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張雪是鎮湖唯一一個刺繡的男孩。他需要面對的,不僅是粗糙的手如何駕馭針線,還有外界不可捉摸的審視的目光。
早上8點來鍾,張雪騎著自行車出門了。
鎮湖地方不大,在這個小鎮上,自行車可以在15分鐘內去到任何一個地方。
和一般的公司開早會一樣,張雪和同事們一起商量新產品的設計,怎麼做樣品,怎麼包裝,和其他的品牌合作怎麼落地。
不需要開討論會的時候,他就趕到工作坊去。那裡的繡娘,根據母親薛金娣做的樣品進行再生產。這些樣品注重山水的遠近虛實,張雪就負責對質量進行把關。
不過大多數時候,張雪都是一襲素衣,往那一坐,畫手稿、配線、試樣、劈線……他覺得,手拈繡花針做刺繡,是他最享受的一個過程。
江蘇鎮湖是全國最著名的刺繡產業基地之一,號稱有八千繡娘。在這裡出產的蘇繡,和湘繡、粵繡、蜀繡並列為中國四大名繡,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
2011年,大學畢業後的張雪做了個令人驚訝的決定,放棄親戚口中的大好前途,回到家鄉,成為唯一的「繡郎」。
「可惜了,是個男孩」
在鎮湖,女孩從小就要學刺繡。
從太奶奶開始,到外婆,再到母親和姨母,張雪家的女孩們也都是繡娘出身,到了他,已是第四代。
張雪的母親薛金娣是蘇繡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性傳承人,她6歲學刺繡,16歲進繡場做繡工,一針一線繡了40多年。她的作品曾被送去法國羅浮宮、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展出,甚至有兩位英國市長還專門去工作室拜訪她。
懷孕後的薛金娣盼著能生個女兒,好把這份手藝傳下去。名字早早地想好了,叫「張雪」,取的是夫婦二人姓氏的諧音。
1988年的冬天,薛金娣生下一個男嬰。身邊的親戚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可惜了,是個男孩。」薛金娣卻堅持把「張雪」這個名字留了下來。
「薛金娣刺繡藝術館」位於鎮湖知名的繡品街上。這條數公裡的街道兩旁有上百家店鋪,手巧的繡娘們就坐在門口,雙手飛快地穿針引線。因此,家家戶戶只要有女子必會拿起繡針,很多女孩從小就在母親的繡架邊長大。
圖|母親的證書獎牌擺得滿滿當當
兒時,每當薛金娣在繃架前飛針走線,張雪就在一旁一邊玩耍一邊看。
他曾親眼看著媽媽將一根絲線神奇地分成200多份,接著挑出2根,穿進不到一寸的繡花針裡,然後兩手一上一下快速翻飛,原本空白一片的繃子布上,漸漸出現了一條金魚的尾巴,活靈活現。
張雪看得如痴如醉。9歲那年,趁家人不注意,張雪看著母親還沒做完的繡品,忍不住隨手拿起來繡了幾針,「真過癮,太有意思了。」薛金娣回來後,一眼便看出了不一樣,但是絲路和走線竟然還不錯。
「給我打打下手也行。」母親對張雪說。
「一個男孩子,教了也沒用,哪有男人做刺繡的。」周圍的人便這樣議論開了。
一個蘇繡世家,希望女兒來傳承家業,卻生了一個男孩。冥冥之中,這似乎變成了張雪命運的另一種可能。
「你一個男孩子幹這個,是不是有病」
在鎮湖本地人眼裡,刺繡就是一個「混口飯吃」的活。不需要你多聰明,也不用你會念書,有個師傅帶一帶就行了。
「他們會覺得,去外企或者找一份銀行的工作比較好,體面嘛。」所以大學時,張雪報考了國際經濟貿易專業。
到了大四,張雪申請了英國利茲大學的研究生,還在南京找了一份期貨類的工作,收入相當可觀。
2011年回老家休假,他發現鎮上的繡娘越來越少了,都是一些和母親同齡的老師傅還在做。他好奇,一家家地去問,最後算下來,35歲的以下的繡娘已經不足50個。
只有老師傅能做刺繡,意味著身體負荷的加重。薛金娣每天要工作14個小時以上,因為長時間刺繡,導致後來一個瞳孔大,一個瞳孔小,還去醫院住了100天。
從小到大,張雪的成長印記裡都跟蘇繡有關。「它是咱們國家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到了我們這一代,要是沒人再做了,有點可惜。」
這時候,英國利茲大學的offer來了。張雪思前想後,和母親說,不去英國了,辭了工作回家刺繡。
親戚們知道後都不同意,那是沒念過什麼書的女孩子幹的活兒,「有出息的人,都去外面闖蕩,你倒好,怎麼還回來?還幹刺繡?」
薛金娣了解兒子,知道勸也沒有用,「他喜歡就好,隨他了。」
張雪從最基礎的畫圖學起,跟著母親一針一線地學。比如平繡,先從一片葉子開始做。薛金娣先做個三四針,剩下的留給張雪和其他徒弟們自己去繡。
分線,穿針,針要細,走線要穩。薛金娣繡的時候,一道道絲線在繃子上似有似無,只有從側面細看才能看到絲線。
張雪一個20多歲的大男生,手指粗,關節硬,沒少吃苦。那段時間,他每天7點起床,凌晨2點才睡,幾乎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刺繡上。
第二年,鎮湖舉行了一場刺繡比賽,張雪也想去報名,舅舅站出來強烈反對,「你才學了一年,在一堆經驗老道的繡娘裡比賽不是去丟人嗎?再說了,你到底是個男生,別人會想你是不是有病。」
「你一個男孩子幹這個,是不是有病?」這句話,張雪聽了很多年。小時候,街坊鄰居拿他開玩笑,說,你的名字本來是給女娃娃的,沒想到你是個男孩。
偶爾陪母親上街,遇到熟人,對方問薛金娣,哎呀兒子在哪高就啊?薛金娣笑著說,幫著我做呢。
作為鎮上唯一一個做刺繡的男孩,張雪在大家眼裡有些格格不入。他有時候會琢磨,或許,自己還不如母親正兒八經的徒弟。
可是誰又規定男生不允許刺繡?挫敗感讓張雪更加堅定了自己要幹好刺繡的決心,「他們要說,就隨他們怎麼說吧,我不在乎了。」
「媽媽的路子我學不來,不如讓蘇繡回歸生活」
雖說是母子,張雪和薛金娣做刺繡所走的路子完全不同。
為了學繡貓,薛金娣專門去別人家觀察貓,看貓的眼神、神態、走路,看貓怎麼伸懶腰、怎麼玩線團。
有了自己的藝術館後,薛金娣的作品都是買家找上門定做,基本是一些名畫和書法,作品基本不重複,完成一幅作品少則半年,多則三四年,而且價格不菲。
薛金娣擅長細平繡,細亂針繡,一根絲線最細能分成256縷。她對顏色極為敏感,8000多種顏色的絲線,薛金娣總能找出最合適的來搭配。她說:「蘇繡是立體的,在陽光下絲線會有反射折射,照著古畫原圖繡,但效果會有不同。」
上一代人的刺繡作品,講究畫面要滿,針要細,是幾十年堆積起來的功夫。一開始,張雪也跟著母親的風格繡,時間長了就受不了了。長時間的端坐讓他肩頸發硬,體重漲了十幾斤。
「我媽那代人都有幾十年的繡功,繡得好是為了多掙點錢。他們重繡功,圖樣複雜,技藝高超。」張雪說,「我媽的路子我學不來,手上功夫淺,我也不想做那種很貴的收藏品,還不如讓蘇繡回歸生活。」
他的水墨畫作品《四季》,大膽運用了時下最受年輕人喜歡的留白風格。「春」是兩隻燕子一條船,「夏」是一條柳枝一隻蟬,「秋」是一個蓮蓬一條魚,「冬」是兩隻麻雀落在竹枝上。另一幅作品《佛》,一個几案上,一個小香爐,一炷香,香菸衝起,繚繞出一個草體「佛」字,嫋嫋煙霧似有若無。
大量的留白使畫面簡潔乾淨,古色古香的繡物又從中透著點雅致的韻味。這兩幅作品分別獲第八屆、第九屆江蘇省藝博銀針杯刺繡作品大賽金獎,好多人現場訂貨,已經賣出了上百件。
獲得江蘇省藝博獎金獎的作品《星空》,每個小行星,張雪都採用了蘇繡裡40多種針法裡的至少兩種進行刺繡。
和傳統濃墨重彩的蘇繡不同,張雪的作品抽象、簡潔、文藝、現代,更生活化。
有人覺得,張雪這樣做蘇繡,是丟了傳統。然而,媒體把他的作品視為極簡風,他在B站大火,《人民日報》也在微博上轉載了他的相關報導。
在張雪的針線下,刺繡可以不是牡丹,不是栩栩如生的金魚、鴛鴦和貓咪,變成稍微帶一點設計,工藝水平不下降的同時,增加畫面留白。「以這種方式來使這幅作品好看的同時,成本也能降下來。這樣就能夠讓更多的人接受這個價格。」
他嘗試打破上一代刺繡人的固有審美,如同進行著一場英雄式的冒險。
「刺繡的可能性實驗」
薛金娣是從骨子裡喜歡刺繡。她16 歲就到刺繡廠幫日本客戶加工和服腰帶,一門心思把刺繡當職業。她的徒弟,很大一部分是衝著她的名氣來的。
在薛金娣看來,只要有人肯學,她就願意教。七八年間,身邊的學徒換了一批又一批。最長的堅持了半年,最短的只做了一天就離開工作室另謀出路了。
有個和薛金娣同輩的老師傅,也是看多了年輕人的「耐不住性子」,經常對張雪說,做刺繡要的是耐心和毅力,女孩都未必能堅持下來,更何況你一個男孩子。
張雪心想,傳承的如果是手藝,早晚會沒人再學。但如果是文化呢?他希望蘇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而能走入生活,被更多人嘗試、喜歡,成為生活中每個人都能夠發揮創意的一個部分。
2016 年 6 月,張雪和三個小夥伴成立「彌惟刺繡」工作室。彌惟是英文 MeWe 的諧音,意為「我,我們,一起學蘇繡」。
「就像學插花,學茶道一樣,有的人就是為了體驗一下。」他辦興趣培訓班,把授課改成體驗式教學,帶著一幫孩子做手工,在團扇、手帕、帆布包上繡花。
教成人,張雪每年能教上千個學生。從親手將一根絲線分到精細的四分之一開始,經過穿針引線一步步的製作,春柳與飛鳥躍然呈現於布面。也就一個多小時,每個人都能獲得一副自己的作品。
有人在微博上給他發私信,說想買他的蘇繡作品。他也順應網友之意,開了名為「彌惟刺繡」的淘寶店,各地粉絲的訂單紛至沓來。
真人電影《皮卡丘》上映後,張雪突發奇想,在扇子上繡了一個軟萌的皮卡丘。這把扇子,被雷佳音送給了在電影裡給皮卡丘配音的瑞恩·雷諾茲。
傳統的刺繡運用的領域就是日用的服飾——棉被,包括荷包、扇子這些東西。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
張雪又嘗試了把蘇繡元素運用到奢侈品手錶和耳機的外觀設計當中,效果自然是極為驚豔。
還有一次,清華大學一位設計師要訂做一個雙面繡屏風。圖紙來回幾十次才確定了圖案,但在屏風底座雕刻紋飾圖案上又卡住了。專門做蘇繡木架的舅舅是老木匠,他推薦對方用傳統的牡丹紋、纏枝紋,對方都不滿意,後來把能找的紋飾圖案都給對方發了一遍,還是不行。
實在沒辦法,舅舅想到了張雪,畢竟是年輕人,想法會不一樣。
張雪上網搜索青銅器紋飾,最後選中了鳳鳥紋,並在此基礎上做了點修改,設計成抽象現代的圖案。發過去後,對方一錘定音,同意了。
張雪相信,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特點。它有一種包容性,會吸收外來元素,在原來的基礎上做一種改變,變成一個很新的東西,很新的形式。「傳承,意味著需要作出變化以順應時代。」
這些被張雪稱之為「刺繡的可能性實驗」確實成功了。
和母親做的重工刺繡不一樣,那些小而美的跨界刺繡產品製作起來不那麼複雜,但是充滿了設計感和文化內涵,迅速被當下的年輕人喜愛起來。
站在時代的風口,這個姑蘇繡郎正在尋找蘇繡更多的可能性。
這些日子,張雪帶著他的創新蘇繡,赴杭州參加淘寶造物節。耳飾、頭飾、手帕、BJD服飾……一針一線之間穿梭的,是傳統和潮流的靈感碰撞,更是千年國粹的藝術之美。
在鎮湖的街坊鄰居眼裡,張雪算是又風光了一把。
自從目睹張雪的走紅後,當初那個愛說風涼話的老師傅,沒多久便把在外打工的女兒叫了回來學刺繡。鎮上的其他人,也跟著讓在外工作的子女回到鎮湖做刺繡。
「大概是看到,一些坑我都已經替他們走過一遍了吧?」張雪笑笑。有時候,他騎著自行車,還能看到幾個外來的男學徒坐在那一針一線地認真練習。
他心頭一熱,百感交集。
*圖片來源:萬能快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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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婷,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