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彭楚焙
編輯 | 黃月
光憑封面去評判一本書的好壞是靠不住的,畢竟內容與封面的結合似乎沒有所謂唯一「正確」的方法。不過,至於經典書籍如何彰顯自己難以輕易捕捉的藝術風格與氣氛,封面或許可以發揮它的魔力。好的封面設計不僅可以讓一本經典在眾多實體書中脫穎而出,有時還能巧妙地表達或豐富書中的內容。這,也是企鵝出版社「經典系列」的封面設計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原因所在。作為企鵝出版社的知名系列,「企鵝經典」歷史悠久,不同時期的封面設計既求創新,亦講究系列內部的某種統一之美。企鵝能夠成為圖書市場中最具標誌性和視覺性的品牌之一,「企鵝經典」系列功不可沒。
從第一本「企鵝經典」問世,這一系列至今已經走過了73個年頭。在「企鵝經典」創意總監保羅·巴克利(Paul Buckley)編著的《經典企鵝:從封面到封面》一書中,副總裁艾爾達·魯特(Elda Rotor)透露了公司在封面設計環節的工作細節:「企鵝周四的裝幀會議是每周的亮點……比如《米德爾馬契》上『不要女帽』,《鐵達尼號》上要有船的截面圖,《福爾摩斯探案集》上要有藏著蛛絲馬跡的倫敦街景。」要為「企鵝經典」系列創造獨特的設計美學,需要豐富的想像力與敏銳的感受力,艾爾達·魯特認為,設計師們總能直面挑戰,他們拒絕平淡無奇,力求新穎巧妙,有時可能會有顛覆,「但始終很企鵝。」
時至今日,企鵝的封面設計已成為其標誌性特色。2018年12月21日至2019年1月25日期間,企鵝蘭登出版公司在中國舉辦了首個面向公眾開放的書籍封面設計展,甄選了150本封面設計具有特色的圖書,在上海現代藝術基地展出,其中既包括奠定了企鵝設計傳統經典地位的「三段式」系列,也包括了平面設計質感十足的毛邊本系列、布紋經典和手繡系列。展覽展示了企鵝圖書的設計發展史,觀眾有機會一睹設計精美的卡夫卡全集、納博科夫全集和亞瑟·米勒精選等等。
1946年,在企鵝出版社成立十周年之際,第一本「企鵝經典」問世了,這就是由埃米利·維克多·瑞優(Emile Victor Rieu)翻譯的《奧德賽》。雖然當時市場上已有其他幾個譯本,但這個版本甫一上市還是獲得了巨大成功。當時企鵝還沒有專門的封面設計師,封面是由產品經理約翰·奧佛頓(John Overton)設計的。這版《奧德賽》的封面布局稍顯笨拙,不過其古典風格與書的內容較為契合。封面下端蓋著一個「大圓章」,翻譯此書的瑞優並不喜歡這個圓形插圖,理由是畫中的船滿帆航行卻還在用船槳。這個不太合邏輯的封面設計,就此開啟了「企鵝經典」系列的設計創新之路。
這一設計看似簡單,實際上亦有門道。「企鵝經典」的封面顏色有著嚴格的區分和確定的含義,不同顏色代表著來自不同國家的作品,比如棕色就表示這是一部來自希臘的經典作品。
1947年,「企鵝經典」的封面設計開始出現新風格。字體排版專家揚·奇肖爾德(Jan Tschichold)到企鵝出版社任職之後,對該系列的封面進行了改良:大圓章改成了黑白兩色,並挪到了封面正中位置,文字空間擴大;封面上出現了「the penguin classics」這一具有標誌性的字樣,與譯者名字用細橄欖型線條隔開;邊界的花紋也更精緻了。大圓章的設計交給了幾位插畫師,設計的版權資訊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才開始出現在書裡,有的大圓章是當時的編輯臨摹的古硬幣畫像。
1960年,企鵝面臨著一個重要的轉型,他們試圖改變書籍的傳統面貌,以吸引更多的年輕讀者。企鵝創始人艾倫·萊恩(Allen Lane)邀請吉馬諾·法切蒂(Germano Facetti)擔任藝術總監,這位義大利平面設計師深刻地改變了企鵝圖書的面貌。在20世紀50年代成為平面設計師之前,法切蒂是一位深受包浩斯主義影響的建築師。他參與設計的倫敦詩歌書店吸引了艾倫·萊恩,也讓他獲得了擔綱企鵝藝術總監的機會。
法切蒂發現,企鵝旗下許多類別的圖書外觀毫無關聯,企鵝標識幾乎成了唯一能體現統一性的元素。造成這種現象的部分原因在於,企鵝當時已經發展得十分壯大,每個月都要推出七十餘種新書和再版書,並且對每一本書而言,編輯都力求封面設計能夠令人耳目一新。為了改變這種封面設計「各自為政」的混亂局面,法切蒂大膽採納了年輕的波蘭設計師羅梅克·馬伯(Romek Marber)的想法,將傳統的位於封面頂端的水平橫格細分為三個部分,分別包含logo、系列名稱、價錢與書名、作者名這幾部分信息——這就是對於全世界後來的平面設計發展布局都具有重要意義的「馬伯網格」。
這一網格設計的優越性在於,既可以留出空間放置插圖或平面圖像,又能夠保持一個系列的整體風格,這也正滿足了法切蒂的需要,為企鵝圖書的設計帶來了「現代感與統一性的均衡」。
首個使用「馬伯網格」的系列是1961年出版的綠色犯罪小說。「為了保持企鵝特性,所有這些正式元素都被裝進一個『網格』中。」設計師馬伯這樣解釋他的設計理念:「形象設計——可以是繪畫、拼貼或照片——會暗示每本書的內容。大眾對於具有動感的圖片的認知,尤其為犯罪小說系列帶來了更逼真的效果。」
法切蒂同時把「馬伯網格」應用在了「企鵝經典」的副品牌「現代經典」的封面上。企鵝從1961年開始出版這個系列,匯集了配以新封面的二十世紀文學經典。
法切蒂的目標是統一所有的企鵝圖書的封面。1963年,他重新設計了「企鵝經典」的裝幀和封面。在這之前,「企鵝經典」一直沿用1947年的封面設計風格,儘管這一設計非常注重細節,但還是滿足不了時下的設計需求。法切蒂認為:「設計經典圖書的封面時,要假定大多數偉大的文學作品激發了藝術作品的創作,或者藝術作品的創作都有文學內涵。除了很明顯的『值得期待的元素』,與文學作品有關的視覺畫面是為那些平常沒有機會出入美術館和博物館的讀者提供的附加服務。」
法切蒂新設計的特點是莊重的黑色封面和書脊,這一時期的「企鵝經典」也被稱為「黑色經典」,封面大多是選自各博物館館藏作品的局部圖。不同圖片依據各自特點,有時被裁切放置在黑色背景上,有時延伸至整個封面,唯一能體現原來風格的就是文字居中。
二十幾年之後,1985年8月29日,「企鵝經典」再度啟用全新封面設計。當時的藝術總監史蒂夫·肯特(Steve Kent)設計的新封面,並沒有對之前法切蒂的「黑色經典」設計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使用正式字體排印,試圖以此突出經典的味道,這不禁讓人回想起五十年代奇肖爾德的設計。肯特使用的是Sabon字體,字間距緊湊,整體居中,顏色為白色,置於黑色版塊中。圖片或佔據整個封面作為背景,或者銜接在書名版塊下方。有意思的是,Sabon字體正是奇肖爾德設計的。
1995年,企鵝出版社成立六十周年,出版了小開本的「黑色經典60周年」系列,六十本小書的售價僅為六十便士,可見利潤極其微薄。該系列仿佛是1985年「黑色經典」的微縮版,但封面圖片選用了與常規圖書不同的插圖。
2001年上任的藝術總監吉姆·斯託達特(Jim Stoddart)對企鵝經典系列封面進行了全面改革,他委任「五角設計聯盟」的安格斯·海蘭德(Angus Hyland)負責新設計方案,但整個過程十分曲折。新世紀到來後,企鵝出版社各分支之間的聯繫更為緊密,美國分支佔有全球企鵝經典市場的巨大份額,所有有關經典系列的任何重大決定都必須和企鵝美國一起協商。要想讓大西洋兩岸的編輯們在一千多本書的設計上達成一致,所要花費的努力和耐心可想而知。
「企鵝經典」系列在2003年面世的新封面以圖片為主導,簡潔的字體排印在封面下方的板塊中。這一設計風格由海蘭德首創,但是封面最終由企鵝美國的保羅·巴克利完成。
實際上,將當代藝術用於人們正在談論的文學作品是由企鵝曾經的藝術總監法切蒂於1963年開創的,該應用被延續到二十一世紀的企鵝經典封面中。對於新選題來說,圖片就是關鍵,但這一設計方案不再被認為是經典文學作品封面的唯一設計。不管怎樣,在1985年英國文庫和其他選題出版之後,對於什麼才能構成一個經典的認知更加包容了。有些選題已經打破常規,開始使用當代插畫,比如《格林兄弟童話選集》的封面就用了文森特·伯吉恩的作品《紅帽》。
「現代經典」系列在2000年也有了全新的封面,由自由設計師傑米·基南(Jamie Keenan)設計。新版「現代經典」封面上的字體元素被抑制了,與企鵝標識一起擠在封面下端一段很窄的銀色橫條裡。這樣一來,真正使封面生動起來並吸引讀者的任務就落在了圖片上。不過,與那些努力尋找自己位置的新作和當代作品略有不同,設計師專為該系列創作了充滿隱喻的圖片。喬治·歐威爾作品系列的封面亮點是馬裡恩·杜查斯的插圖,一面市就廣受好評。封面上的手寫文字片段、紀實照片局部等平面設計元素,被認為反映出了設計師對奧威爾作品的深刻理解,並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圖畫俳句」的觀感。
保羅·巴克利是「企鵝經典」目前的創意總監,他手下有一個龐大的、人才濟濟的設計師和藝術總監團隊,負責企鵝蘭登書屋出版集團 16 個子品牌的護封和封面。在過去二十年中,他標誌性的設計和獨特的藝術方向在成千上萬個封面和護封上得以體現,斬獲獎項無數,並因此頻繁受邀於美國和海外講演。巴克利說,他本人以及與他負責的「企鵝經典」團隊不會壓制設計師,總是放手讓設計師去做他們擅長的——跟著視覺走,並不斷追求卓越,對企鵝經典的封面設計進行重塑,讓這些被設計過無數次的經典再次得到「解放」。
企鵝經典的「銀河系列」包括《沙丘》《2001:太空漫遊》《黑暗的左手》等科幻小說,每一本書的封面上只有書名的字體排印,立意特別。比如小說《沙丘》的內容是圍繞厄拉科斯——一顆銀河系中重要的戰略政治行星——展開的,講述了參與各種事件的各色人物從不同視角出發對於這顆星球的不同理解。封面上的單詞「DUNE」字母結構很特別,U形結構90度旋轉四次,無論怎麼轉,讀出來都是「DUNE」。這個字母遊戲由亞歷克斯·特羅切特(Alex Trochut)設計,緊密地結合了厄拉科斯的概念——這顆行星在銀河系中是一個經過嚴密計算的事件。
「企鵝經典」歷史上的「三段式」封面設計辨識度最高,而巴克利試圖玩轉和顛覆企鵝歷史上這一著名設計。他將「企鵝橘色」系列變得更當代、更時髦,為封面增添各種意象,呈現出了互動立體的效果。巴克利請來插畫師艾裡克·尼奎斯特(Eric Nyquist)繪製這些意象,艾裡克表示:「想到自己將會從視覺上侵犯經典設計,還有斯坦貝克、華萊士、凱魯亞克等名家著作,我便激動不已。」他在大衛·華萊士《系統之帚》的封面上繪製了離經叛道的立體畫,展現出了恐怖、荒謬和禁忌的味道——濺潑的螢光色、手銬、充氣娃娃邊上滴落的汙泥,在某種程度上都有著80年代色情片的意味。
毛邊本「企鵝經典豪華版」系列也不乏精彩的封面設計。《怕飛》一書作者埃麗卡·容(Erica Jong)表示,豪華版《怕飛》的封面「性感但又不惡俗」,讓她特別驚喜。埃麗卡這樣形容封面的意涵:「企鵝經典的《怕飛》封面暗示了精力充沛、有性需求的女性形象。在那精力背後是成熟的思想和需要釋放的想像力。」這個封面被評為2013年企鵝最佳封面之一。
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愛經》的封面設計是個難題——該如何有品位、優雅、才華橫溢地展現情色呢?巴克利認為美國人總體是保守的,因此他不辭勞苦越洋到法國找插畫師瑪莉卡·法夫雷(Malika Favre)來設計這個封面。法夫雷一遍又一遍把草圖給巴克利看,他的意見總是:太保守了。「這事攸關法國人的尊嚴,」法夫雷想。經過多次打磨,最後定稿的設計是把直白的體位排成字母作為封面。「我們一起做的這個封面無法取代。」法夫雷滿意地表示。
經典豪華版《罪與罰》封面上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被插畫師設計成了一個「無知的蠢貨」,被地上血泊映出的自己的醜惡面容嚇壞了,這也恰好與小說的內容相吻合: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是殺人犯,而是個懦夫。封底的畫面是小說主人公從兒時的夢中醒來,夢裡一群施虐成性的暴徒在折磨一匹疲累的老馬,主人公認為自己的罪行與這些暴徒如出一轍。如此一來,封底恰好形成了對封面流露出的恐懼與懊悔的投射。
插畫師亞當·辛普森(Adam Simpson)所繪的《福爾摩斯探案集》經典豪華版封面重現了讓人好奇的維多利亞時代:十九世紀90年代的倫敦,作為一個後工業革命的世界,遍布磚石建築、石板小徑和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封面設計中充滿了煙、黃色濃霧以及疑案的元素,幾乎在每個陽臺、角落或房屋內,都藏著書中四個故事裡的冒險場景。
保羅·巴克利曾在採訪中多次提及他對重新演繹經典的熱愛——雖然這對設計師來說絕對是個挑戰,與研究經典文學相似,已經有太多人做出自己的闡釋了——但他一直鼓勵設計師們(包括自己)用不受限制的方式進行表達,於是讀者們得以見到上述毛邊本「企鵝經典豪華版」系列,以及反「烏託邦經典」系列、刺青系列、手繡系列等等充滿想像力和視覺表現力的封面設計作品。其中手繡系列每本書的封面設計都來自藝術家的純手工刺繡,封面、封底、前後勒口全部覆滿刺繡花紋,書封內側也保留了手工刺繡過程中留下的線頭和針腳,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真實的刺繡風格,精美逼真。
2017年,反烏託邦小說再次受到讀者青睞,企鵝挑選了三本反烏託邦小說的代表作——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奧威爾《1984》,由設計師諾瑪·巴爾(Noma Bar)重新設計,採用黑白紅三色極簡設計,切口處也被塗成了刺眼的血紅色。
很多中國讀者知道保羅·巴克利的名字,是通過他的兩本「洩密」之作——《企鵝75》和《經典企鵝:從封面到封面》。作為「企鵝經典」的創意總監,巴克利在這兩本書中分享了企鵝封面背後的種種有趣故事,有設計師與靈感的意外邂逅,也有作家與設計師之間的各類博弈。2018年年底出版的《經典:從封面到封面》是企鵝圖書成立75周年之際出版的《企鵝75》的續作,書中展示的一些企鵝經典封面設計,目前也正在上海現代藝術基地的企鵝蘭登封面設計展上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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