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景雲,山西省萬榮縣高村鄉人,1956年生,山西師範大學物理系畢業。運城學院處級幹部,歷任系總支書記、省高級職稱評委等黨政職務。長期從事教學與科學研究,曾公開發表20餘篇學術論文見諸相關學術期刊,有《現代教育技術》專著面世。
編者按:割草,對於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的孩子來說,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情。平地割草司空見慣,可要在山上割草就不太容易了,尤其是要將百八十斤的青草,用扁擔挑上,沿著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在凹凸險仄的路上行走就更為艱難,它是對腰力、腿力、肩力、忍耐力的嚴峻考驗,在人困馬乏時,還要採取「坐式」的挑擔姿勢,走一段很長的有料角的斜坡土路。請看,上世紀七十年代,居住在孤山腳下的農村娃,是如何面對現實,挑戰艱苦,樂觀生活,頑強拼搏的。(本刊編輯:孫愛國)
我家住在孤山腳下的南裡村,距離孤山(當地人稱孤峰山為孤山)只有五華裡。孤山因孤而得名,基座大,與峨嵋橫連,南坡峻岭奇峰,怪石嶙峋;北坡植被豐厚,鬱鬱蔥蔥,主峰是法雲寺。站在我村巷口,抬頭向東眺望就可看見法雲寺,人們習稱住在孤山懷裡。小時候常聽人說,站在法雲寺就可看見黃河,因此有個夢想總想上到山頂,看看黃河。
我對孤山並不陌生,小時候放寒假後,經常廝跟上一群孩子到山上撿羊糞蛋,不過都在離麻溝村不遠的山坡上。麻溝村是孤山腳下一個極小的村子,只有二三百人,原先屬南裡村管轄,後來獨立了。
與孤山最長、最親密、也是最難忘的一次接觸是在1974年。高中畢業後,回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年的七八月份,暑裡天,地裡農活少,加之黃土高坡十年九旱,生產隊裡的苜蓿長得又不好,所以隊裡決定派一些年輕人到五華裡之外的孤山去割草,一來解決牲口青草不足問題,二來也能為冬天多儲備點幹攪草。於是我也積極報名上孤山割草。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方面,我始終態度積極,總是好好表現,說實話,總想著有一天憑著自己的努力,跳出農門。
家裡人也非常支持,父親早早給我磨好了兩把鐮刀,把扁擔兩頭的木楔楔實在(扁擔兩頭有兩個相距二三公分的木楔),繩卡在裡頭,不怕滑脫,將兩條「纏繩」反覆檢查,表皮有開脫的地方用細麻繩反覆纏緊,又將「纏繩」放在地上,一頭用腳踩住,一頭用手使勁拉,一尺一尺地檢查,直到他認為結實為止。母親早早給我蒸好了饃,家裡人都吃的是窩窩頭,我要上山割草,特意給我蒸了二面饃(玉米面與白面摻合在一起)帶上。還給我縫了一個棉墊肩,怕我肩膀疼,起點保護作用。
當年,生活條件艱苦,許多人家裡糧食不夠吃。生產隊為上山割草的社員提供開水、熬菜、中午補貼一碗麵條,下午一碗米湯,還是挺有吸引力的,年輕人就是奔著每天一碗麵條,一碗米湯而來的。生產隊用膠皮輪車拉上做飯的炊具,還有大夥的被褥。我們每人扛上一條扁擔,扁擔一頭用「纏繩」將兩把鐮刀綁住,掛在兩木楔中間。馬車在前面走,我們十幾個人跟在後面,浩浩蕩蕩,真有點當年民工「支前」的樣子。
麻溝離我們村五華裡,一路上坡。我是頭一回上山割草,還有些激動,上了南門坡,拐上一條新開路,轉過彎就到了麻溝村隊部,我們就在隊部隔壁的一眼窯洞裡安營紮寨。窯洞一個窗戶,一扇門,在地上鋪上麥草就是床。天黑了,窯洞沒有電,只有一盞煤油燈,大夥簡單說笑後就倒頭睡了。十多個人的呼嚕聲,腳汗味交替來襲。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想著明天上山割草會如何如何。迷迷糊糊睡了會,就聽見說,起床啦,我急忙睜開眼,看見別人都是先往葡萄糖瓶子(打吊針用過的玻璃瓶)裡灌開水,然後再用開水泡一碗饃,加點鹽,趕緊吃,你要稍稍慢一點,鍋裡的開水就沒了。什麼洗臉,刷牙全免了。
老實說,到了大學我才開始刷牙。剛放下碗,就聽見吆喝聲說,走啦!大家扛上扁擔,拿上鐮刀,用一個布袋裝上饃與喝水瓶,掛在扁擔上就出發了。夜還是黑的,天空星星點點,估計也就是凌晨三點多鐘,走路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先上一段布滿小料角的土嶺,路中間是一米深的流水壕,兩邊都是二三十度的斜坡,腳始終要斜著朝上,不然就會側身倒向流水壕,我們就以這樣的姿勢朝山上走去。到了坳頂,沿著羊腸小道進山,山路都是一二尺寬的單邊路。大約摸黑走了兩個多小時。在此期間,我的髮小楊五五,一路走,一路教我,讓我注意些啥。五五與我是從小學到初中的同班同學,後來我上高中,他比我在生產隊早鍛鍊兩年。五五這娃心眼好,樂於助人,個頭高,身子也結實。再後來,他在農機校上班,我大學畢業到運城工作,倆人又居同一城市,成為最要好的朋友,這是後話。
天蒙蒙亮,忽聽前面有人說到狼娃岔啦,大家各自散開,有的還繼續往後山走,要找更好的草。五五說你別急,跟著我,我就傻乎乎地一直和五五在一起,後來才知道,大家互相散開,各自找到好草,一個地方就夠了,不用再跑更多地方,而我一直與五五在一起,他還教我哪些草別割,費死勁擔回去,過稱的頭頭檢查,會把牲口不吃的草挑出來,不算斤數。我就按照五五教的辦法,兩腿蹲在地上,一手摟草並抓緊,一手拿鐮刀擦著地面,摟草的手往前送,鐮刀用力往後拉,割下的草,先放在一堆。好的草有一二尺高,尤其是谷纓、刀子蔓、狼尾巴草、野韭菜、槐條、灰條、板板草等各種山草,有些我也叫不上名字。幽靜的山谷隨處都可聽到「嚓嚓嚓」的割草聲,偶爾鐮刀碰到地面的小石子還打出火花。我兩腿蹲著交替前移地割著草,身後一個個小草堆,隨著我的身子移動而移動,不到兩個鐘頭就割了許多。
看見別人在捆草,我也停止了割草。捆草時,先找一個小平臺,展開「纏繩」,先將草分成用兩隻手能掐住的小堆,並將草根捋碼整齊,放在「纏繩」居中位置,根朝外,頭朝裡,左右各放一小堆,兩堆草在中間有近一半的長度要相互交叉,咬住茬扣,這樣才能用繩捆結實,挑著走山路,不至於「覆卷」,即脫捆。
「纏繩」的「纏」,形似紅纓槍頭從中間截開的上半部分,兩頭用燒紅的鐵棍在木板上鑽個眼,下面寬闊部分的眼與繩的另一頭連接,形成一體,叫「纏繩」。捆草時將繩的另一頭從「纏」尖頭的眼上穿過,用右膝抵住草捆,一手按住「纏」,一手使勁拉繩,然後坐在地上,兩腳分開,蹬住草捆兩邊,用力拉緊繩,再打一個結,扣在「纏」的尖頭,固定死。兩捆草要捆的差不多大小,這樣擔起來,相對平衡,行走時也省力。俗話說:「寧擔一千,不擔一偏。」
隨後,大家拿出葡萄糖瓶喝口水,吃口饃,稍憩片刻,擔上草回家,我將母親做的棉墊肩帶上,將兩捆草分開七尺左右寬(一般扁擔長七尺左右),扁擔兩頭塞進草捆,「纏繩」卡在扁擔木楔之間,先用胳膊扶起扁擔,試一下,看「纏繩」是否卡好,上下晃動幾下,看草是否捆結實。一切都收拾妥帖後,弓下腰呈半蹲狀態,擔起兩捆草,沿山路回家。
最難的是從半山腰將草擔到山下或較低的山路上,山裡有些草,踩上去有點滑,一旦滑倒,兩捆草順山滾下,就是一場空。從半山腰將草捆擔下,要側著身子,緩慢平移,步伐是獨特的摺尺形。為了防滑,更有妙招,鞋子一脫,在鞋底上撒泡尿,布鞋底溼了起防滑作用,也許這就是久在山上割草人的單方,我羞於用,但又不得不用。
擔兩捆草走山路,一隻手朝前把住扁擔,一隻手甩開,保持平衡,山路不僅窄,還是單邊,而草捆大約二尺多長,走路時,始終保持草捆在懸空的那邊,不讓草捆磕碰到山路的實邊,這樣人才能保持平衡,才能走穩。擔擔子要會使勁,邁小步,一閃一閃往前走,對於單邊路,即使再累,肩膀再疼,都不能換肩。有一段叫梯子格的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坡,一邊是山崖,路是由大小不等、跨度不勻、高低不平的石頭組成,遠遠看去,就像一座天梯橫跨在半山腰,而且必須用左肩擔,擔時眼睛朝前看,不要看陡峭的山坡,越看心裡越慌,從一塊石頭上跨越到另一塊石頭上時,要先緩一下,一隻腳跨上石頭踩穩,使勁閃一下身子,另一隻腳再跨上石頭,站穩調整好後繼續前行。鬼斧神工的山路,考驗的是一個人的腰力、腿力、肩力和忍耐力。
山路都是盤旋的,經常在山裡割草的小夥子,光著上身,將單衫子墊在肩膀上,不急不慢,邁著小步,上下閃動著扁擔,很悠閒、瀟灑地走著。如果在山下看半山腰,幾個人相隨,擔著草走,猶如仙女甩著長袖,在天上飄移。
開始擔草時,腿也有勁,腰也不酸,肩膀也不疼,越走力氣越不行,腿肚子直打哆嗦,肩膀發麻,這時母親做的棉墊肩稍微起點緩解作用,七拐八轉終於將草擔到了坳頂,走出了山路,朝下就看見了麻溝村,可是這二三裡地,遍地是「花生大小」的料角斜坡土路,它不同於盤山路,立陡立陡的,將草捆擔下去並不輕鬆,而且人已睏乏,向下走斜坡路,人自身的重量加上兩捆草的重量,催的你身體向前傾,人向坡下跑,因此要腳蹬地,腿弓起,臀部向後下沉。由於布鞋底子薄,腳踩到小料角上,頂的人鑽心疼,分散注意力。所以擔草下這段斜坡路需時時小心,處處防滑,採用「坐式」挑擔下坡的方式才行。下山後,你就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上山容易下山難。」
咬著牙,忍著疼,終於將兩捆草擔到了駐地,過了稱,第一次擔回來八十多斤。經常上山割草的人一擔都在百餘斤,只有我這個唯一的高中生割得少。
由此看來,上山割草的難點是如何將它從半山腰擔回駐地,這對我每天都是嚴峻的考驗。多少年後,我回到村裡,閒聊時談到當年上山割草,我說我沒割過一擔一百斤的草,一個夥伴告訴我說,用扁擔抬著草捆過稱時,需要兩個人配合,過稱人用肩膀抬扁擔一頭,然後一隻手把住大稱杆,另一隻手挪動秤砣,眼睛看稱杆,而扁擔另一頭由割草人抬著,別人都是將草捆微微抬離地,用腳踩住一根草,這樣可以多稱幾斤,而我用兩隻手將扁擔高高舉起,草捆離地一尺有餘,自然吃虧不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實在。
我將兩捆草擔回駐地,恐怕已是最後一名了。大家都拿著碗排隊領飯,中午是每人一碗連鍋飯,裡面有菜有揪面片,就著自己從家裡帶的涼饃吃,第一碗是保障的,後面誰吃得快,鍋裡的湯水就是誰的,所以別人都是先快速吃完第一碗,即使嘴裡燙出了水泡也不在乎,等第二碗舀到湯水後,才就著自己帶的饃吃。
吃完飯,先磨鐮,然後午休,大約下午兩點多又開始上山割草,每次上山都用葡萄糖瓶子灌一瓶水,因瓶口小,水又熱,不好灌,十幾個人裡面只有小四有個軍用水壺(他哥當過兵),很令人羨慕。七月份的下午兩點多,驕陽似火,又頂著太陽硬曬,加之身上疼痛,很不好受。愜意的是割完草,站在法雲寺遠望黃河,夕陽殘照,水天一色;近看山下,村莊,綠樹,田園,瓦舍,一覽無餘,美不勝收。
隨著附近幾個村子都在山上割草,草越來越難找了,山路也越跑越遠。先後我們到過椅子圈、劉家窪,薛家墳、肩膀嶺、掉石崖等地。孤山是個石頭山,只有北坡植被豐厚,草多,草好。
割草,令人最尷尬的是在法雲寺上,它是孤山的主峰,也是孤山的最高點,離我們的駐地最遠。只有下午時間稍長點,才能走這麼遠的路,當時又熱又渴,帶的水喝完後,從法雲寺的井裡吊水,井水是下雨後流進去的,用葡萄糖瓶放到井裡吊水,瓶子一直漂浮在水面,就是灌不進去,最後還是小四用軍用水壺吊了點水,結果一聞,水已發臭,但渴的難耐,沒辦法,捏住鼻子,勉強喝了兩口……
最高興的是,割了十天草後,隊裡膠皮輪車上山拉草,給我們每人送來一個西瓜。還有就是割草時捉螞蚱,在山上螞蚱的叫聲與蟬鳴好似動聽的歌聲為我們歌唱。最舒服的是下雨天,不用上山割草,在窯洞裡睡覺,打撲克,支方。
半個月的割草生活,半個月與孤峰山最親密的接觸,手上、腳上磨出了水泡,但練就了腳板,肩膀由最初的紅腫到後來磨出了老繭,以至於在後來的人生程途中,最差也比孤山割草好,最苦也比孤山割草甜,肩上的擔子再重也壓不垮在孤山擔草時練就的肩膀。我想這大概就是孤山對我的磨鍊,給我的力量,所謂靠山吃山吧!
2018年12月18日於運城書齋
名譽顧問:張 平(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王義堂(原《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
主 編:孫愛國
編 委:鄧育秦、苗麗偉、劉建政、閆景雲、毛迎春、尚振東、馮建康、史志強、方向江、付超、衛巍、馮建民、李天相、李人嵐、李建崗、李開泰、楊順來、張立、張同燦、戰繼忠、郝葆良、潘秀琴、賀菲、解建國、解國珍、弋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