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君(龍泉驛)
柳樹是邛海放下的門帘
陽光太透明了,這是一個
奢侈的中午。天空騎著白雲
飛翔,把藍色的艙門,全部
打開,任陽光從高高的頭頂
一筐一筐倒下來,遍地都是
金子在滾動,已顧不上彎腰
去撿。我今天是來赴十五年前
與邛海的約定。昔日的廊柱
風化了指印,白色的欄杆
是一封封裹成筒沒寄走的書信
當站在柳樹下,我伸手撩開
長長的柳絲,看見邛海抬起頭
羞紅了臉,才知道岸邊的
每一棵柳樹,都是邛海
放下的門帘。我輕輕一邁步
就跨過了秋風這道門檻
邛海是月亮的一個澡盆
站在瀘山頂上望下去
邛海就是一個巨大的澡盆
盆裡的水,來自天上,從銀河
直接注入,裝得滿滿當當
這個澡盆是為月亮準備的
月亮的一生,只在這裡洗浴
傍晚來臨,月亮款步翻過
遠山的埡口,悄悄走進海裡
鋪滿月華的水面,總會漾起
一條又一條細浪,這是月亮
洗掉的皺紋;而水中閃爍的星星
是月亮搓下的一顆顆雀斑
蛙鼓敲擊,西昌的夜空,愈發
遼闊,高懸一張又圓又大的臉
微笑皎潔得沒有瑕疵,隨風飄灑
鋪滿街道、廣場和虛掩的夢境
坐在飛機上尋找邛海
從成都到西昌,這已經是
第三次了。前兩次坐的火車
因隧道太多,我覺得自己
是一條趕路的蚯蚓。這次
乘的飛機,太陽噴著金色的
花粉,感覺成為了一隻蜜蜂
當穿行在大涼山上空,我不時
從舷窗外的雲朵下尋找邛海的
方位,雲層的縫隙間,露出
一座座青色的山頂,就像一些
長年打坐的僧人,對頭上的來去
從不在意。當飛機一個斜刺
俯衝下去,像一把熨鬥,未等我
找到目標,已把西昌大地捲起的
皺褶熨平。走出機場大廳,有些
暈眩的我,仿若一隻醉蝦
邛海為我卸掉面具
霓虹燈下,海浪一趟一趟
趕過來,它們不是來朝拜
是給蹲在岸邊的巖石卸妝
一些個頭小的,很快就變得
素麵素顏,但太大的巖石
卸一次妝,就相當於蛻一層皮
那麼多海浪,匆匆地來,又
匆匆地去,正在為我跟前那尊
彌勒佛一樣的巖石盥洗和更衣
好讓它儘快入定,與邛海
融為一體。但很多時候
那些海浪卻濺到我身上
不僅打溼了我的外套
還打溼了我的臉孔和視線
其實,在邛海眼裡,我也是
一塊石頭,需要卸掉面具
邛海裡遊動著彝文
邛海平躺在大涼山心窩,攤開在
西昌寬大的手上。在我眼裡,邛海
是《勒俄特依》,也是《瑪姆特依》
這兩部彝族史詩,懸在西昌上空的月亮
讀得最透徹;照耀涼山大地的太陽,譯得
最傳神。邛海裡遊動的魚蝦,就是
生生不息的彝文,千百年來,誰也
打撈不盡,滋養一代又一代子孫
我行走在邛海邊,每當彎腰捧起
海水,再從指縫漏下,耳旁就會
響起古老而蒼涼的譁譁聲。聲音裡
有我的父親在深夜吟誦,直到
每一盞油燈在替代他失明;聲音裡
有我的母親在早晨朗讀,直到
每一顆星辰在替代她消隱。而我
業已生鏽的記憶,經受著反覆打磨
我把邛海反穿在身上
當我從邛海出發,坐上中巴車
在趕往昭覺的途中,看見的雲霧
都是一條條乳白色的頭巾,包裹著
大山的額頭。樹木是長在山上的頭髮
有些散亂,有些參差不齊。盤山公路
在秋雨中溼淋淋的,這是一條臍帶
把我一寸寸收回,回到母親的掌紋
疾馳的車輛,上下坡時,給深陷
座位的我帶來晃蕩,我感覺自己成了
波紋,在一圈一圈漾開。而車窗外
起伏的山巒,是浪濤在洶湧,一直
向前推搡著我。直到在昭覺的篝火之夜
隨達體舞瘋狂旋轉,我發現邛海已被我
反穿在身上,成為一件貼身的胎衣
而不苟言笑的父親,站在人群中央
站成火塘邊的木柴,呼呼竄動著烈焰
今生需要一場邛海戀情
接受邛海,就必須接受邛海的
晚風;接受晚風,就必須讓邛海
為你梳頭,哪怕枯萎最後一根頭髮
接受邛海,就必須接受邛海的
蘆葦;接受蘆葦,就必須讓邛海
為你白頭,哪怕朝如青絲暮成雪
接受邛海,就必須接受邛海的
燈火;接受燈火,就必須讓邛海
為你失眠,哪怕黃昏輾轉成黎明
接受邛海,就必須接受邛海的
扁舟;接受扁舟,就必須讓邛海
為你擺渡,哪怕此岸望不到彼岸
接受邛海,就必須接受邛海的
落日;接受落日,就必須讓邛海
為你禱告,哪怕是一場無望的
曠世戀情,也沒有虛度今世今生
邛海在為我呼吸
到了邛海,遇見的每一個人
都不再陌生,他們成群結隊
走進我,和我親密無間
住在一起,共同使用我的
身體。那麼多人走進來,但
並不擁擠,都能在我體內
找到自己的房間。他們從不關
前門,也從不開後門
只擔心,室內的光線
堆積太多,會刺傷眼睛
他們交談時,無論說漢語,彝語
還是說英語,俄語,西班牙語
我都能心領神會,沒有
解不開的結,也不會碰到
硬傷。因為他們的到來
整個邛海都在為我呼吸
早晨邛海是站立的
住在邛海賓館,已習慣早起
天剛微明,我就來到岸邊
面對萬頃碧波,我也會澎湃
總忍不住呼喊。叫第一聲邛海
每一棵柳樹都在答應;叫
第二聲邛海,每一棵鐵樹都在
答應;叫第三聲邛海,每一棵棕櫚
都在答應;叫第四聲邛海,每一棵
白楊,每一棵女貞,都在答應
叫第五聲邛海,每一棵銀樺,每一棵
側柏,每一棵刺桐,都在答應;叫
第六聲邛海,每一棵榕樹,每一棵
黃葛樹,每一棵芙蓉,每一棵天竺桂
每一棵藍花楹,都在此起彼伏答應
沒有人知道,每一個早晨,邛海
都會起身,站在岸上扭動腰肢
邛海在瀘山頂上飛翔
我常看見白鷺,從邛海裡飛起來
一直飛到瀘山頂上;我常看見蒼鷺
從邛海裡飛起來,一直飛到
瀘山頂上;我常看見池鷺,從
邛海裡飛起來,一直飛到瀘山
頂上;我常看見鳧雁,從邛海裡
飛起來,一直飛到瀘山頂上
我常看見天鵝,從邛海裡飛起來
一直飛到瀘山頂上。一年四季
邛海都在長出翅膀;一年四季邛海
都在往瀘山頂上飛,一隻一隻
一群一群,從山腳,一直飛到山腰
再徐徐飛到山頂。白鷺是瀘山的
頭巾,蒼鷺是瀘山的發剪,池鷺
是瀘山的剃鬚刀,鳧雁是瀘山的
梳子,而天鵝,是瀘山的鏡子
用邛海之水譜寫古老謠曲
180萬年的邛海,每一滴水
都是古老的,每一滴水裡都有
古老的故事。故事裡的英雄、平民
和壞蛋,層出不窮,古老得
沒有修飾。180萬年,邛海的
每一滴水都是汗,每一滴水
都是淚,每一滴水都是血
邛海花去180萬年,不是在修煉
成精,只是做一個最原始的初民
每個人看見他,都能找到自己
誰把手伸進邛海,能摸到
大把骨頭,誰就是邛海的知音
面對這180萬年的回報,我沒有
羞愧,只有罪責。餘生
我只能用邛海之水譜寫一首
古老謠曲,唱出心底悠久的痛
邛海四周的山都是獅子
滿以為走到月亮灣,就能看到
邛海的月亮,最後只看到月亮橋
海月亭,花月亭,步月臺,即使
登上望月樓,也不知道月亮
究竟藏在哪裡。我開始懷疑睡蓮
就是月亮浮在水面的另一張臉
站在觀海樓上望出去,我發現
圍在邛海四周的山,是一頭頭獅子
每時每刻都盯著海面,哪怕一隻
嬌小的魚鷹,從浪尖划過;哪怕
一隻細腿的鷺鷥,在淺灘照鏡子
也逃不過它們警惕的眼睛
唯有這些龐然大物,獸中之王
才配得上,與邛海相守180萬年
暴雨之夜,當閃電撕裂天幕
我聽見獅子在黑暗中咆哮
我繞邛海騎行一周
不要駕車,也不要坐觀光車
只選擇單車,繞邛海騎行
我騎行只喜歡夜晚,從月亮灣出發
繞行一周,又回到起點。35公裡路程
被我分成七段,每一段都是命數
用5公裡,去兌換夜色。第一段
剛騎行一半,我就感覺月亮
坐在我後車架上,長發飄飄
把臉輕輕貼著我的後背,有一絲涼意
騎到第二段,又一個月亮
坐進我前面的車筐,還不時回頭
看得我怪不好意思,這5公裡
跑得像飛鏢,風景都是多餘
以後,每騎一段,都會搭上一個月亮
騎行一周,我共帶回七個月亮
住進月亮灣,仿佛我已妻妾成群
邛海是我抱在懷裡的豎琴
在西昌,再大的月亮,也不會
從天空掉下來,因此走在大街上
我想唱就唱,想吼就吼,沒有什麼
值得擔心。當唱累了吼啞了,月亮
就是一塊懸著的燒餅,可用來充飢
在西昌,再大的月亮,也可以
藏在邛海心裡,雖然這是一枚
巨額的銀幣,秋風即使把邛海
掏空,月亮也沒有成為最後的交易
背靠瀘山,向左右延伸的道路
是我張開的長長手臂,把整個邛海
抱在懷裡,但已找不出一根指頭
撥動這古老的豎琴。粼粼波紋
是弦在起伏,不斷擴散韻律的形狀
透過流螢與漁火,我聽見海面
皎潔的月色,正逸出天籟之音
在邛海傾聽阿姆斯特丹
我沒有去過荷蘭,但我卻知道
那片土地上流淌著阿姆斯特丹
邛海在中國西南,在大涼山腹地
離西歐的阿姆斯特丹實在太遠了
因為詩歌,這兩大水域無比晶瑩
成為了兄妹。世界各地的詩人
來過邛海,也去過阿姆斯特丹
他們是最感性的信使,每年都
傳遞承載的詩意,心靈的問詢
讓兩顆明珠彼此璀璨,相互輝映
我走出邛海邊的西昌學院,看見
一輪圓月冉冉升起,開始相信
遙遠的阿姆斯特丹和眼前的邛海
能夠在這面鏡子裡不期而遇
晚風中,蟋蟀隱約拉響小提琴
那是阿姆斯特丹開始後半場吟詠
沒讀懂邛海就不認識彝人
走進大涼山,我第一次看見邛海
就堅信,它珍藏著彝人所有秘密
如果你沒有到過大涼山,就不配
談論邛海;如果你沒有到過邛海
就不配談論彝人。邛海太博大了
用180萬年的胸懷,容下了彝人
曲折而漫長的記憶。我們要認識
彝人,只有從邛海開始,但不能
坐汽艇、劃舢板、蕩扁舟,這些
都是跑馬觀花。認識彝人,不能
一片一片、一汪一汪地讀,不能
一瓢一瓢、一捧一捧地讀,只能
一滴一滴地讀。當從微甜淡水裡
讀出了苦澀,當從清澈透明讀到
海底深處的紅棕色泥層,你已經
真正觸摸到彝人漣漪般顫動的心
邛海從來就沒拋棄你
只有你感到飢餓時,才會覺得
邛海就是你的糧食;只有你感到
寒冷時,才會覺得,邛海就是
你的棉衣。只有你感到失落時
才會覺得,邛海就是你可依靠的
兄弟;只有你感到痛苦時,才會
覺得,邛海就是你可依戀的愛人
只有你感到孤獨時,才會覺得
邛海就是陪伴你的父親和母親
只有你感到貧窮時,才會覺得
邛海就是一筆留給你的財富
當成為海邊的一棵草,你才能
懂得謙卑;當成為海邊的一朵花
你才能領悟單純;當成為海邊的
一株樹,你才能學會沉穩。是的
邛海始終在接納你,從不拋棄
我在期待邛海回首
秋雨中,坐上去機場的專車
沿瀘山腳下的公路,緩緩
駛離邛海。我透過半開的車窗
穿過雨霧,反覆打量海面和海邊
海面一艘汽艇在疾馳,水往兩邊
翻卷,犁出一條長長的溝壑,仿佛
正拉開邛海外套的拉鏈,讓我
再看一眼那顆晶瑩剔透的心臟
海邊的樹木,每一棵都朝我轉身
目送的眼神已飄成細細的雨絲
一次次刮在我臉上,感覺唯有
真正的別離,叫溼潤,也叫微冷
既是一條線,也是一枚針,留給
相思的日子刺繡傷感、悽清和夢囈
煙靄中,我行將消失,關上車窗
卡莎莎,邛海!茲莫格尼,邛海!
【注】卡莎莎,彝語,謝謝;茲莫格尼,彝語,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