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7日,「華杯賽」總決賽在廣東惠州華羅庚中學舉行。(視覺中國/圖)
一個多月前的一紙通知,剎停了在決賽前夕節骨眼上的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下稱「華杯賽」)。至於什麼時候能獲批重啟,身為比賽創始成員之一的「華杯賽」組委會副主任陳德泉,心裡並沒有底。
「華杯賽」創辦於1986年,由多方為紀念數學家華羅庚而發起,目前為國內含金量最高的小學數學比賽之一。
按原計劃,會有超過200個隊伍參加2018年3月10日的這場決賽。南方周末記者根據「華杯賽」通報的參賽單位統計發現,這些隊伍,九成來自各地中小學教育培訓機構。
2月以來,教育部連續發文,四部門聯合發布「史上最嚴減負令」,規範面向義務教育階段的競賽活動,奧賽首當其衝。隨後召開的全國兩會期間,相關話題貫穿了整個會期。
「華杯賽」宣布暫緩半個月後,另一小學奧數杯賽「希望杯」亦暫停。截至3月底,坊間公認的小學奧數知名杯賽幾乎「全軍覆沒」。
辦了32年的「華杯賽」,最初的目的是選拔和培養優秀的數學人才,查閱其歷年獲獎名單不難發現,確有不少頂尖選手走進國際知名院校求學,也有人以數學研究為業。然而過去十多年間,在「初、高中分離」、「名校辦民校」和小學減負的多重背景下,「小升初」競爭日漸白熱化,校外培訓市場井噴,這當中,以「華杯賽」為代表的奧賽一步步被反噬、被異化。
奧賽已暫停,但奧賽沒有退場:3月31日,廣州一場「小升初秘考」中,考生反映,語數英三科考試中數學較難,多題涉及奧數內容。未參加過奧賽培訓的學生難以應付這樣一張考卷。
隨著「小升初」進入招生季,持續的「減負風暴」,又將為今年這場「暗戰」帶來什麼變化?
1、累計四千多萬人參賽
2018年2月22日,教育部辦公廳發布《關於規範管理面向基礎教育領域開展的競賽掛牌命名表彰等活動的公告》。公告要求,現有面向基礎教育領域開展的競賽、掛牌、命名及表彰等活動一律按管理權限進行重新核准。
陳德泉表示,公告發布以後,組委會即召開會議,決定在通過教育部重新核准之前,暫緩舉行比賽。據他透露,各地參賽單位也分別向當地教育部門呈報申請核准資料,目前已有部分地區獲得當地的批准回復。
組委會辦公室主任唐保玲的說法與之一致。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暫緩舉行決賽是組委會的主動行為,原因是「華杯賽」影響力大,決賽距離文件發布時間最近,應帶頭執行。
國內不同地區存在不同版本的小學奧數四大杯賽,但各個版本的「四大」中,均少不了華杯賽。
「華杯賽」每年舉辦一屆,總決賽穩定在7月,決賽時間則在3月。決賽由參賽隊伍所在地區,全市統一組織考試、閱卷和評獎,選出一、二、三等獎。組委會副主任兼秘書長蕭承運透露,今年全國的報名參賽總人數約為50萬人。
官網信息顯示,「華杯賽」目前的主辦單位包括廣東省惠州市人民政府、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中國少年報社前身)、中國優選法統籌法與經濟數學研究會(下稱「雙法研究會」)、新浪網、中國工業合作協會等單位。
其組委會成員也多來自以上主辦單位,唐保玲來自中國工業合作協會,蕭承運為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原副總經理,而陳德泉是「華杯賽」組委會副主任、雙法研究會原理事長、中央財經大學管理科學與工程學院名譽院長。目前的「華杯賽」組委會副主任中,計雷和徐偉宣也曾擔任「雙法研究會」理事長,二人與陳德泉,均為華羅庚弟子。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雙法研究會」同為「華杯賽」和「希望杯」主辦方。該研究會由華羅庚本人在1981年發起並擔任首任理事長,主管單位為中國科協。此外,組委會中還有華羅庚家人。
「華杯賽」在數學競賽領域的權威性由此可見一斑。
陳德泉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1980年代初,中國少年報社曾報導華羅庚參加學生活動。華羅庚1985年去世後,中國少年報社提出舉辦以華羅庚命名的數學杯賽的想法。
官方資料顯示,「華杯賽」自舉辦以來,累計有四千多萬少年兒童參加比賽。
因不向學生收取費用,「華杯賽」創辦初期缺乏資金,主要依靠地方政府和教委提供資金和場地支持,社會企業捐贈獎品。第四屆「華杯賽」決賽舉辦時,曾發生決賽開賽時還未籌足資金購買獎品的情況。
▲(梁淑怡/圖)
2、走入應試教育怪圈
「華杯賽」的資金問題直至總決賽2011年永久落戶廣東惠州華羅庚中學後,才得到較妥善的解決。兩者的合作方式是,惠州市為「華杯賽」總決賽提供場地和資金支持,組委會為惠州市提供培訓教師資源。蕭承運透露,目前,惠州市已全市普及「華杯賽」,報名參賽人數為19萬人。
陳德泉稱,此外「華杯賽」未與任何學校和培訓機構達成合作,培訓機構參賽時仍需提交當地教育部門的批准文件。
不過,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現,與培訓機構的聯繫,卻是「華杯賽」走入應試教育怪圈的重要原因之一。
以地方競賽階段為例,各地「華杯賽」由賽區管委會組織。有三支以上參賽隊伍的城市,可向組委會辦公室申請成立賽區管委會,組辦方一般由市級數學學會、「雙法研究會」、教育學會、青少年宮等組成,管委會主任經組委會任命,參賽隊伍負責人擔任副主任,管委會成員共同協商賽區賽事安排。組委會辦公室提供「華杯賽」試卷,統一安排各級別競賽活動,管委會組織決賽競賽、閱卷和評獎。
由於前述參賽隊伍中培訓機構佔比極高,賽區管委會中,培訓機構亦有著相應佔比,這些機構在地區賽事中既當運動員,又是裁判員。
發生在一年前的「華杯賽」成都賽區決賽洩題事件,正是在培訓機構學而思,掀開了培訓機構賽前讓學生背題的一角。據媒體報導,當年成都賽區決出的331個一等獎,扎堆出現在成都管委會數家成員單位中,佔比超過80%。
組委會除舉辦「華杯賽」之外,還舉辦國際精英賽和「華杯賽」冬令營和夏令營。
唐保玲解釋,國際精英賽是「華杯賽」的延伸和擴充,參賽學員要經過「華杯賽」初賽選拔。由於涉及港澳臺多個地區,今年的國際精英賽並未暫停,將於今年8月舉辦。
冬令營和夏令營活動的承辦方亦是賽區管委會。採用「研學旅行」的方式,在寒暑假組織學員參加講座和測試,測試成績優秀的學員,可以進入總決賽和國際精英賽。「每個參賽隊伍進入總決賽的學生名額有限,冬、夏令營也給學生提供一個進入總決賽的途徑。」唐保玲稱。
據了解,2018年「華杯賽」冬令營活動,共開設哈爾濱、深圳和杭州等7個營,授課、考試和講解試題共5天時間,學員需繳納2000元至3200元不等費用,費用包括食宿和教師授課等項目。冬令營測試中獲得一等獎的學員可直接晉級第七屆國際精英賽。
南方周末記者接觸到,有參加冬令營的學生稱,自己的活動為「每天刷題8小時」,相當於一次超短期集訓。
而短期集訓,正是陳德泉所聲稱反對的。
在一些地區,培訓機構會在「華杯賽」開賽前推出60天短訓班、培優班等專項集訓班,集中複習知識點和算法。本屆「華杯賽」初賽開賽兩個月前,新東方蘇州學校就針對參賽學生推出「賽培班」課程,7次課,每次2小時,收費共980元。
陳德泉表示,組委會如發現有參賽單位開展短期培訓班,會拒絕其參賽,但實際上,組委會並無足夠人力物力一一核查。蕭承運則稱,組委會近年已控制各地的參賽人數,同時嘗試成立省級管委會,審查參賽單位的違規行為。
兩者的另一聯繫在於培訓教練員。
按照組委會要求,參賽單位申請時,要保證有兩名以上教練員。沒有教練員的單位可派老師參加培訓班,考取「華杯賽」教練員證書。
據「華杯賽」舉辦2017年教練員培訓班材料顯示,每人的培訓費為2880元。陳德泉稱,由於各地經濟和教育水平不同,組委會也會面向偏遠貧困地區提供培訓老師。
蕭承運透露,迄今為止,「華杯賽」已培訓了兩千多名教練員。
此外,唐保玲介紹,涉及「華杯賽」組委會辦公室的運作,陳德泉和蕭承運等人成立了名為北京華杯賽少年數學教育發展中心的公司。主要出售「華杯賽」培訓教材,向參加決賽的學員出售洗漱用品、紀念T恤等。「所有股東都籤了字,公司盈利永不分紅,全部用於事業發展。」
3、「華奧雙一」
「華杯賽」暫停後,南方周末記者走訪了順天府學超常教育培訓中心、新東方(望京校區)等多家北京培訓機構,這些機構均稱已不再開設針對競賽的培訓課程,不再組織學生參加競賽活動,並辦理了退費。
新東方(望京校區)的數學培訓課程目前只開設提高班,「比課堂上的內容稍微難一點,比奧數難度差遠了」。
每兩年交替舉行的「華杯賽」總決賽/精英賽時間是在7月/8月,當年的證書只能作為未來的升學依據。換句話說,今年暫停的「華杯賽」決賽,對今年的「小升初」沒有影響,精英賽則照常進行。
「兒子得了三次『華杯賽』一等獎,最後也沒用上,他靠成績考進中學,但參加培訓提升了成績。」成都家長秦敏(化名)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稱。
兒子還在讀小學三年級時,秦敏和丈夫就系統調查了一遍成都的中學,研究招生政策。想入讀成都最好的私立中學,最保險的就是「華奧雙一」,也就是同時取得「華杯賽」和奧賽一等獎,「威力太大了」。
不報培訓班的家長往往承受巨大的落差。
兒子上幼兒園時沒上培訓班,後來落選了中意的小學,上海兒童文學作家蕭萍當時感到現實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別的孩子帶著一份厚厚的簡歷,沐陽的簡歷平平淡淡。」蕭萍回憶。
蕭萍根據兒子沐陽小學期間的學習生活故事,寫作兒童新話本《沐陽上學記》並於2016年出版,書中記錄了兒子參加培訓班和「小升初」時的擇校故事。
「知道的培訓班全報了,能參加的競賽一個沒落下。」另一名上海家長程曉鳳,則索性讓兒子參加了全部能報名的課外競賽,原因和所有焦慮的家長一樣,「多一本證書,多一份保障」。
結果,小學五年級一個學年裡,兒子拿到了二十多本獲獎證書,「每天不是在培訓就是在考試,有時一天趕好幾場考試」。
「教育培訓本應是教育的一種支持和補充,但現在,它掉過頭把家長和學校綁架了。」21世紀教育研究院研究員王曉鵬評論道,「如果班上的孩子全都去培訓了,考的證書真可能有用,作為家長會很焦慮」。
3月1日,21世紀教育研究院發布《我國中小學生「減負」問題研究報告》。《報告》顯示,中國中小學生校外補習時間「領跑」全球。
根據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國少年兒童發展狀況」課題調查顯示,2015年小學生的作業時間超標率超過66%,初中生的作業時間超標率超過78%;在2012年PISA測試中,學生報告的平均每周課外學習時間13.8小時,名列全球第一。王曉鵬稱之為課外補習「反噬」教育。
為兒子做「小升初」簡歷時,程曉鳳將他的獲獎證書寫滿了兩頁紙。兒子升入中學後,證書全被堆進了儲藏室,「就是入學敲門磚,過了那個階段就沒用了」。
這塊敲門磚,又是如何敲門的?
▲2017年7月17日,「華杯賽」總決賽開幕式,學而思培優南京分校校長孫凱向組委會副主任計雷交還流動金杯。(視覺中國/圖)
4、擇校與「秘考」
3月31日,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附屬中學開放日,不到早晨8點,就有家長帶著孩子趕來交簡歷。有家長擔心孩子簡歷被埋沒,還帶了兩份,一份交到學校保衛處,再給招生老師一份。
據了解,對外經貿大學附屬中學計劃招生6個班約200名學生,按照往年數據,可招收80名特長生。
將簡歷親手交到招生老師手中之後,家長們一直圍在旁邊,親眼看著招生老師打開簡歷,探聽口風。
南方周末記者在現場留意到,不少簡歷採用銅版紙彩印,裝幀精美。招生老師翻看學生簡歷時,成績、獲獎證書和身體素質等是主要的查看內容。「美德少年」、「三好學生」、比賽獎項等是老師和家長談論最多的內容。
對於「華杯賽」在招生中的作用,該校一名招生負責人表示,不會把這些獎項作為考察學生的明確指標,但在其他條件相當的情況下,獲獎的學生自然更有競爭力。
在廣州,民辦學校的開放日今年被三令五申禁止收簡歷、考試和面談。密集的校園開放日要從4月開始,但實際上,不少小型開放日已於4月前低調進行。據《南方日報》報導,3月31日,廣州一場千人「秘考」頂風開考,更宣告競爭激烈的新一季「小升初」擇校暗戰開始了。
要參加這場廣州六中珠江中學的「秘考」,家長先要經過長達一年的多個環節流程,並且對上種種暗號,簡歷同樣是交到門衛處,有的家長則是由培訓機構推薦來參加考試。據家長透露,這已不是第一批考試,「最好的那些在去年底及學期初就被選走了」。
有的民校「秘考」,甚至直接交由培訓機構負責。程曉鳳表示,「有些培訓機構,明面上不說,但實際上和學校是直接對接的」。以沐陽為例,他「小升初」時的簡歷,也是由培訓機構代為向學校投遞。
各種「秘考」消息流傳在不同的家長群和論壇裡。在論壇文化衰退的當下,各地「小升初」論壇活躍度驚人,為了保密,裡面充斥著「黑話」。在這裡,本已是代號的「秘考」,有了另一個代號——「MK」。
無論北京還是廣州,南方周末記者均看到多家初中再三公開聲明奧數等競賽成績與招生並不掛鈎,亦未與培訓機構合作。然而無論線上還是線下,證書、獎項都仍是簡歷中最重要的內容。
在廣州一家民辦初中的報名頁面上,接受上傳各類證書,並建議「選擇重要或說服力強的獎項」。這其中,「重要獎項」包括但不限於奧數、英語競賽,甚至培訓機構的統測排名。
就在前述千人「秘考」的一周前,3月23日,廣東省教育廳召開新聞通氣會,廣東省基礎教育與信息化處副處長趙琦表示,以往整治民校「秘考」時,往往受限於取證困難。今年要求民校把面談的方式、方案和問題交到當地教育部門備案,以便下一步取證。
儘管各地教育部門均明確規定,不允許提前組織知識性統測。不過,民校具有自主招生權,可以跨區招生,擇優錄取。除生源外,民校還憑藉資金優勢高薪招聘優秀教師,是近年義務教育階段出現比較明顯分化的重要原因。
「家長普遍擔心,就讀學校的水平意味著孩子教育的起跑線。」王曉鵬表示,「義務教育就是普適性的,是公民最基礎的一種教育,而不應該是一種選拔性的教育。中小學生減負的問題,最關鍵的就是義務教育階段存在的擇校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