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經授權轉載自公眾號: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石 燦 編輯:趙思強
12月8日,重慶忠縣晴轉多雲,但天氣陰冷。
在忠縣三峽港灣電競館沿途公路的路燈上,掛滿了紅色橫幅,2019首屆中國移動電子競技大賽總決賽將在這裡拉開帷幕。
場館有三層觀眾席,可以容納6000多人,這次大賽只使用了半個場館的第一層。觀眾從重慶各地前來,比賽從下午1點開始,中午12點入場,一直持續到了下午2點都沒結束,近兩千個位置座無虛席。
花甲之年的白髮老人抱著伴手禮,蜷縮在年輕父親懷裡的小寶寶憨憨入睡,年輕人們盯著場館中央的8面大屏看比賽,小孩子們在場館奔跑大喊玩伴的名字。
比賽開始前有cosplay表演秀,小孩兒尖叫,老人低頭,年輕人們抽出相機拍照、錄視頻,發到微信群。
比賽開始前有cosplay表演秀 石燦/拍攝
這屆比賽的slogan叫:全民電競,決戰巔峰。參賽選手們都是重慶地區的電競玩家,不知道他們處在巔峰的狀態如何,賽事舉辦確實達到了「全民電競」的目的。這也是整個忠縣電競發展的縮影。
忠義電競隊的上單選手饒瀟參加了這屆比賽,在《英雄聯盟》項目solo總決賽中奪得亞軍,獎金兩千元。
事後他還是有些遺憾地說道,「我太莽了。」
但這已經很好了:2017年,忠義電競隊在臺下看其他選手打比賽;2018年,忠義電競隊站上了比賽舞臺;2019年,上單選手闖入總決賽獲獎。
「還是有能代表忠縣出場的人。」主辦方和舉辦地都是忠縣,這對戰隊負責人詹毅來說,很重要。
忠縣當地企業做電競
忠縣位於長江上遊,西南地區,山川密布,建築密集,沿河而建,依山而傍,火鍋盛行,國家級文明城市,江上時常有豪華遊輪駛過。
從重慶乘坐大巴抵達忠縣後,在一家叫KDA電競館的地方,我見到了遊浩。他是電競戰隊的領隊,寸頭,目光炯炯,臉型圓潤,操著一口不錯的普通話。
沒聊多久,他帶著歉意說,忠義電競隊有五個隊員,有兩個隊員(打野和ADC)請假了,今天不能到場,但是,其他三人(上單、中單和輔助)都在。平時,早上10點上班,打訓練賽到晚上,電競隊有嚴格的作息時間表和獎懲規則。
遊浩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忠義電競隊主攻MOBA競技網遊《英雄聯盟》。這款遊戲有上路、中路、下路、輔助和打野五個位置,一個位置一個人。這款遊戲在2011年一經推出,風靡全球至今。
11月,LPL賽區(LPL指英雄聯盟職業聯賽,也泛指中國大陸賽區)FPX戰隊,在S9全球總決賽上奪得冠軍,全民沸騰。兩年前,S7全球總決賽在北京結束,來自韓國的一支隊伍拿了冠軍,國內電競迷的情緒猶如看國足一般,在自家門口大呼「打不贏外人」,怒髮衝冠,網絡上一片討伐聲。好在之後的兩屆S系列賽世界總決賽裡,LPL賽區蟬聯兩冠,甚是風光。
S9全球總決賽在法國巴黎拉下帷幕,一年後,S10全球總決賽將在上海舉辦,一輪新的電競熱潮將再次颳起。遊浩說,忠義電競隊是在2017年組建起來的。而那年,正好是中國電競第一輪政策熱潮,國家鼓勵地方政府建立電競小鎮;忠縣政府準備大力發展電競產業,鼓勵民間公司和個體積極參與。
忠義電競隊的發起人和負責人叫詹毅,在當地一家叫海新集團的公司工作,曾在一位集團高層手下任助理。這家公司涉獵廣泛,水陸客貨運輸、旅遊觀光、酒店住宿、中西餐飲、車船修造、汽車銷售、駕駛培訓均有業務,是忠縣名副其實的知名企業。
12月6日晚,一艘遊輪停靠在忠縣長江大橋附近,行人駐足觀光拍照,連連稱讚;在遊輪東邊的燈光建築群中,一家名叫「海新」的酒店與之對望。海新集團旗下的三艘豪華遊輪和一家酒店,在當地幾乎無人不知。
華夏神女1號遊輪,有介紹說,遊輪裝飾以三峽神女故事文化底蘊為依託,建立了神女雕塑、浮雕、圖畫等,遊客在遊輪上可通過觀賞這些文化,了解三峽的神女故事和歷史傳說。石燦/拍攝
海新集團原有的業務布局中,傳統行業版塊居多,海新集團董事長羅世柏捕捉機會的能力很強,看到網際網路數字經濟新一輪政策紅利和可能衍生出來的經濟效益後,立馬撲上去。
我見過不少一二線城市的網咖和電競館,說實話,海新集團在忠縣建造的兩家電競綜合體,館內環境和設備不輸它們。鍵盤必須消毒,桌上備有溼紙巾,電競區等級分明,最好的電腦顯卡兩萬元。總店(WASD電競館)在忠縣體育館旁邊,二店(KDA電競館)在忠縣香山公園附近,周邊有兩個均價6000多每平米的小區。
KDA電競館開在這裡,統共花了200多萬,為了吸引附近小區的居民前來消費,每小時從3元到14元不等,「集團不會管你的,你得自負盈虧。」遊浩說,電競隊員的工資,由集團旗下業務分公司支付,他們既要做自己的主營業務,還要承擔集團下達的一些任務。
「好在兩個店每天都有錢進帳,不是每天都花錢出去,慢慢來嘛,一步一步嘞。」遊浩說。
KDA電競館也成了電競隊平時訓練的唯一場地。這裡比WASD電競館的設備更豪華。
關鍵先生從重慶回忠縣
在忠縣,有不少網吧電競隊,但能叫做忠義電競隊的,只有一支。
很遺憾沒能立馬見到詹毅,他是忠義電競隊的靈魂人物,沒有他,就沒有電競隊。他在海新集團還有其他職務,我到忠縣的前一天,他去外地出差了。
我從遊浩那裡得知,他倆都是忠縣人,是中學同學,玩過《CS》《傳奇》《魔獸世界》《英雄聯盟》,在海新集團重慶分區共事一年後,因詹毅先從崗位調動到忠縣而分開。
詹毅回到忠縣後,立即著手俱樂部的事情,但分身乏術。
「太累了。」2018年,遊浩與詹毅聊天時,時常聽到這句話。他明白,詹毅暗示他回忠縣幫助詹毅管理電競戰隊。
「我肯定也想回來啊,我老婆還在家裡面嘛。」不過,他沒有立即回去,時機未到,公司不想放人。
終於有一次,詹毅給遊浩打了個電話,特別正經地聊起來,「你回來吧,你回來幫我,我們倆一起幹一番事業出來。」經過一輪分析,遊浩向集團申請把自己調回忠縣,他脾氣有時候挺倔,「公司不批,我就辭職。」
遊浩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公司批了,他立馬回到忠縣,接手電競隊日常事務,與隊員們熟絡起來。
「如果出於個人原因的話,你為什麼要堅持做電競隊呢?」我問。
他點了根煙,嚴肅起來。
在重慶讀大學時,他組建了一支CF戰隊,最好成績是重慶地區前三名,但他沒有繼續打下去。現在,自己有機會親自操刀一支電競戰隊,「也完成了自己未曾完成的夢想,說的偉大一點,就是想讓他們(隊員們)去努力拼搏一下,等以後驀然回首時,發現自己有一個自豪點、閃光點在那裡放著。可能等我五六十歲了,我也要給我孩子講,你爸當年帶過一個戰隊,他們怎麼樣怎麼樣……我認為這是我們這代人特別想幹的一件事情,別人幹不成,我做了。」
遊浩承認,17歲那會兒,自己不太聽家裡的話,「但不是社會上的混混,就特別喜歡玩遊戲。」家裡管得嚴,小學時,寫完作業就給家裡做家務。他長得俊秀,一副修長且乾淨的面龐,眼睛會發光,「有人找我談戀愛,我不知道什麼叫談戀愛,太專注於讀書,讀傻了。」他開玩笑說。
也是因為家教甚嚴,17歲在遊戲裡得到釋放的他,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輟學,逃離家人,逃離忠縣,「就是想擺脫家人的束縛」。北上廣都有過他的足跡,在北京一年多時間裡,他一直在順義附近工作,有個親戚在南二環開了個餐館,休工時,就跨越大半個北京去吃頓好的。
「混了兩三年回到家,發現還是家裡溫暖,後來去復讀,念了個大學。」在大學期間,CF闖進遊浩的世界,他組建了一個戰隊,在重慶打到了第三名。「在重慶大學城西街的影響力很大,如果一個網吧有100臺機子,有50人可能都是我們戰隊的……戰隊人數最多時,有1800多號人。」
玩戰隊,除了花錢買裝備,還得吃飯,一個月的生活費完全不夠用,他去網吧打零工,晚上當網管,白天上課,百無聊賴。轉眼就畢業了,「人生總不能就這樣過了吧,總得有一技之長。」
家族裡有一個二伯父在北京做展覽策劃公司,遊浩跑到北京跟著做了幾年,總覺得在外漂泊還是沒有家裡舒服。他便回到忠縣,入職了海新集團,與詹毅成為同事。
海新集團業務布局多是傳統行業,詹毅和遊浩都是80末年代生人,20多歲的他們處在潮頭前,以線上售票的形式,把電商業務嫁接到了集團旅遊觀光業務上,大獲成功,在集團內部得到認可。
羅世柏把集團做電競的計劃交給詹毅後,詹毅一個人單挑大梁兩年,分身乏術,才向遊浩開口,想讓遊浩從重慶回忠縣幫他。
「也不叫患難見真情吧,當他需要我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挺身而出。」遊浩把他們之間從初中積累到職場中的情誼看得很重,直到現在,他們依舊是難捨難分的兄弟關係,時常以冒犯式語言開玩笑。
這種玩笑可能會出現稀碎的髒話,但也只有關係融洽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說。陌生人說,是一種冒犯;親密的人說,是一種關係潤滑劑。
忠義電競隊緣起一個50後
在忠縣的最後一天晚上,我見到了詹毅。他梳著一個倒背頭,皮膚白皙,腳踩一雙運動鞋,說話時的思路清晰,語言凝練。
整個人朝氣蓬勃。
2017年5月的一天,吃過午飯,羅世柏叫住詹毅,「小詹來一下我辦公室。」
在辦公室裡。 「我準備著手做一個電競的方案,你覺得怎麼樣?」羅世柏開門見山。
詹毅被驚嚇到了,「你想一下,他是一個50後,我是一個80後,他說他要玩電競,哈哈。」
「你確定嗎?」詹毅有些猶疑。
羅世柏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
沒過幾天,詹毅把一份方案提交到羅世柏辦公桌上,主要有兩點:一,成立電競俱樂部,組建一支電競隊;二,搭建電競館,告訴當地人真正的電競是怎麼樣的,起教育作用。
羅世柏:準。
電競方案在羅世柏那裡通過後,他在集團內部發了一條消息,說他要組建一支電競戰隊,號召集團內部成員報名。不過,有一個門檻,「先跟我過招」。
一輪篩選下來,沒有中意的人。
他決定把目光轉移到集團外,在百度貼吧忠縣吧、當地自媒體、QQ群廣發英雄帖,前來應聘的人有一個硬性條件:忠縣人。
第一個想在忠義電競隊謀求職位的人,來自貼吧。幾輪測試下來,感覺還不錯,詹毅把對方留下,觀察三個月再做最終決定。
第一個人進隊後,陸續有9人被招募到俱樂部,詹毅發現大部分人單打獨鬥很厲害,一旦到團隊賽,他們便會漏洞百出,遇到問題,互相責備,沒有人能出來挑大梁承擔責任。
愛好和職業區別挺大,「我今天想玩就玩一會兒,不想玩就不玩了,職業需要你出成績,拿出大家都認可且有成就感的東西出來,職業電競跟我們職場一樣,能者上,庸者走。」前三個月,是詹毅摸索組建隊伍的過程,淘汰了一批人,包括第一個進入詹毅視野的「遊戲愛好者」。
「他沒把控好遊戲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區分,比較容易上癮,沒把電競當成電競,只是把遊戲當做遊戲而已。」這是詹毅淘汰人的另一個理由。
第一個令詹毅眼前一亮的人叫黃龍森,戴一副圓框眼鏡,梳著一頭斜劉海,沉默少語。
2017年10月,黃龍森被推薦到WASD電競館做網管,在詹毅專門開設的一個電競訓練室裡,看到幾個人在玩《英雄聯盟》,「我去看了一會兒覺得玩得很差,說了句,這也能進戰隊?」
他沒多想,轉身離開。
詹毅得知後不但沒生氣,反而很興奮,「高手在民間,氣質沉穩,不輕易讓鋒芒外露」,但他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就賭一把,賭他是高手」。
詹毅賭對了。
大學時,黃龍森很喜歡玩《英雄聯盟》,擅長用ADC英雄「戰爭女神」打下路位置。
「起碼玩了兩千場吧。」他說。
「為什麼喜歡這個英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因為玩它好上分。」這個英雄的技能不算複雜,黃龍森用「戰爭女神」打到了超凡大師段位。《英雄聯盟》共有六個大類段位,它在《英雄聯盟》段位等級中位列第三。
忠義戰隊隊員,從左到右:上單位置饒瀟、ADC位置曹正雲、打野位置熊國輝、輔助位置戚江龍、中單位置黃龍森 圖片由忠義戰隊提供
畢業後,建築工程系畢業的黃龍森去重慶一個建築工地上班,覺得沒意思,辭職。待業期間,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長時間泡在網吧繼續玩遊戲。
一直這麼做也不是辦法,沒有收入,自己也沒有任何事業上的進步。家人看不下去,把他叫回忠縣,推薦進入WASD電競館,起碼能賺錢,還能繼續玩《英雄聯盟》。
詹毅邀請黃龍森加入戰隊,但黃龍森沒那個打算,還是因為隊友太菜了。
詹毅給黃龍森三天思考,「讓我加入戰隊可以,但我會把所有人都換掉。」黃龍森說。
「可以。」一併之下,詹毅把戰隊隊長的位置也給了黃龍森,他希望黃龍森能平衡自己,也能平衡每個隊員之間對職業與愛好的認知。
黃龍森進隊第一件事是自己上分(每局遊戲通關會得到一定分數,拿到的分數累積到一個數字,會使級別上升一個段位。)在工地工作期間,沒機會接觸到電腦,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專心打《英雄聯盟》了,等級段位有所下降。
幾天下來,他的段位等級定格在鑽石,與其他隊員的黃金和白銀比起來,要高一兩個等級。電子競技,菜是原罪。在等級排名下,他在隊內站到了能力權威者的位置。
玩《英雄聯盟》有三個基本點,英雄技能操作、預見性判斷意識和團隊精神,詹毅是戰隊的教練員,他把這三點列為基本的準入門檻。 黃龍森繼續在各種渠道上發布隊員招募信息。原有的輔助、上單、打野等位置選手,他都想換掉,也有一些前來面試的人,但囿於實力,都不合適。
繼續有人加入電競隊
「看到你們在招戰隊成員,是什麼戰隊?」
「《英雄聯盟》的戰隊。」
「你們還招嗎?」
「招。」
2017年底,22歲的戚江龍在網上找工作,看到忠義電競隊的招募信息,「我那個時候技術也不算一般吧,我可以去試一下,看行不行,不行就算。」戚江龍說,黃龍森讓他到電競館打幾局看一下效果。
幾局過後,黃龍森覺得擅長打上路和ADC位置的戚江龍「看著還可以」,就把他留下來了。但隊內沒有輔助選手,他被協調到了輔助位置。
戚江龍是一個歸鄉人。在家讀完小學後,他隨父親前往杭州,剝離原有的朋友關係,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上學,一共待了6、7年。在那邊,他總是形影單只,沒有深交的朋友。多年前,生父母離婚,他跟父親。父親重組了家庭,戚江龍融入不進去。
他走進網吧,在網絡世界尋找歸屬感。2012年,戚江龍被《英雄聯盟》吸引住,「你去網吧看,沒有人玩其他遊戲,全玩這個。」他經常叫上朋友去開黑。
「你是在逃避現實嗎?」
「我爸媽離過婚,對我來說,不喜歡去面對他們,只有在遊戲裡跟隊友或者朋友聊天才能感覺釋放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戚江龍原生父母經常吵架,他害怕靠近他們,不知道怎麼去解決家庭關係中最大的矛盾,「有什麼話也不想跟他們說,一直憋在心裡。」
他停頓了一下,「感覺都快憋出抑鬱了,你知道吧?去網吧是找回自己的一個窗口。」
戚江龍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戚江龍很抵抗那種撕裂的親情關係,直到現在都沒下決心找女朋友,他害怕自己給不了另一半一個圓滿的家。 在杭州,他讓父親給自己買了臺電腦放在家裡,每次吃完飯,他就鑽進自己的小屋子鼓搗電腦,「那個時候還好有臺電腦,沒電腦的話,我可能會崩潰。」
2017年,他終於下定決心向父親開口,說自己不想念書了,想回忠縣看望留守老家的奶奶,「我也有好幾年沒回來了」。
父:準。
老家門口。
「奶奶!」
「你是誰啊?」
離別多年,奶奶70多歲了,戚江龍也長高了,奶奶已經認不出他。
「我是江龍啊。」
「你回來了哈,趕快進來……」
回家後,他聯繫上了小學的同學們,「我好幸福啊,天天這樣玩,在杭州從來沒有那種感覺,能和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
但好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在忠縣狂玩兩個月後,他意識到還是得找份工作,這才碰上了忠義電競隊。如果不在忠義電競隊,他可能去杭州讀一個技術類學校,學習如何維修電腦,「從小我就很喜歡電腦嘛。」
我見過很多電競隊員,他們絕大多數有一個共同點: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在傳統主流評價體系中,都被列為反面教材;現在在新的評價體系裡,成了正面宣傳對象和追捧對象。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標準隨著時代急速迭代和進化。
忠縣在唐朝時被賜名忠州,早在五千多年前就有大規模人類活動的痕跡。這方水土養育了諸多文武大家,一套傳統的人文評價標準延續至今。在網際網路時代浪潮下,這套評價標準被新元素解構了。
戚江龍喜歡那種充滿戲劇性的時刻。當己方基地「水晶」命懸一線之時,眾人齊心協力推翻地方基地「水晶」翻盤勝利。那是《英雄聯盟》的魅力所在。
「打排位時,5個隊友可能都不認識,但大家都是為了勝利而打的,心思想的都一樣,逆風翻盤。」他說這些話時,像是關於他人生的某種隱喻。
戚江龍打輔助位,要眼看四面,耳聽八方,時刻關注地圖動態。他是ADC的保護神。但團隊要磨合的地方還有很多。
2018年,他在職業生涯中遭遇過一次很大的挫折。當時,海新集團在忠縣舉辦了一次電競比賽,忠義電競隊抱著十足的把握拿冠軍,但最後輸了。
「主要是在溝通上沒處理好,導致輸掉了比賽。」在之後的一個多星期,隊員們沉默寡言。詹毅見狀,去開導他們,「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失敗過後,不努力了。」
這句話挺打雞血的,也很實用。
忠義電競隊的靈魂人物
詹毅曾是家族長輩掛在嘴邊的反面教材。
打小開始,他就會關注所有發光閃亮的東西,屏幕亮,他會感興趣;街機廳的燈光亮,他會被吸引。
小學,在保證學業不受影響的前提下,他經常出入街機遊戲廳,在那裡接觸到PK類遊戲,比如對戰型街機遊戲《拳皇》。和比他年長的小男孩並排坐著,模擬PK,經常能把對方打敗,自己還不能表現出很厲害的樣子。 「看別人搖動手柄的方向,我就知道對方下一步的動作是什麼。」
這是詹毅常勝的訣竅。 在閒暇時間,他偷偷養成了打遊戲的愛好。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遊戲有了初步理解。
中學時,剛好趕上了CS大時代。CS也叫《反恐精英》,它將玩家分為「反恐精英」(Counter Terrorists)陣營與「恐怖份子」(Terrorists)陣營兩隊,每個隊伍必須在一個地圖上進行多回合的戰鬥。贏得回合的方法是達到該地圖要求的目標,或者是完全消滅敵方玩家。
它需要玩家快速對身邊的環境做出分析和判斷,用槍枝裝備援救人質、暗殺、拆除炸彈,或者逃亡。 與《拳皇》不同,《CS》不會給詹毅充分的思考時間,也正因為這種緊迫感和不確定性,深深吸引住了他,「CS最吸引我的是真實,想要玩得好,需要很高的判斷能力和操作能力。」
這只是遊戲本身帶給他的充足感,最根本的驅動力在於,「能得到同齡人的認可。」
「怎麼才能被認可呢?」
「打得好不好,看你座位後站了多少人就知道了。」在網吧玩遊戲時,他很享受被人簇擁的成就感。
小時候,父母離異,家庭破碎,他比別人更早獨立,但也有更多心事,他會把自己的訴求投射到遊戲裡。
在學校,他會被身高的問題困擾,但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長成大高個兒。如果放到遊戲中,這就很簡單,等級,裝備,都能在短時間內有肉眼可見的成長,「你會不知不覺地把虛擬遊戲看成你自己的人生。」
他相信自己冥冥中要變強。在遊戲的世界裡,他天天打怪練級,沉迷其中,但副作用也開始顯現出來,「那時候確實對學業的影響挺大。」
「被大家立成一個反面教材了。」那時,詹毅正值青春期。他說,那也是他的叛逆期。
詹毅第一次對電競有所了解,已經讀大學了。一款多人在線競技遊戲《DOTA》闖入他的世界,顛覆了他先前的所有觀念。這款遊戲分為兩個陣營,玩家需要操作英雄,通過摧毀對方遺蹟建築來獲取最終勝利。時下火熱的《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深受其影響。
大學時的詹毅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這款遊戲不像其他網路遊戲那樣,有錢就是老大;它考驗你的熟練度,而你的熟練度和你付出的時間成正比。」他說,「這款遊戲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挺公平的。」
他找了幾個室友,拼湊成了一支戰隊,小打小鬧。一年後,《DOTA》在國內爆火,他們開始認真起來,琢磨自己的ID,給戰隊取名字,精心設計一個logo。他很摳細節。
詹毅帶著強烈的儀式感去做這些不起眼的小事情,潛意識裡,也有一種「神龍在召喚」的使命感。他開始帶著隊伍在重慶各個街區賽事點遊走,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大學生涯。工作後,沒時間玩遊戲了,他要在職場中「打怪升級」。
第一個要打敗的怪獸,是他自己。
「我會把自己十幾年學業裡扮演的角色,很認真且很潛移默化地融入到工作裡。我每天關心幾點下班,什麼時候休假,什麼時候可以安安心心地玩,哪個工作是必須要做的,哪個時候是形式化的……像上課一樣。有些課自己不感興趣,說白了就是為了去點個名,上完課就回宿舍。」最終,壓力還是來了,來自與同齡人的對比,來自現實世界的經濟壓力,他的焦慮變得越來越具體。
下個月的房租怎麼辦?過年回家怎麼辦?生活品質怎麼提高?「所有的驅動力來源於經濟,以前沒考慮過錢不錢的問題」,回到現實中來,欲望讓他很認真地去思考自己的工作。
「先學會分析,分析自己的強勢,自己的定位,然後給自己設定目標,端正態度。」詹毅說,這些都是遊戲教給他的,「想想自己是不是為了上班而上班,想想自己能幹些什麼。」
他開始主動去接受工作。
工作後的詹毅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當初,羅世柏找到他,是先前就做了一些小調查,發現詹毅在遊戲方面有經驗。詹毅很驚訝,自己曾經被人們視為短板的部分,現在派上用場。
12月初,他前往一家造船廠,造訪了海新集團正在修建的第三艘遊輪,「我們準備在上面設置一個電競對戰平臺。」
他是家族裡的長兄,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他的人生又變成了一個正面教材,「至少變成弟弟妹妹的驕傲。」
認可不完全來自他做了電競俱樂部,而是通過做電競俱樂部,獲得了世俗世界認可的財富、自由與精神獨立。這套世俗體系將能量反哺到他做的事情本身。
想讓電競隊員成功
6月中旬的一天,饒瀟一拳把電腦屏幕錘爛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右手中指血流不止。身邊和他一同打訓練賽的隊友蒙了,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有時候很難控制情緒,但爆發只有那一次。」饒瀟回憶,悔恨當初,卻又無可奈何。 直接原因是他們輸了一局比賽。他被所有人視為忠義電競隊實力最強選手,打比賽時,他是全隊最放心的那個人,即便打野選手不去幫他,他也會活得很好,以激進和紮實風格著稱。
12月8日比賽前的饒瀟 圖片由忠義電競隊提供
1995年出生的他,脾氣有時候挺暴躁,夏天打出的那一拳,在他心裡被無限放大,「這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
他也是忠義戰隊五個人中,自省能力最強的一位電競選手。他以自我克制的方式,去控制和調節內心的不滿、暴躁與憂愁;在實戰中,讓自己變得更守規矩一些。
最初,他是以幫忙的姿態加入電競隊的,他是網吧的常客。
在一家網吧裡,饒瀟身後擠了一堆人。他們在看他打《英雄聯盟》。
剛開始接觸《英雄聯盟》沒多久,他花一個月,在某一個遊戲服務區打到了最強王者段位。這是《英雄聯盟》裡的最高等級段位。「這個區已經被我徵服了」。他毫不避諱對外展示自己的成績。
有時候,他把自己對遊戲的理解告知前來請教他技術的人,說了一通,對面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和他的(實力)差距過大,給他解釋,他也不清楚,他接觸不了我那個層面。」
這種對遊戲理解的認知差正在被彌合。不久前,隊友說饒瀟的技術水平下降了,他說,其實不是他的水平下降了,而是隊友的水平上來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縮小了。
純職業化電競選手並不是詹毅和遊浩推動團隊前進的方向,忠義電競隊的實力也不是重慶地區最強的,現在隊內沒有專業的教練員、醫療員、飲食師、分析師……這些對他們來說太奢侈。電競選手的黃金年齡在18歲~22歲之間,現在隊內成員超過22歲的人已經有三位。
「我給所有隊員都說,打電競肯定不能打一輩子,你們要想好你們的轉型,我也會給你們做職業規劃。」詹毅說,他和遊浩在給現在的電競隊員們謀新出路。
黃龍森不久前參與了2號電競館的全程工作,詹毅和遊浩很滿意,「剛開始不順手,越到後面,他越能挑大梁。」
不僅如此,詹毅還讓黃龍森去做一些電競比賽的裁判,「有一個比賽,我說這個獎項給3000塊錢行不行?他反過來問我,是個人組還是團隊組?如果是個人組還行,但如果是團隊組,3000塊錢分到每個人身上也就幾百塊錢。」
這是一個專業人士給出的具體方案,忠縣急缺這種人才。按照計劃,從西安到重慶的高鐵會經過忠縣,一所電競學院在2020年落成並招生,他們是當地的電競儲備人才。
「希望他們從這裡出去之後,有一技之長,也有情商去應對這個社會,你也知道這個社會有多複雜。」遊浩說,「我們不想讓這些孩子出去之後,智商為零,什麼都不知道。」
遊浩說這些話時,像一個老父親。
大學,他在重慶帶戰隊時被人騙過。
他們戰隊沒有固定的網吧訓練,一個網吧老闆想讓他去自己的網吧訓練,有很好的條件;另一個網吧老闆也搶著讓他去自己網吧訓練,開出了更好的條件。
他選擇了後者。「後來想想,自己真傻,我們去網吧訓練,相當於把我們那麼多隊員也帶去了,去了就要消費啊。」等所有人都習慣去那個網吧後,網吧老闆一腳把他們踢開了,之前承諾的條件作廢。
這件事,他銘記在心至今。
如果有隊員在隊內大肆傳播負能量,他會去嚴厲地批評對方,「負能量可以有,但是你不能傳遞給你身邊的人,你的心態一定要放好,這是你的工作,你得拿出一個正確的態度,拿出一個積極性出來。」
饒瀟一拳把電腦屏幕碎了後,「最搞笑的是,他暈血。」事後,隊員們帶他去縫了幾針。
所有的這些事,遊浩都知道,他後來和饒瀟說,「你不要打屏幕,打屏幕,你要賠,公司也要賠,這個划不來,我給你準備一個沙袋。」不久後,他們在2019長江三峽電子競技大賽英雄聯盟網吧夏季聯賽中奪魁,獎金5000元。
後來,饒瀟玩遊戲時又快爆炸了,副隊長戚江龍見狀不對,一直安撫饒瀟,「遊戲而已,不要生氣,怎麼樣都是氣壞自己的身體……」
他們開始笑了起來。那種莫名其妙的默契感在所有人身上散發出來。遊浩很認可這種轉移注意力的方式,比以前克制了,也比以前成熟了。
忠義電競隊緣起50後,80後籌建,90後加入。「以前他們在生活中是失敗者,在這裡,我想讓他們成功。」詹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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