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30多天陰雨連綿,華夏公園的草長勢有點兒慢。
5-7月正是母獐產仔的時節。「今年又添了25頭幼獐,如今園子裡共有80頭獐,因為疫情,還沒安排野放。」64歲的奚德良彎下腰,拔了一把麥冬,餵給靠近欄杆的一隻獐。
雄獐有獠牙露在外面,吃東西時,它的獠牙倒下來,「這是避免吃的時候碰壞,但是進入戰鬥狀態,獠牙就會嗖的一下立起來,如果你看到獠牙直立的獐,就知道他們已經做好戰頭的準備了!不過它的獠牙只為愛情而戰。」
詩經寫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麕」,指的就是獐。獐又稱牙獐、土麝、香獐,屬於我國二級瀕危保護物種。它曾是上海的「土著居民」,但在上世紀初銷聲匿跡。
100多年後,遠古精靈重返故鄉。2007年3月,上海從浙江舟山引進21頭種獐。這些年來,21頭獐在上海開枝散葉,先後被「野放」到濱江森林公園、南匯東灘、松江浦南林地、崇明明珠湖等處,據估計,目前上海範圍內活躍著300多頭獐。
從21頭獐繁衍生息至300多頭,獐的重引計劃成功了嗎?在野放過程中,獐會遇到哪些天敵?是否有一天,上海市民開門就能瞥見獐?帶著這些問題,記者幾度走進獐園。
為何「重引入」計劃選擇了它
初次進華夏公園是在6月中旬,記者隨幾位市人大代表走入公園東北角的「獐園」,這個圓耳、山羊大小的動物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眼。
只見7000多平方米的草地上活躍著大大小小80頭獐,或立、或臥,有的小獐正仰著頭吃母獐的奶,有的正悠閒地踱步。見有人湊近拍照,幾隻靠近圍欄的獐,飛快得奔跑起來,身影輕巧。
有代表頭一回見到這個動物,誤以為是「狍子」。「不是狍子,這是獐!它是沒有角的最原始的鹿科動物。」工作人員糾正道。
這是遠古以來上海就有的精靈。獐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歷史上曾廣泛分布於遼東半島、華北平原及長江兩岸和朝鮮半島。華東師範大學生命科學系副教授陳珉在參觀崧澤遺址時,發現化石中就有獐牙,「這段歷史距今6000年,獐無疑是上海的原住民」。
華夏公園的母獐和幼獐
但自上海開埠以來,伴隨著城市化,大量自然生態環境消失,獐的數量也越來越少。19世紀80年代,上海市郊青浦、奉賢還有不少獐,郊區農民一度把獐和野雞一起送進城賣。不過到了上個世紀初,上海已找不到獐。
百年之後,這個絕跡的動物為何能有機會重返故鄉?
「最早提議把獐引回上海的,是我的導師張恩迪。」陳珉說,張恩迪主要研究東北虎和鹿科動物,華東師大老生物館後面的一片林子裡,一度還養過幾隻獐。早年,張恩迪在英國留學,發現獐在英國生活得很好。這些獐最初就是從中國引入的,後來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種群。於是,他有了把獐重引入上海的想法。
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重引入指南》,對「重引入」這樣定義:在一個物種的歷史分布區內的一部分區域內(該區域此物種已經消失或絕滅)重新建立該物種種群的一種嘗試。作為獐的歷史分布地,獐在上海消失的時間不長,符合物種重引入要求。
有「地利」,還待天時。2000年以來,上海進行了大規模的森林建設和溼地生態恢復工作,城市生態環境大大改善,不過,完整的生態鏈並未完全建立。「我導師認為,如果能把這個上海原住民找回來,就可以通過人工方法恢復和增加生物多樣性。」陳珉說。
彼時,浙江舟山群島、江西鄱陽湖區域、江蘇濱海溼地和安徽等地區都分布有獐。重引入,就要找到與上海本土獐完全一致的種類。為此,陳珉和幾個同學這幾個棲息地做了調查評估,他們收集了獐的毛髮、糞便等樣本,通過基因比對,確定國內獐各種群的遺傳多樣性仍屬於種內差異,沒有分化。「這就意味著,將野生獐重新引入上海是可行的。」
動物專家的美麗設想很快開花結果。2006年9月,《浦東新區獐的重引入試點種群的建立》項目啟動。由浦東新區政府、區環保局、區科委、區林業站、市市容綠化局、市農委、上海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松江林業站、崇明林業站和華東師範大學共同合作,以陳珉為首的華師大生命科學學院科研團隊,承擔起專業指導和科研監測任務。
2017年3月7日,華夏公園從浙江舟山引來21頭種獐。其中,8頭公獐,13頭母獐,都是1-3歲大小。這些獐花了2個月時間就適應了浦東的氣候和環境。當年,一半多母獐成功受孕,順利生下小獐。
回歸自然的這群獐,為何不增反減
經過兩年繁殖,華夏公園獐群數量達52頭,上海成功建立起了首個獐重引入圈養種群。
從2009年起,華夏公園向濱江森林公園、松江浦南林地、新浜林地、南匯東灘、崇明明珠湖等地區輸送獐,進行野化和野放。
有幾組數據,引起記者的興趣。2009年11月至2010年1月,華夏公園先後有14頭獐被野放到濱江森林公園,雌雄比為9∶5。隨後的幾年裡,種群維持在30頭左右,不過,近兩年出現下降,現存種群數量約10頭。
2015年12月,崇明明珠湖公園從華夏公園引入25隻獐。明珠湖還從浦南林地、舟山引入部分個體。不過,現存種群數量約3隻。
野放出去的獐,為何有的地方不增反減?
這與獐的個性有關,工作人員笑它有點「慫」。雄獐有獠牙,這個「獠牙」很有迷惑性。奚德良見過很多廝殺場面。每年11月至次年1月,是獐的交配發情期,獐園裡殺氣騰騰,雄獐們角逐激烈,一番戰鬥後,總有掛彩的。但擁有獠牙的獐只強於內鬥、不善禦敵。除了捍衛愛情,他們一般不會用獠牙。見了陌生人獐只會逃跑,實在躲不了,就弓著背蹦跳著跑。
獐的這個「慫」,在圈養地尚無大礙,但到了野放環節,就成了致命弱點。
濱江森林公園基本上是完全野放的環境,獐群不能像在華夏公園那樣得到細心的照顧,全靠自己。這些獐倒也適應得不錯,第二年就生出了兩頭小獐。
但是他們時不時會遇到天敵。有一次,一隻成年獐翻越圍欄來到公園外,沒想到遇上一條狗,慌不擇路撞上了公園的電動門,幸虧工作人員及時發現,趕緊打開大門,讓獐回家。
但不是所有的獐都有那麼幸運。「我們看到過不少獐的屍體,是狗咬的,也被老鼠、黃鼠狼吃過內臟。」陳珉說,因為獐天生膽小,很多動物都能把它幹掉,甚至比它個頭小的動物。
「它容易被驚嚇,有可能一下子就嚇死了。」陳珉的學生就曾目睹一頭小獐嚇得一動不動呆立近一個小時。遇到天敵時,獐還會亂跑,撞牆撞樹,頭破血流。如果遇到惡狗,一夜間都可能好幾頭獐被活生生咬死或嚇死。
第二個敵人就是捕獵者。
獐野放出去之後,曾發現三次偷獵,有兩次在南匯東灘。
相比濱江森林公園,南匯東灘溼地的獐是更加純粹的野放——範圍更大,且無人照顧。
「獐放出去時都戴有電子項圈,我們會採用無線電遙測技術跟蹤這些獐。如果發現獐的定位不動了,或在它慣常活動的區域突然監測不到了,可能就出意外了。」陳珉說。
他們在南匯東灘曾發現兩個被剪掉的獐佩戴的項圈,這說明,這兩隻獐遭遇不測,可能被人捕獵了。還有一次他們在松江發現了捕獵的籠和電網。
被野放出去的獐,還會面臨各種自然環境的困擾。比如有的野放地護岸過於陡直,不慎落水的獐未能爬上岸而溺死。濱江森林公園有隻懷孕的母獐不小心掉入河中,雖然會遊泳,但無法爬上岸。幸虧遊園的小學生發現後向公園匯報,工作人員跳入河中及時救起母獐。
為了保障這些獐的安全,不少野放地也動足腦經。2015年,華夏公園向松江新浜林地「野放」十多頭獐。新浜林地挖出了一個三四畝的水塘,供獐自然飲水。不但周邊圍有鐵皮護欄,中間還有雙排竹林相隔,並裝了監控探頭,管理者也定期查看防守,以防獐走失。
陳珉說,最初幾年,這些野放公園的遊人很少,很多都是空曠之地。而隨著遊園人數增加,獐的活動區域受到了挑戰。「它那麼膽小,基本對人沒有任何威脅,但是面對人所造成的傷害,獐卻無反擊之力。」
獐喜歡有水的環境,研究卻顯示,被野放出去的獐偏好選擇距離水源較遠的區域。陳珉說,箇中原因可能是整個公園本身水源豐富,獐大多數活動的地方距離水源均在150米以內,水源需求不構成它的活動限制因子。另一個原因就是,水源附近正是遊客集中活動的區域,獐避免選擇距離水源過近的區域活動,可能是對人類警覺性較高的反應。
這也牽出一個問題,人與獐如何和諧相處?
他們,與獐結緣「相敬如賓」
「我與這些獐相處了十多年,我們相敬如賓。」
這些年來,奚德良一直守護著這些精靈,他的監護室就處於獐園一角,裡面放著一張簡陋的床,桌上擺著臺老式電視。
一隻雄獐在喝水。 王海燕攝
跟著他繞著獐園走了一圈,他教記者如何辨認雌雄。離監護室不遠,有一個2米長的長方形水槽,一隻成年雄獐正俯下頭來喝水,它的左耳朵上有個黃色耳標。「『耳標』一般是男左女右,或者你看他有沒有獠牙。」
在圍欄一角,一隻雄獐氣定神閒地盤臥在一堆木頭前,「你看,它把這裡視作它的地盤了!」
奚德良的日常工作就是給他們餵食、換水,餵的主要是三葉草和幹豆粕。「一頭成年獐一天要吃3-5斤草,或者1.5斤豆粕飼料,水喝得更多。」
奚德良和小獐
他拔了一把草餵獐,但那隻獐不識趣,倏的一聲轉身跑了。「我養的大雁、鴨子都認得我,我一叫,它們就奔過來,獐就不喜歡和人親近。」言語裡稍許透著幾分小失落。
黃浦江另一邊的金師傅也深有共鳴。2008年起,松江浦南林地建起獐的繁殖基地,守護人金師傅給獐投餵飼料時,總有一兩隻躲在五六米開外,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稍微靠近些,便敏捷地逃竄開去。養獐十年來,金師傅親手觸碰到獐的機會也就幾次。
但這不妨礙守護者對他們的悉心照護。十多年的相處,奚德良對獐的習性已很熟悉。「這幾棵野柿樹的葉子他們挺愛吃,但不會伸長脖子去吃,要等葉子落下來。」
比起守護者,研究者跟獐走得更近。陳珉和生物系研究生經常來公園做監測研究。「我帶著幾位學生常駐華夏公園,給這些獐標上耳標,從早到晚記錄它們一天的吃喝拉撒睡。「他們觀察得很細,發現很多獐的有趣行為。比如發情期,雄獐會作出拍耳和爬跨的舉動。除了糞尿標記,雄獐還會用額部摩擦柵欄、樹枝或者草皮等,利用眶下腺進行標記,宣誓自己的領地,以求雌性青睞。
他們和有些獐還建立了感情。華夏公園有一隻母獐,頭上有塊白斑,學生們管它叫「白臉」。白臉已經5歲了,年年都生娃。它還很「博愛」,其他小獐來吃她的奶,她都接納。要知道,給其他孩子餵奶,可不是獐的自然行為。
有個性的獐還有不少。比如15號很機靈,測數據時總是最後一個被測到。患鼻炎的18號很親人。陳珉有段時間去上海動物園觀察獐,「我一到那,18號就會拱我的包,把我帶來的午飯吃掉,有時我的袋子扎得很牢,它也能翻出來」。
記者了解到,這些年來,已有超過30名華東師大學生參與過獐的調查研究。項目組還招募了一定數量的志願者,經過充分培訓後,也紛紛走進獐的重引項目。
一百多年前的精靈重返故鄉,對市民來說,也是件新鮮事。每天來華夏公園看獐的市民不少。記者探訪獐園的35攝氏度高溫天,太陽火辣辣,依然有不少父母帶著孩子來公園尋獐,有人還專門買了菜來投喂。浦東新區林業站負責人說,作為華夏公園內一個重要的自然科普教育基地,獐園成了市民來公園遊覽的必到景點。
華夏公園的獐 王海燕攝
在野放的其他公園,獐也成為市民稱道的一景。濱江森林公園曾開展獐攝影比賽,市民報名踴躍。最後,20多名遊客幸運地拍攝到了獐,收集到了2段視頻、75張珍貴照片。公園還據此繪製出一份「獐出沒」地圖。
在上海動物園裡,陳珉曾看到熱心市民給身邊人普及知識,講得頭頭是道:「這裡的獐不算多,浦東華夏公園的獐最多!」……
一幅人與獐和諧相處的美好畫面已經揮就,不過,管理者發現,人們愛獐的方式表達有誤。比如不少遊客不由自主會用手觸碰小獐。「混了你的氣味,獐媽媽可能就認不出它了!」濱江森林公園方曾專門發出告示提醒遊客,如在園中偶遇小獐,一定不要碰觸,以免它沾染上人類的氣息而被母獐拋棄。
在小區在街頭,會與它不期而遇嗎
前不久,松江區一小區的業主反映,成群的「野獸」貉出沒在小區步道上、花園裡、水池邊。有朝一日,上海市民走在小區或是大街上,是否也能與獐不期而遇?
事實上,不少市民已經在近郊與獐邂逅了。
去年7月31日,有一隻雄獐從華夏公園獐園的大門一側溜出去了。整整大半年,這隻雄獐都在外面逍遙。附近不少居民撞見過這隻離家出走的淘氣精靈,有人欣喜發朋友圈:「回家路上,一隻小鹿模樣的動物在我面前一閃而過,有點像到了日本奈良。」
不過,這隻獐並沒有跑遠,活動足跡基本就在公園周邊,時不時它還跑回獐園附近嚼幾口草,和小夥伴隔欄相望。今年4月,這隻雄獐又被引回園子,結束了闖蕩生涯。
南匯東灘,也就是靠近滴水湖的地方,獐也常常與人在路上相遇,有人驚呼:「沒想到在臨港新片區也能撞見這個遠古小精靈!」
在濱江森林公園,有隻成年獐一度跑出公園,闖進了附近公安高等學校,最後在學校和公園工作人員的努力下,才收心回家。
不過,要在人口高密度的居民小區、大街上撞見獐,還是有些難度的。
當初設立獐的重引入項目,其目標是為了繼續恢復獐這一土著物種,通過建立繁殖種群、野化、野放,讓獐能形成可持續自我繁殖的野生種群,最終使它成為上海城市生態恢復的旗艦物種。
目前,上海已從21頭獐繁衍出300多頭,這個目標實現了嗎?
「可以說是目前只成功完成了第一步,就是建立了一定數量的種群。」在陳珉看來,經過十多年的推進,獐的重引入計劃達到了兩方面的預期:首先是這個項目的可行性得到了充分論證,即獐在上海形成野生種群是可行的;另外,獐是否能建立繁殖種群也經過了充分試驗和論證。但是離理想目標,尚有距離。
「因為一個物種恢復可能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陳珉表示,雖然目前在野外有獐群,但規模依然太小。從生物學的角度,對於獐這樣的小型鹿科動物來說,普遍認為至少要有500頭繁殖種群,總量約1000頭,才基本達到種群恢復的標準。
研究組曾將華夏公園獐與英國惠普斯耐德公園的獐作對比研究。他們發現,華夏公園的獐休息行為較攝食更多,而惠普斯耐德公園的獐更多時間用於攝食,休息行為次之。「這可能與不同的圈養條件有關。」陳珉說,他們都可以自由取食活動區內的植被,不過英國惠普斯耐德公園的獐活動範圍約為4000多平方米/只,而華夏公園只有200多平方米/只,兩者差距懸殊。
陳珉和獐
類似的研究為「野放」之路打開視角:到底什麼樣的環境適合獐?
讓她憂慮的是千篇一律的現代河堤設計。獐會去河裡喝水,但不少堤岸改造成了水泥木樁式,獐掉下水就爬不上來。「這種設計可能從美觀經濟方面考慮,但對野生動物並不友好。」
野放後的獐的種群數量有所下降,在陳珉看來,這不必多驚慌,因為獐的個性特點,野放後的不確定因素比較多,波動也大。比如獐被狗或其他動物咬死了,這似乎是種失敗,但這正是生態食物鏈中的一環。獐一旦融入大自然,它就進入整個生態鏈系統,可以帶動其他物種更健康地發展,比如植物的種子穿過獐的糞便,就可以更好地茁壯成長。
「我們應該考慮的是,如何防止獵殺或幹擾,並保持生態用地性質不被改變,這樣才能為獐的長期繁衍提供基本條件。」陳珉說。目前上海已加大執法,獵殺行為大大減少,倒是如何引導遊客顯得更為重要。她建議,今後實施野放前,要為獐營造植被蓋度和密度適中、隱蔽性良好的棲息地,並樹立科普宣教和警示牌,引導遊客的合理行為,避免對獐造成人為幹擾。
當初,上海從浙江引入21頭種獐,一開始大家覺得這更多是作「秀」,但沒想到,上海已經堅持了13年。項目組有關獐的研究論文也頻頻在國際期刊發表,這已成為大城市重引入野生動物的一個精彩案例。
「獐如果能生存地好,反映上海的生態環境恢復得相對好,市民的素質也相對好。「陳珉說,「我們希望它的香火不要斷掉,我們把它找回來了,接下來就是留住它,在上海繁衍生息,這不是5年、10年的事,而是上百年,需要經歷幾代人的努力,有一天,上海人會為留住大自然的精靈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