度的核心,量化在衡中滲透於每一個細節,也因此多被外界詬病。作為局中人的劉婧卻覺得,在集體生活中,它的確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大多數同學的利益。「你如果在舍友睡覺時吃東西,在同學學習時聊天,的確會影響別人。更何況在衡中,因為這些制度的存在,哪怕是高三,所有人每天才能保證8小時睡眠。」衡中嚴苛的作息表規定,晚上10點10分寢室熄燈,即使有刻苦的同學想用手電筒學習,也屬於違紀。
當年正值十幾歲的少年人,總能在強壓下,為個性尋得生長空間。
和劉婧同屆的周睿,也算得上是一眾乖學生中的「異類」。入校跑操第一天,周睿就自動站到全班隊伍最後一排。在整齊劃一的隊伍中,大家前胸貼後背,如果不時刻緊盯前排腳步,就有可能絆倒。周睿不想往前擠,「在最後挺好,可以擁有難得的自由」。
但有時周睿又想拼命往前衝。看似平淡的衡中生活,也並非簡單無趣。「但往往除了我,衡中很多有意思的活動都沒幾個人報名。」
高一,他和同學一起去英國參加校際間交流,雖然落下不少課,但他覺得頗有價值;高二假期,他去清華,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一起組隊完成課題研究。
高三,周睿報名參加了復讀班的一日體驗活動,「當我坐在兩間被打通的教室裡,看到臺上老師拿著擴音器對著100多人喊,我就暗自發誓,這種日子千萬不要再來一次」。
「圍城」:在應試教育之外
曾經的高中生活,會不會有更多可能性,是不是應該有更多可能性?這是何天白走進大學後才開始真正思考的。
他坦承,自己是這條應試路上不折不扣的幸運兒。高考前幾個月,他以全省筆試第一的成績順利拿到保送名額,比身邊人更早走出衡中的圍牆。
保送之後,他利用閒餘時光,完成了近27萬字的長篇小說《重點中學》。小說腰封上,出版社稱其為「中國首部關注當今教育體制的社會問題小說」,一時引發眾多網友對教育制度的討論。
衡中將小說出版的消息放在官網上,何天白的突出表現則被衡中宣傳為「扎紮實實推進素質教育的結果」。他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被衡中邀請回校分享。相對當年師兄師姐分享經驗時,總以大學有多麼輕鬆多麼好來激勵學生努力學習,何天白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告訴師弟師妹有關大學的更多面。
剛剛走出衡中時,劉婧經歷過一段迷茫期——「原來別人可以有那麼多業餘愛好;原來在學習外,大家可以有這麼大的差距。」
劉婧當年所在的班級,全班同學的高考成績均在600分以上。劉婧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的是金融專業,畢業後通過國家公派赴美留學。她的高中同學現在也走向世界各地求學工作。她在美國時常想,正是憑藉之前在衡中的努力,她才能和大城市的孩子站在同一個平臺上。「不得不承認,衡中的確有缺陷,但不可否認,它給很多像我一樣的同學帶來了機會。」
因為高考發揮失常,一向名列前茅的周睿與夢想中的清華大學失之交臂,但他最終沒有復讀。上大學後,在實驗班的選拔考試中,他憑藉在衡中積攢的經驗輕鬆過關,「因為做了太多遍,瞄一眼就可以直接選出正確答案」。
兩年前,仝十一妹所在的242班辦了畢業十周年聚會。作為曾經的班幹部,她按照名單逐個聯繫,也第一次收集到班級裡大部分人的信息。她告訴記者,同學裡定居北京的幾乎佔了三分之一,還有散落在全國各地各行業的同學,「大家都在踏實又幸福地生活,而且在可預見的未來,發展也都不會差。我毫不懷疑,我們其中一定有人在未來幾十年裡成為傑出的學者」。
眼下,在河北省東南部的衡水市,眾多中學紛紛模仿衡中,甚至走上更為嚴苛的道路。這種模式至今影響著眾多渴望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家庭。年復一年,在應試教育這條路上,衡中將許許多多懷揣夢想的畢業生送出圍牆,也吸引著一批又一批全省甚至全國各地的家長和學生「投奔」於此。
「重點中學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因為那裡是通往大學的捷徑;裡面的人卻想出來,因為這裡是束縛個性的牢籠。」印在《重點中學》封面的這句話,對,卻也不全對。
記者問仝十一妹,如何形容這3年的衡中時光?
她斟酌許久,還是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值得。」
(註:應受訪者要求,劉婧、周睿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