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和詩歌,一個代表大腦,一個代表生命。思辨是對命運的抗爭和懷疑,詩歌是對生命的讚美和融入。思辨就像一個老者,睿智、沉穩;詩歌則像一個小孩,靈動、活潑。
思辨如刀,可以在混沌中砍出一條大道。詩歌如水,直接與生命合而為一。所以笛卡爾說:「一個人為情感所支配,行為便沒有自主之權,而受命運的宰割。「所以泰戈爾說:」我們唯有獻出生命,才能獲得生命。」
思辨和詩歌,就像人的左右腿,缺一不可。常人只能二選一,唯有智者可思可詩,大腦與生命並無矛盾,因為各種遮蔽才有了矛盾。智者可以是水,也可以是刀。
在西方,一部哲學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思辨的歷史,一部思辨的歷史也是一場人與命運捉迷藏的歷史。西方哲學擅長思辨,思辨的好處是能夠把道理說的非常清楚,不會含糊其辭,缺點是比較繁瑣枯燥。
很多人讀到西方哲學就頭大,然後就說他們整天就知道思考一些無聊的東西,有什麼用!還是東方文化好,言簡意賅,老百姓都能看懂。
但我想說的是,東方文化是簡單直接,但老百姓都能看懂就未必。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太言簡意賅,普通人很容易覺得自己明白了,但你要問他到底明白什麼了,他就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實際上是他根本沒懂,但又好像懂了,反正就是稀裡糊塗,好像加大概。中國文化就是在這種不斷的似是而非中喪失了本有的面貌。
西方哲學家喜歡「較真兒」,不喜歡模糊美,但好處是能把事情說清楚,邏輯分明。當然,很多東西用邏輯是無法完全說清楚的,但那是後話,很多人連基本邏輯思辨的素質都不具備,沒有資格看不起邏輯。
根據我的觀察,今天的人,如果沒有起碼的邏輯思辨能力,直接就鑽進東方文化的懷抱中,很容易走向神秘主義、甚至封建迷信的怪圈中。
其實神秘主義本身並無好壞,這裡倒是可以用上西方哲學的那句名言,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問題是,如果沒有經過」人極「的錘鍊就匆匆追尋神秘主義,這樣的心識是不穩定的,極容易沉溺在神秘主義的大海裡而不能自拔。
經常聽人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哪裡需要西方文化來幫助。但你要是問他,中國文化到底博大在哪裡?精深在哪裡?他就來一句」不可說「,好一點的,會把老祖宗的話拿出來敷衍一番,至於到底說了啥,他自己都稀裡糊塗。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今天的人,沒有起碼的國學沉澱,上來就讀《論語》、《道德經》、《易經》這些書,他讀不懂。可是心裡又覺得國學是好東西,於是就開始讀各種"專家"的白話解讀,斷章取義。大部分專家,首先就自己就不通,讀者讀了他們的東西,結果可想而知。
無知才會生出傲慢,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是人類的財富,在生命的層次上,其實不存在東方和西方的問題,在生命的層次上,東方文化而西方文化都是生命之樹開出來的花,都有不一樣的美。
在東方,思辨從來不是主流。東方文化更喜歡用詩來體悟生命。所以當佛法的唯識傳到中國後,註定只是曇花一現,很難成為主流。
到了清末,國人再想起這門學問的時候,居然很尷尬的發現,不少典籍已經失傳。所幸東鄰日本保存完好,後來歐陽竟無等人又從日本將相關典籍帶回到國內。
1919年這一年,東方的中國,正進行著對歷史影響深遠的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的特點是反傳統、反孔教、反文言文。
鴉片戰爭後,知識分子紛紛尋求富國強兵之路,各種思想層出不窮。很多人認為國家長期的落後,跟過去落後的文化有根本的關係。而過去封建王朝的正統文化就是儒家,所以最終大家把矛頭指向了以孔子為代表的傳統文化。
從此,傳統的儒家文化和文言文逐漸讓位於西式的白話文和科技實證的理性主義思維模式。但具有戲劇性意味的是,同樣也是1919年,在西方的德國,一位叫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哲學家卻正在嘗試對過去西方的科技文明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算。
提到海德格爾,一般就會想起「存在」這個詞,這也是海德格爾一生追問的東西。或者還會想起他的那句名言:」人,詩意的棲居。」
海德格爾把哲學定位為「元科學」,也就是說其它一切的科學分支都必須建立在元科學的基礎之上,元科學為母,其它科學為子。如果元科學有問題,那麼它生出來的子科學就會有問題。
海德格爾認為,西方傳統哲學理念的根本問題就是所謂的形上學。西方的形上學從來就沒有發現存在的本質,存在一直漂泊無根。建立在形上學基礎之上的哲學,其本身的根基是有問題的,這種形上學最後會導致極端的虛無主義。
什麼意思呢?形上學喜歡追求一個客觀的、至高無上的絕對理念,而把存在當成一種無需討論的東西。也就是說,一說起存在這個東西,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會再去追問,對方說的「存在」到底指的是什麼。
但海德格爾認為,這種「假設存在的無需追問、無需思考」本身是有問題的。就好像我們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活著,我們以為自己存在,但這種存在其實是一種沉淪,並非本真的存在。這種沉淪就好像存在者被存在拋離了家園,最後成了無家可歸之人。
西方文明的一個很大特點就是自然的沉淪,或者說人被存在拋棄,人忘記了存在的意義。在這種沉淪中,人一心要掌握或徵服存在者。但「被拋棄」的分離感,又讓他們經常彷徨無助,所以西方哲學家很容易走向偏執、苦悶、虛無。
在這種強大的虛無感中,西方哲學家尼採大呼「上帝已死」。上帝代表著拯救和真善美,但現實卻是無盡的孤獨和頹廢。上帝,不再是那麼完美、全能。
海德格爾是西方思辨哲學發展到頂峰後凝結出的一顆明珠。這顆明珠試圖照亮存在,試圖讓人返回家園,讓「被存在拋棄的存在者」向死而在,這其實是西方文化的一種自救。唯有如此,人才有可能從閒言、好奇、兩可的沉淪中回歸到本真的存在。
海德格爾努力的方向其實一直就是東方文化努力的方向,在這一點上,東西文化開始握手,也在這一點上,海德格爾在人類的文化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融合,從鴉片戰爭就開始,但至今沒有實質意義上的突破。而海德格爾在這方面遠遠地走在了前面,以至於在他的出生地,大部分人都讀不懂他在說什麼。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海德格爾的思想與禪並非一回事,千萬不要強行地把禪與海德格爾哲學捆綁在一起。
最後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送給大家:「人活在語言中,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在言語,言語亦在念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