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我想讓你成為你之所是。——奧古斯丁
因為太多見異思遷者的美化,「靈魂伴侶」這個詞早已變成了「出軌」的藉口。即使知名的伴侶,如波伏瓦和薩特,也難逃不愉快的收場。
馬丁·海德格爾和漢娜·阿倫特卻是特殊的一對,按照世俗的眼光看來,他們是師生戀、婚外戀,有著種種道德缺點。然而,他們之間塵封已久的通信集的公開,讓世人得見當代大哲學家們之間的愛情,也讓這段愛情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理解。
通信集收錄了從1925年到1975年這半個世紀兩個人的信件。但兩人的信件更多時候是不對應的。經常一段時間只有海德格爾單方面的或者阿倫特單方面的來信,聰明而謹慎的海德格爾知道這段師生戀公開對他們二人造成的影響,早期阿倫特的信應該都毀掉了。
儘管如此,還是能從各自的信中看到他們對彼此的欣賞
01目光
信中早年的約會進行得小心翼翼,除去熾烈的感情傾訴,他們的聊天內容更是揭開了哲學家不為人知的一面。海德格爾年輕的時候從不讀報紙,而對那些大部頭的書籍情有獨鍾,其中特別提到託馬斯·曼的《魔山》。
託馬斯·曼的《魔山》1924年發表,海德格爾在1925年7月寫給阿倫特的信裡就提到了他對這本書的痴迷,雖然看到全部之後稍有失望,但他仍然對這本書稱讚有加。
讓海德格爾名聲鵲起的《存在與時間》是在1927年發表的,想來託馬斯·曼這部「時間小說」中的「時間」讓海德格爾格外留意。
除此之外,年輕的海德格爾和我們一樣,為大學的教職工作奔波,在這個階段的信裡流露出很多工作的煩惱。
考試、會議和鑑定的瑣碎事務讓我負荷繁重,我感到自己更像「官兒」而不是人。
看來海德格爾跟賈寶玉一樣討厭「仕途經濟」。
哲學家的情書也頗有哲學味道,海德格爾在讀奧古斯丁(就是寫就《懺悔錄》《上帝之城》的那位)的《論恩寵與自由意志》,在和阿倫特分享心得的時候情不自禁引用了裡面的語言表達愛意。
愛,叫作我願故你在。
我愛你——我想讓你成為你之所是。
這簡直是此在(人)的本真存在的抒情版本。
兩人的通信因為納粹的上臺和阿倫特的猶太人身份在1933年中斷。在第一部分最後一封信裡,海德格爾表明了自己和反猶主義毫無關係,自己對猶太人並無偏見等。
與納粹迎合的那一年是海德格爾人生的汙點,至今在西方仍然備受詬病,然而身為猶太人的阿倫特原諒了他,她在海德格爾80歲生日的信中給出了理由:
在捲入人類事物的時候,柏拉圖和海德格爾一樣,都乞靈於君主和領袖。
想想馮友蘭先生在那十年的言行,就不難理解哲學家在政治面前做出的選擇。
02再-見
通信中斷的二十年海德格爾經歷了與納粹的迎合,分離,戰後的審判、關押,阿倫特則經歷了流亡,最終在美國紮根的過程。
兩人的通信在20世紀50年代恢復,這個時候兩人的感情浮出水面,海德格爾的妻子此時才知曉。
海德格爾的妻子選擇了原諒,並和阿倫特成為了好友,還有兩個人繞開海德格爾單獨的信件往來。
在今天的環境,海德格爾的妻子怕是要被噴「聖母」了。然而在當時,戰後的海德格爾備受指責,而被納粹迫害的猶太人阿倫特卻挺身而出為海德格爾辯護,這份情誼怕是比很多人的愛情更深重。
阿倫特在給海德格爾夫人的信裡表達了自己的愧疚:
這不是道歉,您根本沒有期待,我也不能提供。
信的結尾顯示他們很快會再相見,後面的內容表明他們兩家經常相聚,想來海德格爾夫人必是非常聰明通透之人,對二十年前的事情並沒有追究,也許經歷了生死,經歷了戰爭,到了人生後半程,這一切都看淡了吧。
在美國社會取得很高地位的阿倫特對擴大海德格爾在英語國家的影響功不可沒。
直到今天,英語國家的學者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依然用的是第一版1962年的翻譯版,難道這半個世紀就沒有更好的譯本?
二人的通信給出了答案,阿倫特對這版的問世居功至偉,她通讀了全部譯本並指出了翻譯上的錯誤。
海德格爾本人的英語不好,阿倫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海德格爾的思想而又精通英語的人了。
阿倫特自己的英文著作翻譯成德文都遠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英文版之後,她在海德格爾著作的英文翻譯方面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有這樣一位大師把關,難怪後世少有令人信服的英文版問世。
03秋天-尾聲
在1966年之前看得出兩個人還有愛情,只是用更哲學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在這最後一部分,兩位大師都已步入暮年,他們的信顯示更多的是學術的探討以及對彼此的關切,這一階段的信能看到你來我往地回應。
二人談到了梅洛龐蒂,這位在哲學上比薩特更受推崇的大師,只可惜走得太早,在53歲就因心臟問題離世。
本來他和海德格爾約在幾個月後見面,海德格爾在信裡表達了惋惜,稱「梅洛龐蒂在從胡塞爾通往海德格爾的途中」。
還有科耶夫、馬丁·布伯,這些在學術界都如雷貫耳的名字,在二人的信裡都有討論。
兩個人的學術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內容,海德格爾存在論的很多觀點和阿倫特政治哲學的觀點相互映襯,兩個人都是彼此書稿的第一位閱讀者,閱讀中間有任何問題也都直言不諱。
在學術之外,兩個人的家庭也保持了友好的關係,阿倫特和丈夫會去歐洲度假的時候拜訪海德格爾一家,海德格爾還很欣賞阿倫特的丈夫對尼採的見解。
在生活中,因為缺錢新建小木屋,海德格爾夫人向阿倫特求助,阿倫特熱心幫忙聯繫賣海德格爾手稿的事情等等,還因為在美國的書籍出版問題幫海德格爾解決很多不公平對待的問題。
人生到了和他人,和自己和解的地步,也就意味著距離天國不遠了。
在最後的信裡,他們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海德格爾的兒媳、弟媳,阿倫特的丈夫,到他們自己。
最後一部分《尾聲》收錄了阿倫特離世之後海德格爾與他人的通信。在信裡有惋惜,但沒有過度悲傷,兩個如此通透的哲人早已將死這件事看開了,海德格爾在信裡用了他哲學中非常有特色的「天命」一詞,稱上次見到阿倫特的時候,她還在籌備自己著作全集的事情,不想被「天命」所阻止。
第二年,海德格爾自己也收到了「天命」的召喚。
不想用「又相信愛情了」來形容讀後心情,兩位的通信並沒有因為揭開大師的光環而有損二人的形象,反而讓他們更真實,也更動人。
他們不只在學術上相互理解,也在人生道路上相互扶持,阿倫特丈夫去世後,是海德格爾的一封一封信安慰她的哀痛。
阿倫特在信裡寫過一段話,適用於任何一對志同道合的伴侶:
「在兩個人之間有時是多麼罕見地生長出一個世界呀。那麼,這個世界就是家,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是我們願意承認的唯一的家。這是非常小的迷你世界,在其中人們總是能夠逃避世界。當某個人離開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瓦解。現在我走了,非常安寧,思考:離開(W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