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甲種抄本 天一閣藏
300年前，浙江人張岱寫下了《夜航船》。酷熱八月，就著杭州的高溫，這本書再次「起航」。
沒錯，《夜航船》由浙江古籍出版社推出了最新版本。
1987年，浙江古籍出版社首任社長劉耀林先生，根據天一閣博物館藏觀術齋抄本整理校注的《夜航船》出版後，人們才第一次知道：世間還有這麼一本生活小百科；明清之交，還有這麼一個熱愛生活的段子手張岱。
1987年 《夜航船》
自《夜航船》首個整理本在杭州面世以來，33年了，世人僅知有觀術齋抄本，以至於目前已出版的所有《夜航船》，直接或間接來源於此。
實際上，天一閣還藏有另一部鮮為人知的抄本，比前者價值更高。這次，浙江古籍出版社利用新見抄本重新整理《夜航船》，向33年前的校書人致敬。
古人說，三十年一世。
1987年，《夜航船》在杭州「誕生」，33年後，又在杭州「新生」。
文脈賡續，張岱若知，又會飈出什麼樣的金句？
他是300年前的「富二代」，家裡有礦，喜好吃喝玩樂，但他也喜歡讀書，結交有學問的人，講究生活的趣味；張岱回憶少壯美好時光的《陶庵夢憶》和杭州西湖旅行手冊《西湖夢尋》，以及生活百科全書《夜航船》，已經成為古籍中的暢銷書和長銷書，吸粉無數，而張岱懂生活，又能說出其中精妙之處，在今天看來，是一位能輕鬆寫出閱讀量10萬+的段子手。
他也很長壽，活了93歲，長壽就意味著人生有更多的故事。張岱的很多故事，就在杭州城上演，我們從他的著作裡可以找到300年前這座都市生活的各種片斷。
今天的都市生活和古代的都市生活完全不同，那麼，張岱那時的雅趣，現在是不是沒有了？
其實，不同的只是物質承載。古代人看戲，現代人看電影電視；古代人寫信，現代人發微信；古代人做飯燒柴禾，現代人用燃氣灶。吃東西依然用嘴，看戲依然用耳目，交朋友依然用心。
2020年 《夜航船》
但《夜航船》裡，有一種今天人缺少的閒適，讀來消暑——正適合最近很熱，熱到上熱搜的杭州。
古人避暑的方式有許多，簡單的扇風、減衣，條件好的也吃冰鎮水果。我們呢？除了西瓜、冷飲和空調，也可以讀讀很會生活的張岱，去那些字句之間，找點降溫的招兒。
在《夜航船》裡，張岱記錄了《夏至數九》歌：
一九和二九，扇子不離手。
三九二十七，飲水甜如蜜。
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
五九四十五，頭帶黃葉舞。
六九五十四，乘涼入佛寺。
七九六十三，床頭尋被單。
八九七十二，思量蓋夾被。
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
浙江圖書館藏張岱像
不過，除此之外，要想在張岱的作品裡找點實用的避暑妙招，你一定會失望。
張岱生活的年代，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的酷暑，因為時值明清小冰期。古代的四季，也不是我們氣象學上的四季，而是稍有偏差。農曆四、五、六月，是古代的夏天，古時分別稱為孟夏、仲夏、季夏。
在張岱的文中，雪更常見。《湖心亭看雪》——杭州大雪下了三日；《龍山雪》——大雪深三尺許。
從這個角度而言，在今天的酷暑中讀張岱，自然就有降溫消暑的功能。
江南的夜航船，需要談資
張岱為什麼要編《夜航船》這麼一本百科全書？
因為夜航船是個特殊的空間載體。
不止是300年前張岱生活的那個時代，更遠的古代和更近的現代，夜航船一直都是江南水鄉重要的水上工具。南宋龔明之的《中吳記聞》就有記錄：夜航船，唯浙西有之，然其名舊矣。
航程較遠，往往需要夜行。夕發朝至，這種夜行理念，今天的人們也依然奉行不輟。可是張岱卻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浙人太好讀書。
「餘因想吾八越，惟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及至二十無成，然後習為手藝。故凡百工賤業，其性理（有關宋代儒學家思想的書）、綱鑑（用綱目體編寫的史書，可以理解為「極簡中國史」之類），皆全部爛熟。」——《夜航船序》。
也就是說，讀書這件事，在浙江有太深厚的群眾基礎，各行各業的人，各有談資。
因為漫漫長夜，交談需要談資。
夜航船上的旅人交談，性理、綱鑑當然不能少，於是有了《夜航船》。張岱編《夜航船》，除了談資，還是寫文章的工具書，為志同道合的小夥伴準備一點基本款的掌故，也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博物志趣。
張岱說了，《夜航船》裡所記的都是「眼前極膚淺之事」，立意上沒什麼高明的，文化常識手冊而已，也就是說，可以人手一本作為枕邊書。
條件有限，但講究無限
《西湖夢尋——漫步在張岱的西湖夢裡》的作者苗子兮對張岱的作品如數家珍，我們可以順著她的提示，走入張岱的生活。
就先說「吃」吧。我們在《夜航船》裡還能看到大量關於美食和保健的條目，張岱寫美食的《老饕集》、可攜式備急醫書《陶庵肘後方》，包括《陶庵夢憶》，一抓一大把。
吃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食物在行走到你嘴裡之前，經歷了很多。
比如食物儲存。古代沒有電冰箱等現代保鮮設備，儲藏新鮮蔬果就是一件大事，於是就有許多因經驗而生的土辦法。
《夜航船·果品》就記載了許多，比如把柑橘裝在盆裡，用幹細沙覆蓋起來，就能保存長久。還有用紙把梨子裹起來，放在新瓶子裡，可以藏到二月份。胡桃松子一類的堅果，要用粗布袋裝起來，掛在空氣流通處。可見張岱深通蔬果食材保存之道。
這是初階的，還有更講究的。
《夜航船·物理部》講了很多處理食物的小技巧。比如吃烤肉時，要撒點芝麻在上面，這樣不流油。嗯，稍微有點不健康。做鹹蛋要選擇農曆月中，白天醃漬，這樣蛋黃就會居中。蛋黃居中，賣相才好嘛。張岱的小方法，大家也可以試一下。
張岱和友朋作蟹會，每人吃六隻，還配有肥臘鴨、牛乳酪、橘子以及風乾的慄子、菱角，酒是玉壺冰酒，蔬菜是兵坑筍，飯是新餘杭白，茶是蘭雪茶，張岱回憶這頓飯，真如天廚仙供。（《陶庵夢憶·蟹會》）
所以，奶酪怎麼能到街上去買？必須親自動手做，牛奶當然也不可去街上買，得自己養頭牛，擠奶要在晚上，放置一夜，到了早上就有奶泡浮起，煮奶要用銅鍋，還要加入會稽山有名的日鑄雪芽茶水……（《陶庵夢憶·乳酪》）
最講究的，是他還關心吃完以後的善後工作。這個生活小技能，恐怕很多人不知。
比如吃完螃蟹，手有腥味，要用蟹臍洗手，可去異味。煮完河豚後，鍋具有腥味，要用蘿蔔煮水來洗滌鍋具。（《夜航船·物理部》）
這裡要提醒一下，河豚有毒，食用河豚請一定要從正規渠道獲得。
穿越到300年後，張岱是個好主播
古代的都市生活還有些什麼？
說書肯定是一種。當時有著名說書藝人柳敬亭，相當於現在的脫口秀大咖，說武松打虎故事，描寫刻畫，微入毫髮，引人入勝，是當時一絕。（《陶庵夢憶·柳敬亭說書》）
雅集則是文化人的標配。
張岱不僅是記錄者，更是參與者。張岱的前半生是富家貴公子，玩的是露天大型派對，參加者帶著酒水、蔬果、紅氈床等來到紹興蕺山亭。沿著山布下七十餘張床，共七百多人參加，能唱歌的有百餘人，大家一起唱歌喝酒。到了半夜肚子餓了，就去附近廟裡借和尚的大鍋煮飯，用大桶擔飯來吃。又令人在亭中演戲十來出，玩到了後半夜。（《陶庵夢憶·閏中秋》）
這是都市裡的高端大型文化盛宴，參加的都是都市裡的知名人士。
張岱如果生活在現代，必定是直播間的一枚好主播。
他攢了很多私藏的生活小技能，就像他的私家料理一樣，會鎖在廚房裡，「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但是，如果張岱面對鏡頭，哪裡藏得住啊。
黃梅天過後，衣服發黴怎麼辦？張岱懂。他說，用冬瓜汁浸洗，其跡自去。白色的絹變黃了怎麼辦？張岱也懂：「以雞糞煮之即白，鴿糞煮亦好。」（不過，這個方式比較生猛，試前請三思。）
張岱講到怎樣去鐵鏽，讓我們知道當時人的生活方式，可以用炭磨洗。再比如，買了一口新鍋，先用黃泥塗一層，放滿水，煮一個小時，再洗乾淨，再幹燒到發燙，用豬油擦一遍，就可以用啦。
這些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事，到底是他的生活經驗，還是抄來的？沒法溯源，就跟現在你打開很多網絡平臺所看到的一樣，這個用醋和小蘇打，那個也用醋和小蘇打——但張岱是生活情趣一哥，這是毋容置疑的。
【浙江新聞+】
《夜航船》，古代的搜尋引擎
對古人來說，要寫好文章，要成為一流段子手，要玩脫口秀，有一神器：類書。
《夜航船》就是類書。
中國最早的類書，是魏文帝曹丕命王象、劉劭等人纂輯的《皇覽》(《三國志·魏書·楊俊傳》《劉劭傳》)，他認為寫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所以，為了寫文章，古代文人經常自編類書，查典故，擠辭藻，找金句，你知道的大文豪都做過這事。比如白居易有《六帖》，李商隱有《雜纂》，晏殊有《類要》。
所以，這就要求類書內容駁雜，包羅萬象，各個門類裡都要成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有的像《萬寶全書》，部分像筆記體小說，《夜航船》屬於中小型的，甚至是迷你型，有10冊。用《夜航船》首任責任編輯、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教授鄭小軍的話說，它是類書裡的「甜點」。類書裡，可以找到十萬個為什麼，各種有趣的知識，是很好的談資，拿來即用，相當於古代的搜尋引擎，這是古代文人寫文章的傳統。
所以，抄纂前人類書以成自家類書這樣的事，在古代很常見，張岱編《夜航船》也未能免俗。
張岱晚年做了很多「剪刀加糨糊」的書，《夜航船》是代表作。他曾有較為集中地摘抄前人類書資料的活動，並且之前已經根據所抄條目出處的門類，粗作劃分。纂輯《夜航船》時，他將事先摘錄的已經歸類的數據，按圖索驥編入《夜航船》相應的部屬門類之下就可以。近世類書的纂輯與因襲，恐怕大抵如此。
張岱的文章為什麼好，嗯，有資料庫打底，這是古人的基本修養。所以，《夜航船》不是張岱「寫」的，而是他編的一本百科全書+段子手資料庫。
張岱生活的年代，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的酷暑，因為時值明清小冰期。
（原標題《三百年前張岱用筆記錄雅致的生活 有趣的妙招》，原作者 馬黎。編輯 何雙伶）
【來源：浙報融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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