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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的宗教式救贖
在日本歷史上,最能體現好色宗教感覺的人是日本平安時期的在原業平。《伊勢物語》就是他的好色物語。他俊美風流,桃運無數,相傳曾與3733名女子交往過。更因為與二條皇后有私,並詠「月非舊時月,春豈去年春;萬物皆遷化,不變唯我身」的和歌,意表冒險之戀,而成好色之典型。他的一個基本的想法是:今天我是活著的在原,但明天可能就會成為死去的在原。如何在不死的今天,與更多的女人共度春宵之夜?
於是,在原業平接受一個男人之託,和這個男人的母親,一個白髮老太發生了性關係。這位老太,並不是和他有戀情,而是一時的性衝動,想要男人的肉體而已。這裡,震撼的意義在於,這件事所想要強調的並不是這個老太的欲望,並不是在近代看來是毫無疑義的性的舉動,而是這個男人(即在原業平)是代替受託男人在行孝心。因為通常的做法是,男人只是對所愛之女發生關係,而這位在原業平卻對誰都有發生性關係的好心情。
就是這樣一位好色之徒,在後世日本人的觀念裡,演變成了具有「新文明教養」的一種表現。並有了對此加以賞讚的心相。因為這是新的性道德——「好色」道德的開始。那麼,這個好色道德的根在哪裡呢?請看55歲的在原業平留下的辭世歌:「生死如朝露,此語早樂聞。命在今明日,想來令人驚。」原來如此。因為生死無常,命在今明日。
阿伽草子的《和泉式部》裡,對和泉式部這位「王朝文學三才媛」的描寫是:她與一個叫橘保昌的結婚生子。殘忍的母親把生下不久的兒子從五條橋上扔下。奇蹟的是沒有摔死。這個兒子長大後取名為道命阿閒梨。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就是和泉式部,便與和泉式部見面。他裝著賣柑桔者與和泉式部接近。和泉式部看中了他的風雅,便與他發生了一夜情。第二天早上,和泉式部在男子的枕下發現了一把守刀,才知道他是自己的兒子,一個出生不久便遭扔棄的兒子。受到極大刺激的和泉式部,爬上播磨的書寫山,做了性空上人的弟子。也就是說出家了。母子相奸。出家。這是典型的日本往生物語。
這位和泉式部還有一個衝擊性的物語。《淨璃琉物語》第十二段,在東大寺和興福寺裡祈願的和泉式部,知道死去的雙親沒有成佛。她為了能使雙親成佛,便立下愛情願。什麼樣的愛情願呢?與1000名男人性交的愛情願。和泉式部花了三年三個月的時間,完成了與999名男人性交。最後終於迎來了第1000人。但是這個叫做清水坂的第1000名的男人,全身患病,樣子十分可怕。和泉式部一度想拒絕他,但是在猶豫的最後關頭還是委身於他。
一夜天明後,這位男人自稱是清水寺的觀音。原來,清水寺的觀音為了考驗和泉式部的情性,裝扮「非人」的姿態來探試她。最終和泉式部經受了考驗,她和雙親都得救了。
這裡,與千名男人性交,這個好色的過程並沒有生出快樂,而是充滿了痛苦。只有在克服了這個性的痛苦之後,人才能升華,才能完成宗教式的救贖。而一旦完成了宗教式的救贖,自己就成了一個神聖的存在。和泉式部有首和歌這樣說:「睹物思情,池邊流螢飛舞。宛如我的軀體,離恨愁魂。」
看到飛舞的流螢,仿佛靈魂脫殼。那螢火蟲正是自己靈魂的寄身,飄向無限的情色彼岸。這就是日本人特有的好色的宗教感覺。不是在這個風土出生的人是很難理解這種感覺的。
《葉隱》是男色戀的經典
「戀的極致是忍戀。彼此見面後,戀的價值便開始低落。忍而不宣到死為止,才是戀的本意。」
「不要跟發情野貓一樣,碰到稍微順眼的就急著想趴到對方背上去,至少要觀察五年,才能向對方吐露愛戀之意。一旦兩情相悅,便必須如烈女一樣誓死不更二兄。」
如果這是在談論男女私愛,那就成不了經典了。因為比這精彩的話語,在這之前,在這之後已經有很多了。問題是這裡談論得是男色戀。這就不可多得了。
集戰國亂世武士道心緒大成的《葉隱》,為出家和尚山本常朝所著。何謂「葉隱」?這位原為九州佐賀藩主的武士,要隱藏什麼?原來這是緣自西行上人的詩句:「隱於葉下,花兒苟延不敗。終遇知音,欣然花落有期。」
這裡,暗含了如同樹木葉隱,在眾人看不見之處為主君捨身奉公之意。「葉隱」因此成為日本武士的代名詞。武士向主君捨身奉公,這個身,不僅是命的身,而且還包含了戀的身。連同命和戀,一起獻給主君。
所以《葉隱》說:男性之間的戀更高尚,更富有精神性。這種愛的極致就是暗戀。若能忍住一生不表白,在意淫中從一而終,那將是最崇高而且是最永恆的愛。如果這種戀以死為歸宿,那麼死的本身就使這種戀的張力和純度,提到了從未有過的境地。
所以,室町幕府初代將軍足利尊氏,任命身邊的寵童蠁庭氏為親信,指揮幕府主力軍。
所以織田信長任命寵童森蘭丸為其一生的侍官。
所以石田三成和大谷刑部少輔之間生出「男色的豔契」。
所以三代將軍德川家光上有比他大17歲的忠臣酒井忠勝,下有比他小3歲的寵臣酒井重澄。
所以,少年藤吉郎(後來的豐臣秀吉)把冰冷的脫鞋,放在胸口溫暖後,給織田信長穿,引來日本人對生理的肌膚感應論和心理的少年戀的爭論。
《葉隱》中還有一句話說:「崇拜美少男的最終意義是崇拜死亡。」唯有死亡,才是保證青春完美無瑕的唯一純潔而恰當的結局。
井原西鶴的一個同性戀故事是這樣開場的:
花草樹木,因其美麗妖豔而枯萎。人亦如此。許多人長得太美,因而死去。紅顏薄命。在這個故事裡,年輕的主人公身穿秋花圖案的白絲綢和服自語道:在這個世界上,美不可能持久。我很高興趁年輕,容貌還尚未像花一樣凋零時死去。然後他就舉刀切向自己的腹部。
山本常朝9歲時做了藩主光茂的侍童。這位藩主說:召你來,是為我解悶。
解悶?解什麼悶呢?一個只有9歲的侍童,9歲屬「美少年」的範疇。
常朝與藩主這期間摩擦出的戀,是他日後男色戀經典言論的原點。藩主光茂在65歲時病死。常朝本想追隨其後。他悲傷地寫道:我會坐在恩賜的蒲團上,同時披上那件恩典的夜便服切腹。那追隨主君之後的御恩,將會悽美無比。因為就連我的骨髓都在感恩。
可是,他的感恩之心,已經為當時的法律所禁止。無奈的常朝,便以42歲之身,告別妻兒,上山出家。他為什麼要出家?就在於他如果不出家,就會有新的主君出現,有新的主君出現,就會有新的男色戀出現。他不想生出這樣的結果,他想專情專用,這就應了他的經典說法:「一旦兩情相悅,便必須如烈女一樣,誓死不更二兄。」
常朝的經典,表明在日本人的精神構造中,男色之間只有戀沒有愛。戀和愛是分離的。在日本歷史上,常朝與藩主也好,信長與森蘭丸也好,足利尊氏與蠁庭氏也好,他們生出的是男色戀而絕不是男色愛。因為只有戀,才會有殉死的力量。日本人講「心中」,就在於斷不開的是戀。藏於「心中」的是戀。只有戀心已死的人,才生出不得以的愛。因為斷不開的是戀,因為一生為之焦慮的是戀。所以,人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夢中夢。
所以常朝說:「不分貴賤,不論老少,覺悟也是死,迷混也是死,僅僅是死而已。」
所以,日本人並不像西方人一樣,分出「肉慾的愛」與「精神的愛」,而是把兩者都連接在同一軌道上。
這裡,生出一個問題:常朝的男色戀之經典,是不是也適用於女色?
哦,不適用。完全不同的路徑。因為女色之間擦出的火花,不能稱之為女色戀,只能稱之為女色愛。所以山本常朝是屬於男性的。
關於男色戀,德川家康的政治顧問,御用文人林羅山在36歲的時候,也就是家康死去的兩年後,寫過一首七言絕句:「酒力茶煙莨蕩風,少年座上是仙童。遠公不破邪淫戒,男色今看三關中。」
曾經發誓遠離邪淫的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有被男色嬉戲的感覺。
曾經被誰嬉戲過呢?就是身邊的將軍家康?75歲死去的家康?
當然,如果家康還在世,林羅山是絕對不敢這樣表白的。
「還疑夢」與「萬物春」
有趣性在於,我們在探尋情色日本原點問題的時候,還必須回答這樣一個設問:日本如此「守禮」的國家,為何有那麼多年輕女性投入色情行業,為何紅燈區可以合法存在?其實這裡設問本身就陷入了一個誤區。何謂紅燈區?一般理解就是可以從事性的買賣交易,可以發生性行為的場所。用這樣觀念上的紅燈區的來看待日本的紅燈區恰恰就是一個誤解。因為在日本,凡屬男女間作「本番」性行為都屬違法,經營者要被逮捕。也就是說日本沒有一個場所是宣布我這裡是可以直接發生性行為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並沒有紅燈區。不錯,日本有大量的色情行業,但這都是在鑽法律的空子。如前幾年盛行的「援助交際」,叔叔輩們花錢買高中生,先是交往,也就是說你有什麼困難我幫助你或者我們來談戀愛,然後才去情人旅館作愛。日本警察對此無奈,因為是交往在先,「戀愛」在先。還有「斯納庫」(陪酒吧),小姐與客人先喝酒聊談,然後才去情人旅館,警察對此也無策,因為不是直接的賣淫。還有一些按摩店也是,日本法律規定不能觸碰性器,但也在打擦邊球,小姐們都在做「回春」。最沒轍的是日本警察裝扮客人,當完成了「回春」程序後,他才亮出警察的身份,小姐和經營者一起抓。但日本不懲罰客人。客人可以慢騰騰地穿衣穿鞋,神色不亂地走出店門。所以,在日本真正「本番」意義上的紅燈區是不可能合法存在的。
不存在合法的紅燈區,卻操練著紅燈區裡的情事,這就彰顯出日本情色的有趣一面。這裡的「燈」,不是寺廟的佛燈,不是竹園的禪燈,不是書齋夜半的床頭燈,更不是倦客的望鄉燈,而是現代文明社會在城市的心臟亮起的一盞欲望燈。多少年前,東京電力公司有一位漂亮的OL小姐叫渡邊泰子(39歲),她畢業於日本私立名校慶應大學經濟學部。自己的年收在1000萬日元以上,但每晚卻在涉谷圓山町一帶遊蕩,用細小的聲音詢問過路男人:想爽一下嗎?一回5000日元。遇上沒有錢的男人,2000日元也OK。這是為什麼?自己的身體和「部品」只值5000日元?這不是賤賣嗎?這看是嘲諷女人,但其實更深刻是在嘲諷男客。這是對依賴女人滿足性慾的男人,從心底發出的一種蔑視與憫笑。後來這位OL小姐被殺,成了當時轟動日本社會的最大新聞。問題是兇手至今不知是誰。為什麼被殺?有日本資深記者分析道:就是因為她嘲諷男客而被殺。2011年,以該事件為原型的電影在日本公映。片名就叫《戀之罪》。戀本身何罪之有呢?想想看,是不是就在於賤賣與嘲諷?
所以,在日本有經驗的賣春女,在性交的同時還附加性交以外的價值。如在江戶時代讓遊廓的「粹人」,自覺自愿地掏錢買「遊女之戀」,就是成功的一例。雖說這是對賣春本質的一個背反,但也是得以能將賣春持續的一個做法。因為很顯然,如果女人賣春的價格一跌再跌,女人就會失去附加價值,剩下的僅僅是性器而已。男客付完錢後,原本鮮活的女人被還原成了性器。她只要眼睛一閉,又一個男人浮現在眼前。女人還原成性器,造成的一個結果就是:男人在私下玩弄女人的同時,生出了侮蔑她,嫌棄她的感覺:不想見的東西不見,不想要的東西不要。
日本女作家林真理子在1996年發表《不愉快的果實》情愛小說,到第二年就再版了27回,當屬暢銷書無疑。其中的一句話至今仍給人印象深刻:「與丈夫以外的男人做愛,為什麼能這麼快樂?」是啊。這是為什麼呢?僅僅是單純地釋放了「利比多」嗎?這就又回到本文開頭的「戲遊」(遊び)的問題。既然遊女能同格於觀音,就表明在日本情色一事絕不是用支配與被支配,服從與被服從來衡量的。這是否才是快樂的極究之源呢?
這就令人想起《源氏物語》,令人想起末摘花這個人物。雖然和源氏的一段情是短暫的,卻被深深地留在了記憶的深層。當多少年後,兩人再次偶爾相遇時,末摘花仍含情脈脈地引用《古今和歌集》的詩句:百鳥爭鳴萬物春。而源氏則含笑對答道:依稀恍惚還疑夢。看來正是這個「還疑夢」,使日本人總是在追逐「萬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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