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經過師兄同意後,我把他的遭遇寫出來。為了方便敘述,也為了更好地保護師兄的個人信息,以下內容採用第一人稱。
我被 X 大 PUA 的那三年。
應聘入職
回想起來,X 大對我的 PUA 從招聘階段就開始了。
面試結束後,X 大人事處 W 副處長找我單獨談話,那時我還受寵若驚,小心應對。談話並沒有什麼有技術含量的信息。
臨結束前,副處長看似不經意地提到一句:你的履歷不錯,不過我們學校的崗位競爭還是很激烈的,某大(Top2)和某某大(海外知名高校)的博士也都投了簡歷;你文章發得比較一般,有 Nature 二作的博士也給我們投過簡歷。
這段話讓我疑惑了很久,這是想告訴我沒戲呢,還是想讓我知「恥」而後勇呢?
直到收到 offer,我才明白,原來 W 是在試探我來 X 大的決心 —— 副處長大概擔心我收到 offer 又不來,白白浪費學校的編制。
現在想來,這也可能是職場 PUA 裡的一種否定對方吧。
當然,之前提到的某大和某某大博士,肯定沒來;Nature 二作的博士也沒來。
辦理入職手續的時候,人事處另外一位 Z 副處長剛好在跟同事聊天,跟我打完招呼後,轉頭對旁邊的老師說:咱們 X 大給的安家費看來還是很多嘛,要不然怎麼這麼多優秀的博士來競聘呢?
聽到這句看似誇獎的話,我在心裡直翻白眼。
X 大 20 萬的安家費,只有臨近的 C 市某大學的一半。兩所高校都給編制,又不在省會,我完全是為了離家近才選了 X 大。
而且以我的條件,按照 X 大的招聘簡章寫的,是可以單獨談更多安家費的。不過想到自己是新人,實在沒必要跟校人事講這麼多,我忍了忍沒開口,一笑而過。
學院報到
剛到學院報到的時候,院長挺重視,簡單寒暄後,安排第二天單獨面談。第二天的面談足足跟我講了一個半小時,要點如下:
總結論是:希望我好好幹。
坦白講,院長這些話還是中規中矩的,想來是跟每個新人都說過,一套話術已經打磨過多遍,不過這些話都沒有兌現。
在很多高校,生物和化學這類基礎學科都是發表 SCI 論文的主力,據說有的學院能佔到全校論文總量的 6 成。
學校重視,那是自然的。但學校的重視只在口頭,很少落到實處。
實驗學科需要一套家當,最起碼的,得有個實驗室,有幾個通風櫥。我剛去時連個自己的實驗室都沒有,做實驗要去本科實驗室的一個角落裡做,還得避開本科生上課的時間。
三年了,直到我走的時候還是這樣。
這期間校領導和院領導無數次保證會在實驗室建設方面投錢,我也一直盼望著能有自己的實驗室,可惜到最後都沒實現 —— 是啊,那些老教師們不也一樣沒有自己實驗室嗎?我還有啥好說的?
畫大餅,開空頭支票的事情,恐怕哪個領導都有。在調查中這一項排名第一,也是有原因的:要是不封官許願,下面的人誰肯幹活兒呢?
至於院長說的自己多牛逼,我很八卦地專門進行檢索,他最近十年最拿得出手的成果,只有一篇 IF4 左右的論文。
我找來論文,注意到一作和二作都是其他學校的,院長只是掛名並列的通訊作者。所以,你懂的~
當然啦,人都是要建立自己人設的,多少會把自己說得牛逼一點。自己牛逼,其他人就低,這樣才好 PUA 嘛~
教學工作
可能是因為科研不給力吧,院長提攜年輕人的方式特別簡單粗暴,安排一起授課。
我先是很榮幸地跟院長一起承擔一門主幹課,第二年,這門課就由我獨立承擔了。
主幹課上一學年,每周兩個大堂,一共 12 節課。學校對教學要求很嚴格,過程材料多如牛毛,我沒有研究生更沒有助教,一切教學工作都是我來做,事情非常多。
最近幾年,網絡課堂成為潮流。院長也摩拳擦掌地要搞線上課程。毫無懸念地,先打造的課程就是他剛剛不教的這門主幹課。
他畫出大餅,信誓旦旦地說等課程上線後,他打算先讓本院學生選,然後跟其他幾個兄弟學院的院長都說好了,也讓學生都選上。
選課人數多,把數據刷上去,把校內輿論造起來,然後評省級精品課程,再評國家金課。
我不眠不休地搞了三個多月,課程總算上線,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評獎什麼的,完全沒戲。
到學期末,要統計工作量,院長說先爭取把網絡課程的工作量要來,不跟在本院上的主幹課摻乎到一起。
工作量確實要來了,但我只有一半,另外一半是院長的。
我統計了一下,包括每節課的講稿在內,七七八八的各種材料我寫了 10 萬多字。這還不包括重新美化 ppt。
而院長除了提一些不痛不癢的萬能意見之外,就是籤幾個字,基本什麼都沒做,所以,他拿走一半的工作量,我心裡很不爽。
我也實在不明白他為啥非盯著這麼點工作量,照說他應該不缺啊~
後來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是他認為工作量是他要來的,給我一半都算便宜我了,我應該感恩。
學生工作
教學講完,本來該說科研,但在 X 大的 3 年裡,我實在沒做出什麼像樣的科研,也沒什麼好談的。X 大教師科研普遍差,學校也不敢猛催。
既然比科研大家都不行,職稱晉升自然偏重教學。
為了避免教學獨大的情況,X 大又把學生工作也加進去,搞出了很奇怪的職稱晉升標準。比如硬性要求裡,有所謂帶學生的經驗。院長對此非常重視,於是在第二年,我被指派為大二學生的輔導員。
在 X 大的第二年,是我覺得最累的一年,比我讀博士還累。
我一周上四個半天的課,其餘時間在學生辦坐班,除了要處理教學工作之外,還有亂七八糟的學生工作。
下了班也不算完,手機要 24 小時開機,隨時接領導電話,接學生電話 —— 校學生處的處長說了:學生工作就是要 24 小時隨時做。
平心而論,學生們大多數還算乖,理工科學生本來事兒也少,但架不住有那麼幾個能來事兒的:
至於貧困生補助、獎學金評比,以及其他各種評獎這種直接牽涉利益的,那更是學生們的「兵家必爭之地」,哪怕我連續幾次開班會明確說不要跟我私下談這些事,也無法避免我的電話一天到晚響個不停。
我有段時間嚴重幻聽,總覺得有電話進來。
三年裡,我跟一起進 X 大的博士們交流不少,發現 X 大各學院對博士們的工作安排都很無釐頭:擅長的科研領域,不讓你做,也沒條件做;讓你做的都是不擅長,教學甚至學生工作。
大概只有這樣,他們才好用自己的長處跟你的短板比較吧。
評職稱
最後講講評職稱的事情,這是我離開 X 大的直接導火索。
我得承認,職稱門檻是我來 X 大的主要原因之一。在 X 大,博士畢業可直接認定為一級講師,八級崗,滿兩年即可參評副高。
前面也說過,因為整體實力比較弱,X 大評副高對科研的要求很低,最重要的是發表的論文,只要「之前沒用過的」一律算數。也就是說,我博士期間發表的論文都可以用來評副教授。
某不才,博士畢業有一篇並列一作的一級學科一區論文,一篇獨立一作的二級學科一區論文,外加一篇二作的二級學科一區論文。無論用哪種計算方式,都足夠評副高用。
但從去年開始,X 大評副高的玩法變了,一方面跟國內知名高校接軌,要求評職稱的論文必須以 X 大為單位,另一方面又搞本校特色,SCI 論文完全不考慮 IF,一篇相當於一篇核心期刊。
我很理解任何高校在這類評比中照顧「老人」的做法,但搞得如此明顯,實在讓新進教師寒心。兩年時間裡,我心如死灰,不再對 X 大抱任何希望,暗地裡準備走人。
我最初的設想是出國做站博後,然後回國重新找教職。很倒黴,疫情來了,中美關係又緊張,辦不下來。
好在工業界的位置簡直不要太多,我很快找到一個私企技術總監的位置。國外做博後,沒有年齡限制,我先在業界混幾年,沒啥耽誤的。
離職
離職的過程槽點極多,前後拖了小半年,導致我在新公司只能暫時以試用身份入職,少拿好幾萬塊。
延誤的主要原因還是錢,X 大讓我退安家費,還要賠違約金 2 萬,然後才開始走離職流程。安家費我籌措一陣後乖乖退了,違約金我沒退。
學校拿檔案卡我,我帶著律師朋友直接找到校人事處 S 處長普法。真的,就是給他普法。
《勞動法》明確規定,違約金的依據是約定服務期限,違約金的數額不能超過用人單位提供的培訓費用。X 大組織新進教師參加高校教師資格證的培訓,學費是我自己出的,繳費記錄裡清清楚楚。所以,違約金我絕對不給。
S 處長威脅我,問我是不是不想在教育界混了。
我說我確實打算去工業界。如果學校不走離職流程,我就申請勞動仲裁,到時候不光違約金不給,我已經退還的安家費學校也得吐出來,因為合同裡沒有約定退還安家費的情況。另外,因為拖延離職給我個人造成的其他經濟損失,我也會一併主張。
S 處長一看自己不佔理,而且我態度強硬,想跟我打馬虎眼,說離職要過校委會的常務會議。
我問什麼時候開,他跟我說一個月之內肯定開。我說沒問題,現在我就帶著律師朋友給校長和書記去普法,反正來都來了。
S 處長看我真豁出去,就慫了,跟我說他會馬上跟校領導匯報,走快速的流程。我問,一周內能匯報完畢嗎?他向我保證可以。
一周後,我回到 X 大辦離職,半天搞定。
總結
據我不完全統計,三年內 X 大走了將近 10 位年輕博士,情況都跟我差不多。我沒事兒的時候也琢磨,究竟是為什麼,高校敢這麼肆無忌憚地 PUA 青年教師。
對這個問題,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跟大家分享,也希望感興趣的小夥伴一起討論。
首先要明確,PUA 本質上是一種壓榨。說到壓榨,高校不壓榨年輕人壓榨誰呢?尸位素餐的某些既得利益者,連英文都讀不順溜,難道指望他們發 SCI?不可能的!
第二個原因是可替代性。畢業的博士太多了,高校選擇的餘地很大,多一個少一個沒關係,反正新韭菜年年有。
第三是既得利益的問題。說到底,既得利益者早早評到上了高級職稱。他們把位子佔住,就不可能讓出來。留下的位置少,只能提高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