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時衝動,田濤蹲進了局子。被保釋出來的那天,天空格外通透明朗。他想不到這個年紀,竟然還犯著花痴的心。
帶著頂鴨舌帽,遮住邊沿角眉,露出顯示整個人給人看上去陰沉沉的面容。面孔上刻著當年不懂事打架時留下的刀疤。他走在大街上,無異於普通人群,芸芸人海裡的景色。至於為何蹲局子,起因是這樣的:他觀察著一位胖大叔行走街上,肚子上的肥胖紋像彈簧一樣,收縮伸張。他還看見,胖大叔身旁有位年輕貌美的小姑娘,牽著他那鏽滿銅鐵氣味使人窒息的金項鍊的手腕。他上前去,理論了一番,此處無用武,別處有武地的氣概。雖然160cm的胖大叔拗不動180cm的他,動手的結束,草草收場。田濤想,就這樣還有女孩喜歡你?喜歡你什麼?你的錢麼?打你,算給你一個世俗教育。結果,被街拍下來,警方以尋事滋事案件處理了當事人。
這種令他厭煩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起來。身為一個寫作者,面對物慾橫流、人心叵測的世界,混到我這種田地的人,沒老婆沒孩子更沒家業事業也沒有錢,只有理想抱負的空談現狀,羨慕厭惡嫉妒煩惱重壓的人生,該如何是好?點了根煙,垂直落體的煙霧繚繞飄散在充斥相同氣味的空氣中。
他的筆下描繪了不同色彩的人群,應用到了現實中,充當他料以及日的養分。比如他逛超市,看見眼睛是扁的人的話,他會猜測她是狐狸眼。為什麼是她這個性別?眼尾尖尖的,像一把劍刺向兩鬢,她們的目光也是斜的,整得人邪乎,怪勁裡頭還透露出一股子妖豔。所以他通常喜歡逛夜晚的超市,看著這些女人,成熟的女人。
地鐵上,那些嘴唇下凹的老人其實是因為牙齒消失之後嘴唇沒有支撐力而形成的;市井裡互相鬥毆的人,他們生氣的時候兩條眉毛之間的那塊肉會收縮,眉間形成兩條直線,同時因為肌肉收縮,眉頭會下降,眉尾上升,這樣就造成人的眉毛非常直;滿月酒朋友邀請他去的時候,他看見那小孩,會看到尾椎骨附近是青色的,由之而來的「青腚」便脫口而出,驚豔四座。他也會點著人家小孩的滷門說著頂輪真熱騰,嚇得朋友的妻子趕忙抱走自己的小孩;他常常嘲笑鄰居那個拱嘴的人,因為她的上門牙突出;他還觀察過白領階層,看著他們眼皮附近像一條水蛭貼在那邊,就知道他們昨晚又熬夜加班了。
田濤,他是一位作家,至少是這麼覺得的。他讓我寫他,我說我把持不住,他就說你看看我觀察的人群,你再從側面觀察我,就知道怎麼寫了。於是,我答應了下來。寫起他不如說起他,他是個複雜人群種類裡最高級的別稱,他不是紀伯倫裡說的蔑視別人抬高自己的人,但他卻是那種蔑視自己、抬高自己、舉起別人的人。他讓我關注中年男性群體,因為他要寫一本關於中年油膩男子的書。
說到中年,提及中年油膩,我挺有感觸的。我就邁入中年。灰色中年時期的我,滑頭滑腦,應酬喝酒成大肚子,不修邊幅邋遢不堪,跟別人吹噓著自己的兒子。老化的威脅隨刻來臨,家庭與社會地位受到挑戰,每天接觸的人事打交道處處勾心鬥角利益薰心不往不利。想著退休,拿著溫飽養老金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來,競爭,養生,虛偽,不想做事又不得不做事的心態坐實了我中年油膩的日子。
田濤說,你我都中年了。文學裡,批評中年男子的事例不少啊。許三觀是自私且善良;卡列寧是起了丈夫應該擔當的責任;吳摩西是啥事都幹卻什麼也沒幹好的人物,被動,沒有內心堅守的東西且時常感到孤獨,一直渴望尋找卻什麼也沒找到;向田邦子刻畫的是沒有激情、敗興者的中年男子;張愛玲刻畫的是放蕩花心、孤獨者的中年男子。
我說,你不乾脆找個媳婦,得了,省得惹事,禍害人家閨女。這次還是我保釋你出來的,下次犯誰身上都不一定能。
他把頭伸長了,拉向了遠方,那顆巨大的隕落像是末日墜毀的到來,逼近了海平的底線。「抽根煙吧。」
「不想抽。」
「你練鋼琴多久了?手精長,手指骨關節處突出。」
「五年了。」
「我咋不知道。」
「那時候你還應該在家封閉自己,每天寫書。」
「哦。」他意味深長地嘆氣了一聲。長長的拉音拖響了半點餘音。
「你應該多多觀察我的。我的故事沒有悲秋,只有傷感的霧靄。層蒙下的禱告,昭示著中年危機已經到來。」
未老先衰的人往往有兩條很深的法令紋,而且越嚴肅的人似乎法令紋就越深越直越硬。這是我告訴你的,他說到。
嗯。
「好了,謝謝你把我保釋出來,又請我喝拉花。我現在調試完這形狀的拉花,糟蹋得跟我一樣邋遢,我舒心,心滿意足,就接著管窺美女了。」
「你應該找個人戀愛的,不管男還是女。」
盛夏的天空,開出了燦爛的花蕾,在這虛無的境地裡,我遇到了田濤,這位隔著時空卻平行與我對話的同齡人。他對我說過最出名的一句話是:消瘦的女性在脊背的末端兩邊會有一個凹陷,像是狐狸的一對眼睛;從背後看一個坐著的豐滿女性,你會發現那曲線有點像是大蒜;肌肉男的屁股緊繃起來不是圓的,而是兩塊長方形的肉,硬實如同蝦肉。
最後一次遇見他,他那邋遢的形象已經沒有了。
「鬍子的存在往往會給人一種厚重感(滄桑感),運用得當,則可以消除給人的輕浮,猥瑣的感覺」這是我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
他說,你終於體會了什麼是中年油膩的管窺蠡測。當你說出改變並結束這段過程的時候,新的伊始,也就結束了你新的末端。
我雖然又聽不懂了,但我確實邁過了這道坎,他似乎也找到了結婚的對象。
過程不長,也就十年。新婚快樂啊,田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