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族譜系列之三
一代通才沈括與《夢溪筆談》
作者:沈建華
沈括(1033——1097),字存中,杭州錢塘人,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進士,歷任翰林學士、龍圖閣待制、三司使、延州知州、光祿少卿等職。
古代農耕社會,自給自足的生活,讓士大夫重文輕理,所謂科班出身,除了文學就是軍事,太平時期實際上是文學包打天下,數理化這一塊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技工活兒。
你說沒有那個概念,讀書人幹不了小事,孔夫子放過牛羊,當過小會計,並且還幹得有聲有色。
如此看來,後世的儒者基本上是遊、夏之徒,他們繼承了六藝中的文學基因。弄文學「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作品發表還可以名垂後世,怪不得人們趨之若鶩。
時代背景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當時為什麼大家都不去理會通才教育,儘管集大成者只能是通才,但是,鐵器耕牛時代,能夠做到衣食無憂就不錯了,誰還敢奢望集大成?即使有那個心思,你也只能用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否則,便被看作不務正業。
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方四十歲的沈括奉命主持天文觀測和制訂新曆法的事務。
天文曆法屬於技術工種,馬虎不得一點兒,在沈括的舉持下,欽天監的規章制度煥然一新,不僅製造出新的觀象儀,修訂完成了《奉元歷》,隨後還對地球的磁場展開了研究。他們用人工的方法自制指南針,將之吊在絲線上,最終沈括發現指南針「能指南,然常偏東,不全南也。」
這就是地磁偏角。十五世紀末哥倫布航海,西方人才發現地磁偏角現象。
開創性的事業,不是一年兩年就能輕易下結論的。中國從前的曆法俗稱「陰曆」 以月亮的運行周期說事,後來又設置閏月制訂了二十四個節氣,綜合起來實際上是「陰陽合曆」。 這個方面,西方人比我們領先,他們早就在使用陽曆,而我們呢還常常為三十初一出現新月而舉國震驚。因此,沈括提出廢月為氣,不要說十二個月了,以十二氣為一年。
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前為節後為氣,一節一氣,就成了陽曆上的一月。
「十二氣歷」 與西方的主流曆法接軌,可是,月亮掛在天上,中國人怎麼能夠視而不見?東方人性格保守,咱們是天地之中,還抖什麼新鮮呀!因此,人們不喜歡冒險,偶爾小小變動可以,真的改弦易轍,「書同文,車同軌」那可是翻天覆地。
學說被人目為異端,沈括並沒有氣餒,他依然認為,即使人們捨不得月亮,但是「十二次鬥建,當隨歲差遷徙——」
所謂「鬥建」 即是歲首的確立。
偌大的事件,夏、商、周各有千秋,更換歲首等於改朝換代。
歲首過不了一兩年可以更換,一家一姓長期佔有天下還合乎天道麼?
「十二氣歷」 的學說遭遇到人們的「怪怨攻罵」, 沈括依然故我,他堅信「異時必有用予之說者」。
熙寧五年,對大宋王朝來說可謂工匠年份。這一年,欽天監的事務有了頭緒,沈括又奉命疏浚汴渠。
北宋王朝定都汴京,沃野千裡交通便利,加之政策寬鬆,因此文化經濟空前繁榮。所謂利弊相關,與此同時,水患與邊患雙重困擾自始至終也是性命攸關的大問題。
那時候,汴渠二十來年沒有疏浚了,有些地段,河底比居民住宅區高出一丈多,從堤岸上看那些房子,仿佛在峽谷裡一般。
疏浚之前,沈括帶領工程隊,釆取分段築堰的方法,用水平尺與羅盤針測量了從京師上善門至泗洲淮口之間幾百裡河道,最終得出兩地地面高低相差「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
地形測量當時在世界上幾乎是聞所未聞的事情,沈括一做幾百裡,小小工程團隊的風採,悄不言聲的展示了北宋王朝的恢弘度量。
宋神宗趙頊做事雖然有些操之過急,卻也是個實幹興邦的人物。熙寧七年(1074),沈括奉命分別考察了河北西路與江浙地區,看到太行山山崖上呈水平方向鑲嵌著螺螄蚌殼以及鵝卵石等物件,便認定這兒是從前的海洋,更進一步指出,山下的華北平原系由泥沙淤積而成;在浙江雁蕩山區,看到一座座山峰挺立,同一區間高矮不相上下,由此及彼聯想到北方的黃土高坡,認為是雨水侵蝕的結果。
王安石變法,正需要這樣的人才。熙寧八年(1075),沈括出使遼國回來不久,被朝廷任命為「三司使」。
三司使為度支、鹽鐵、戶部三司的長官,實際上相當於財政部長。在三司使任上,沈括運用其數學才能,進行了鹽鈔改革,並且對錢幣、役法等制度重新進行了論證。
由於攤子鋪得太大,難免顧此失彼,王安石這個人呢又是連嘴巴都不肯饒人的,因此,以事實為準繩一步一個腳印的沈括,就跟不上變法者那個幾乎跳躍式的步伐了。
元豐五年(1082),沈括由延州知州升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接著,宋王朝與西夏發生衝突,戰事失利,沈括被免職,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涉足官場。
南宋地理學家祝穆的《方輿勝覽》上說,沈括曾經夢中看到一座小山,山上花木蔥蘢,山下流水淙淙,心裡十分高興。後來,當了宣城太守,有個道人叫做無外,談起京口(今江蘇鎮江)山川秀美,又說當地一個人有塊地皮想尋求買主。沈括心裡一動,便以三十萬錢將那塊地皮買下。宋哲宗元祐(1086——1094)初年,沈括經過京口,發現前幾年買的那塊地就是夢中曾經遊覽過的地方,於是,便在那裡修建了一座房子,取名叫做夢溪。
有了夢溪,才有《夢溪筆談》這部偉大的筆記類文學作品。
《夢溪筆談》通行本二十六卷,裡面記載了畢昇發明活字板、河工高超巧治黃河水患等膾炙人口的故事,還有作者本人有關天文、地理、曆法、數學、醫藥等諸多方面的具體成果與理論。
比如「石油」 這個詞就是沈括最先提出來的。不僅如此,一千多年前,沈括就為我們拉開了石油工業化的序幕——當時,讀書人寫字喜歡用松墨,許多地方山頭上的樹木都被砍光了。沈括使用石油的油煙製成墨塊,其效果光亮如漆比松墨還要好。
通過在陝北的考察,沈括認為:「蓋石油至多,生於地中無窮,不若松木有時而竭——」好鼓不用重捶。沈括親身實踐得出的結論,等於吹響了石油大規模開採與應用的號角。
辦事認真,尤其技術活兒一絲不苟,並不意味沈括為人呆板。北宋時期,尤其是宋仁宗、宋英宗以及宋神宗六十多年間,舉凡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史學諸多方面,名家輩出,其中代表人物有範仲淹、歐陽修、畢昇、河工高超、司馬光、王安石、沈括、蘇軾、秦少遊等,可謂星鬥滿天,較之盛唐開元、天寶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時候的人不興什麼禁忌,沈括有個朋友叫做劉貢父,為人分外詼諧,南宋學者朱弁的《曲洧舊聞》就記載他的一則逸事——沈括做龍圖閣待制時,劉貢父與同僚數人去遊玩,到了沈家門口下馬一問,僕人說咱們家內翰剛剛去洗澡,大人們請稍等一會兒。聽到這個話兒,劉貢父對同行說:「存中死矣!待之何益?」眾人大驚失色,連忙問什麼原因。劉貢父說:「孟子云『死矣盆成括——』。」眾人才知道劉貢父在開玩笑,於是,一行人大笑而去。
盆成括複姓盆成,戰國時期在齊國做過大夫。《孟子、盡心章句下》——
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 !」
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
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官場裡小有才能又不是君子的,何止盆成括一人?孟子說話一向斬釘截鐵,預言多了,偶爾應驗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劉貢父在這兒等於拆散字句牽強附會——南方人洗澡,喜歡坐在大木盆裡。盆成括名括,沈括也名括,恰巧沈括又在盆裡洗澡,因此,亞聖孟軻的一句之乎者也,在劉貢父嘴裡變成了玩笑話。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家都是朋友,彼此之間才坦坦蕩蕩。寫文章也一樣,坦坦蕩蕩才會脈絡清晣——畢昇發明活字板,沈括一篇三百字左右的文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還有河工高超的故事,說的是慶曆八年(1048)黃河缺口大堤合龍門的事兒,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繪聲繪色,讓我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慶曆中,河決北都商胡,久之未塞。三司度支副使郭申錫親往董作。凡塞河決,垂合,中間一埽謂之「合龍門」, 功全在此。是時屢塞不合。時合龍門埽長六十步,有水工高超者獻議,以謂埽身太長,人力不能壓,埽不至水底,故河流不斷而繩纜多絕。今當以六十步為三節,每節埽長二十步,中間以索連屬之。先下第一節,待其至底,方壓第二第三。
舊工爭之,以為不可,云:「二十步埽不能斷漏,徒用三節,所費當倍,而決不塞。」
超謂之曰:「第一埽水信未斷,然勢必殺半;壓第二埽止用半力,水縱未斷,不過小漏耳;第三節乃平地施工,足以盡人力。處置三節既定,則上下兩節自為濁泥所淤,不煩人工。」
申錫主前議,不聽超說。是時賈魏公帥北門,獨以超之言為然,陰遣數千人於下流收漉流埽。既定,而埽果流,而河決愈甚。
申錫坐謫。卒用超計,商胡方定。
高超的方法,叫做「三節冗壓法」, 直到如今,在江堤拋石護岸、水壩合龍施工方面依然還有參考價值。
作為一本極負盛名的筆記體散文集,《夢溪筆談》不僅為我們展示了名家巨匠的風採,還大量記錄了風土人情、趣聞軼事、詩詞歌賦、歷史掌故等,其中有許多事情已經超越了話題的概念,可以作為歷史資料加以研究。比如唐代的韓愈,究竟是個大圓臉鬍鬚稀疏的胖子,還是小面孔的美髯公?到了宋代,人們就弄不明白了。對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兒,沈括在《夢溪筆談》以輕鬆的筆調寫道——
世人畫韓退之,小面而美髯,著紗帽,此江南韓熙載耳!尚有當時所畫,題志甚明。熙載諡文靖,江南人謂之韓文公,因此遂謬以為退之。
退之肥而寡髯。元豐中,以退之從享文宣王廟,郡縣所畫皆是熙載,後世不可復辨,退之遂為熙載矣!
都是老韓家的人,因為諡號相似產生了混淆。韓熙載(902——970)活躍於五代十國時期,比他們家的老祖宗韓愈(768——824)晚了一百多年。沈括說「尚有當時所畫,題志甚明」 大約指的是《韓熙載夜宴圖》。從畫面上看,韓熙載的臉面並不小,以這個標準去推測,「肥而寡髯」 的韓愈應該是個大胖子。
除了《夢溪筆談》和《長興集》以外,沈括醫學方面的著述,與蘇軾同類文字合併在一塊兒,被人們冠以《蘇沈內翰良方》行世。
同樣做過翰林學士,對於文章的套路,蘇軾豪放不羇一以貫之。沈括博古通今,日常生活平易近人,廟堂之上談吐儒雅,在任三司使期間,有一組開元樂詞描寫內苑風光,用詞典雅氣度雍容,讓宋神宗讚賞不已。這一組詞的詞牌叫做三臺,因為沈括的詞中有「翠華滿陌東風」, 所以,後來又叫《翠華引》——
其一
鳷鵲樓頭日暖,蓬萊殿裡花香。草綠煙迷步輦,天高日近龍床。
其二
樓上正臨宮外,人間不見仙家。寒食輕煙薄霧,滿城明月梨花。
其三
按舞驪山影裡,迴鑾渭水光中。玉笛一天明月,翠華滿陌東風。
其四
殿後春旗簇仗,樓前御隊穿花。一片紅雲鬧處,外人遙認官家。
宋神宗在位時,朝廷的官員分為新舊兩黨。王安石屬於新派人物力主變法;司馬光、蘇軾等人政治上偏於保守;沈括介於二者之間稍為偏向新黨。
上述四人,無論身居何職都會不甘寂寞。
從技術層面上來看,我認為只有沈括才是宰相的最佳人選。
王安石為相,出於宋神宗的偏愛,君臣二人都是急性子,做起事來等於火上加油。變法遇到阻力,王安石還說:「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且不說觀點正確與否,即使你已經強大到不需要任何信仰,容易挑起爭論的話題,最好還是少說為妙。
司馬光閒居洛陽十五年,寫出了《資治通鑑》。什麼保守派?同樣以天下為己任,環顧海內沒有對手,司馬光不過與王安石鬧彆扭罷了。別以為史學家保守,司馬遷保守麼?老司馬家的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所有的事兒都在這一老一少兩位司馬的掌握之中。只不過司馬光中年時期,當今天子年青氣盛,股肱大臣行動起來都要大步流星。王安石一開始何嘗不是謹言慎語?正因為在萬歲爺面前話都說不囫圇,這才有了那篇《本朝百年無事劄子》。既然百年無事,還折騰什麼呀!是宋神宗不安於現狀的性格,才讓王安石傾盡全力去協助他將原有社會秩序打亂甚至推倒重來。在這樣的大環境裡,司馬光要是去當宰相,一旦進退失據,十有八九要摔大跟頭。
蘇軾就更不用說,為文學而生的人,闖了禍若是無人制止,說不定比王安石還會折騰。
和蘇軾一樣,沈括的官職不夠級別,說了也是白說。不過,要是讓他去主持變法,應該知道取捨,攤子小一半,成功的可能至少會翻倍。
文人學者的事兒,說來說去總是繞不開官場。
其實,官場不過一個尺度,相似的多了很難看出長短。如果換個角度去衡量,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司馬光一部《資治通鑑》前前後後寫了十九年。那時候宰相沒有任期限制,長短平均也就是四五年吧,因此,一部《資治通鑑》的撰寫時間大約相當於四屆宰相任期。
王安石兩度為相,儘管文章上乘,卻與唐宋八大家無緣。
蘇東坡的詩詞歌賦,其精華部分乃是用貶官的歲月換來的。
《夢溪筆談》用了八九年功夫,數十卷書稿完成,耗盡了沈括生命中最後的時光。
每個朝代拿出幾套宰相班子並不是什麼難事,好也罷歹也罷,榮華富貴無非過眼雲煙。文字著作就不同了,正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鑑》與蘇軾的詩詞歌賦無可替代一樣,直到如今,《夢溪筆談》依然在世界上文學科技史上續寫長生不老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