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一百周年。論傷亡和波及範圍,這場戰爭也許不如二戰那麼慘烈,但它在歐洲人心中留下的陰影卻無以言表——所有人都痴迷於高速發展的現代世界,所有人都嚮往著大同社會,沒有人想到它竟然孕育著到那時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一次殺戮。
因此,緬懷的人們總會忍不住想起其中的人性閃光點,聊以慰藉。而流傳最廣的故事,當然是是1914年的聖誕休戰,就連英女王的聖誕演講都提到了它:這一年的聖誕節前後,整個西線出現了廣泛的非正式停火,雙方士兵跨出戰壕,聊天、贈送禮物、交換俘虜、埋葬死者、齊唱聖誕歌曲甚至舉行足球賽。實際上停火現象並不限於聖誕,而是在戰爭早期廣泛存在——但1914年的聖誕無疑是最讓人感到溫暖的一次。
《倫敦新聞畫報》1915年1月9日報導此事時所配插圖。圖片來源:wikipedia
如此美好的故事竟然是真的,這讓許多人感到驚訝,甚至是「重新恢復了對人類的信心」——不過,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樣,它有好幾種不同的講法。
1916年那場持續九個月的凡爾登絞肉機,導致雙方死亡人數達七十萬。但這樣的場景並不是貫穿整個一戰的常態。相反,戰爭早期一位英國參謀在視察前線時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我)驚訝地發現德國人在我方步槍射程內走動,我們的人卻視而不見。我心裡暗自決定,等我們管事兒的時候一定要杜絕這種事情,這絕不能放任。這些人顯然都沒意識到我們在打仗,兩邊看起來都是在遵循『自己活也讓別人活』。」
這不是個案。這種相安無事的場景在整個戰線上的塹壕裡四處開花,哪怕高級軍官在拼命阻撓,哪怕戰爭激起了嗜血的本能,哪怕殺人或被殺是起碼的打仗邏輯,哪怕上面想打破任何一場局部停火都輕而易舉。其最登峰造極的表現,就是1914年的聖誕節期。
今年Sainsbury聖誕廣告再現了百年前的一幕。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我們都希望這個故事到此為止,成為人性的美好頌歌。但是故事的背後卻埋藏著很多問題: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人類二十萬年戰爭史上絕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出現這樣的場景?為什麼如此美好的聖誕節到了1915年就只剩下殘跡、1916年往後更是無跡可尋?初期的一戰,究竟哪裡不一樣了呢?
對此,密西根大學政治學教授羅伯特·艾克斯羅德(Robert Axelrod)在1985年提出了一個有趣的答案:博弈論。以下複述的,就是他在《合作的演化》一書中的觀點。
想像一下你是一個德國兵,看到打對面兒來了一個英國兵。你有兩種選擇:朝他開槍,不朝他開槍;他也是一樣。你該怎麼辦呢?
假如他選擇不開槍。那麼你不開槍,雙方都沒事兒。你開槍,不但自己沒事兒還有可能把他打死。當然開槍好。
假如他選擇開槍。那麼你不開槍,他沒事兒你冒風險。你開槍,倆人一起冒險,沒準你的火力能壓制住他甚至把他打死。當然還是開槍好。
結果就是雙方開始交火,就像一場「典型」的戰爭一樣。這其實就是一場囚徒困境,只不過雙方不是牢裡的囚徒在選擇合作和背叛,而是戰場上的士兵。
原版囚徒困境示意圖。雖然整體來看雙方都選沉默最好,但兩個理性的囚徒單次遭遇卻一定會導致背叛。原圖來源: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相遇一次的囚徒,當然選擇背叛。但是如果兩個囚徒相遇多次呢?理論推演和實際模擬都表明,囚徒會「學會」合作——雖然背叛對方能獲得短期利益,但是合作卻能帶來長期利益。
當然,囚徒困境裡假定的,是囚徒完全理性並有無限時間思考;而主導戰場上士兵行為的,通常是本能、訓練、勇氣和恐懼——更何況戰爭形勢瞬息萬變,「重複」的博弈幾乎不可能出現。但是在整個戰爭史上,出現過一次例外,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塹壕。
第一次有案可查的自發停火發生在1914年11月初,是在德軍早期快速推進結束之後,雙方陷入戰壕膠著期的時候。這絕非偶然。
塹壕戰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雙方的基層部隊會近距離僵持很長時間,而且換防頻率不高。這在整部戰爭史上都是罕見的場景——今天朝你開槍的那個英國佬,明天也會朝你開槍,接下來幾個月也還是會朝你開槍。或者不開槍。
而營作為前線的基本單位,大小也正合適:一個營滿編一千人左右,任何時候大約有一半的人在前線。步兵的吃穿都由營負責管理,營內所有的軍官以及相當一部分士兵都相互認識。這個單位足夠大,可以成為一段戰壕的穩定負責者;但又足夠小,能夠以各種直接間接的方式影響到其中每一個成員的行為。
因此,這實際上形成了一場重複囚徒博弈,而它很容易導向合作。雙方的策略十分接近於著名的「一報還一報」:你朝我開炮,我就反過來朝你開炮;但如果對方沒有明顯的敵對行為,我們也心照不宣地不公然向你們開火。1914年11月,一位軍官注意到,炊事員是在每天日落後把口糧送上前線,顯然對方也是選擇這個時機,以至於那段時間裡根本聽不到槍聲——而炊事員返回連級野戰廚房的時候通常漫不經心有說有笑,卻也沒遭到對方的冷槍。
1914年,英國和德國士兵在無人區會面。照片現藏於帝國戰爭博物館。圖片來源:wikipedia
到了聖誕節,有些地段的塹壕甚至依靠喊話和舉旗形成了公然停戰。在某一段前線,每天早晨8點到9點被規定為解決「私人問題」的專屬時間,在幾個特定地點豎起了旗子,表明這裡的人不應受到對方狙擊手的打擾。
與形成合作同樣困難的,是維持。如果對方背叛了怎麼辦?如果換防了又怎麼辦?
預防背叛的方式不難,只需向對方傳達一個信息:你若背叛,我必回擊。這種信息的傳達可以是靠威懾性打擊:比如德軍狙擊手會瞄準附近房屋的牆壁,一槍連一槍直到打穿為止,表明我不打你不是因為打不到。也可以是在背叛發生後毫不留情地懲罰——按照一位英國士兵的總結,德國人的標準是「我們打死一個,他們回敬仨」。所幸,主動破壞停戰的一方往往自知「理虧」而不再反反擊,子彈和炮彈也不總會命中目標,所以通常能阻止冤冤相報。
換防問題也容易解決——一個營每隔八天會和後面的營換防,只需要簡單的交待。「德國佬不是壞傢伙,你不打攪他,他就不打攪你。 」
另一個不利因素是炮兵,因為他們通常不是反擊的受害者。這時就需要步兵和炮兵前線觀察員維持好關係。步兵往往會和新來的觀察員打招呼:「希望你別來惹麻煩。」對此最佳的回答是,「除非你想惹。」 當然有些時候不在場的炮兵也會成為替罪羊——在一個例子裡,一支英國部隊正在和一支來自薩克遜的德國部隊對峙,突然落下來一發炮彈,雙方都趴了下來。正當英國人開始咒罵德國佬的時候,一位德國士兵爬了上來,大聲喊道:「我們對此感到非常抱歉,我們希望沒有人受傷,這不是我們的錯,是那群該死的普魯士炮兵。」
這些因素綜合作用產生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儀式性炮擊。戰線的很多地方,炮彈何時落下、打在哪裡、會落幾發,都成了固定的儀式;段子裡說的「一三五布雷,二四六掃雷」在這裡成了真事。英國人可以在不明就裡的參謀面前假裝冒著炮火轉移,其實他知道沒等衝過去炮擊就會停止;而德國人則說英國人的「晚間炮擊」準時得可以拿來對表。
位於比利時境內的聖誕停火紀念十字架。圖片來源:wikipedia
無論是英軍法軍還是德軍,都相信突破是唯一的勝利之途,沒有任何一方的高層希望這樣的停火維持下去。對於公然喊話和舉旗,幾個軍法審判就能解決問題。需要發動大規模戰役時,可以命令士兵離開戰壕。但是,一個軍官要怎麼判斷你手下的士兵開槍的時候有沒有瞄準對方的腦袋?怎麼知道前線送來的敵方鐵絲網是他們執行了巡邏的證明,還是他們早就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儲備?
最後「解決」問題的辦法,艾克斯羅德指出,是小突襲(raid)。其實這一開始只是英國人在向法國人證明自己沒有吃白飯,同時「振奮軍心」。這種突擊規模一般在幾十人到一兩百人,目的是攻入對方戰壕、殺死或俘虜對方士兵。戰時宣傳這樣的戰術對敵方造成的傷亡更大,並且能恢復我方鬥志。至於它的實際成效如何、戰損比如何,至今依然爭議不休。
但是,這套體系出現了一個意外的後果。成功的突襲會有俘虜,失敗的突襲會有傷亡,這讓前線士兵完全無法偽裝一場突襲,也沒有辦法與敵人合作。成百上千的突襲徹底瓦解了雙方的信任——因為命令來自於上級而不由營級士兵自己決定,完全沒辦法建立合作-威懾-報復體系。突襲者不知道報復會何時來臨,被突襲者也不知道這是孤立事件還是一連串突襲的開端。整個系統亂了套,於是自行瓦解。正如歷史上常見的一樣,上級達成了他們的目標,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至此塹壕停火完成了整個周期:從局部的、偶發的友善行為(雨天停戰,飯點休息,節日歡慶等等),發展到完整的、固定程序的、可預測的互惠,最終以外力幹預,個體失去自由、無法為行為負責,合作瓦解為結局。這和計算機模型裡的合作演化還有自然界的合作演化都異曲同工——不同的是,這裡所依賴的不是突變,而是雙方主動的理性判斷。和傳統戰爭裡短時間遭遇戰不同,戰壕裡的漫漫長夜,足夠思考。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聖誕停火事件一般被看做是人性中難得的閃光點,而它的後續一般人們不怎麼提起,就算說到了也是用「戰爭毀滅人性」來解釋。然而博弈論提供了另一種視角:停火的真正來源可能並不是「善良」、「和平」、「紳士精神」這樣虛無縹緲難以定義的「人類天性」,而是可以用明確的利弊分析解釋的;最終導致停火瓦解的也不是因為戰爭以某種不可捉摸的方式打敗了人性的優點、激發了人性的弱點,而只是環境變了,利弊也隨之而變。
這是對人的悲觀看法嗎?我並不這麼認為。從古至今,人性一直是一個筐,人們把各種故事都歸於人性,可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人性究竟是什麼,拿出的人性假說也全都沒有充分的證據。沒有人希望世間充滿戰爭和殺戮,大家都在謳歌人性的亮點,但若從歷史上看,這些謳歌好像沒有什麼作用。如果我們熱愛和平,我們必須知道人類為何訴諸暴力;如果我們渴望合作,我們必須知道人類為何選擇背叛;我們需要知道人性是什麼,有哪些成分,如何發揮作用,受什麼條件影響。也許濟慈說得對,當牛頓把陽光分解成七色之後,彩虹的神秘感就消失了;但是如果不去分析這個世界,我們就沒有青黴素,沒有電燈,沒有天花疫苗,沒有計算機,沒有GPS。童話是人類的搖籃,可我們不能永遠停留在搖籃裡。
當然,分析世界的任務,只需要很少的一部分人來負擔。現在這個故事的兩種講法你都已知曉,你願意記住哪一種,願意用哪一種世界觀來看這個世界,選擇權在你的手裡了。
德法兩國一戰老兵的後代穿上當年的軍服,在紀念碑前握手。但願這樣的悲劇永遠不要重演。圖片來源:wikipedia
(編輯:Ca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