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所夢(組詩)
四川︳梁平
◇石頭記
裸露是很美好的詞,
不能褻瀆。只有心不藏汙,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蕩。
我喜歡石頭,包括它的裂縫,
那些不流血的傷口。
石頭無論在陸地還是海洋,
無論被抬舉還是被拋棄,
都在用身體抵抗強加給它的表情,
即使傷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塊石頭,
讓我今生還債。風雨、雷電,
不過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會變臉,
所有身外之物生無可戀。
應該是已經習慣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墊底。
如果這樣都有人被絆了腳,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2019.5.23
◇隔 空
很南的南方,
與西南構成一個死角。
我不喜歡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與霧霾,
胡同與四合庭院,冰糖葫蘆,
與我沒有關係,沒有惦記。
而珠江的三角,每個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動。
像蟄伏的海龜,在礁石的縫隙裡與世隔絕,
深居簡出。
我居然能夠隔空看見這個死角,
與我的起承轉合如此匹配,
水系飽滿,草木欣榮。
2018.1.13
◇斷 片
我丟失過一樣東西,
和我那年在重慶開過的吉普車,
有關聯,但很確定丟失的不是物件。
丟了就丟了吧,
舊的不去,就沒有新的。
這樣自我安慰多少有點阿Q,
一隻鋼針扎進身體,
隱隱作痛。
吉普車是在酒後忘了停放的地點,
一周後被警察朋友開回來,
只是多了很多灰塵。
和車一起丟失的是什麼呢?
那個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卻被一道閃電剪輯,斷了片,
再也想不起來。
2019.10.3
◇城市深睡眠
睜眼閉眼之間,
在夢的邊緣辨別這個城市。
府南河楚楚動人的樣子,
九眼橋喝嗨了的樣子,
夜幕掛滿霓虹的樣子。
睜眼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
只有閉上眼睛,
才看見這些形形色色。
眼見為實越來越不可信,
看見一堆笑,
看不見笑裡藏的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隻螞蟻,
橫穿斑馬線,看見肇事的車輛,
看不見血。
我看見和我看不見的,
都不能指認。
這樣的情形已經很久了,
讓我自己給自己糾纏不清。
在城市進入深睡眠以後,
我的另一個我,游離,
我的靈魂出竅。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開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2019.3.26
◇經常做重複的夢
我有一個夢,
在不確定的時間裡,
重複出現。
我記不住它出現的次數,
記得住情節、場景和結局。
這個夢是一次殺戮,
涉及掩蓋、追蹤、反追蹤,
和亡命天涯。
我對此耿耿於懷,
這與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與我周邊的雲淡風輕,
構成兩個世界。
我懷疑夢裡的另一個我,
才是真實的我。
我與刀光劍影鬥智鬥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勝算,
甄別、斡旋、偵察和反偵察,
從來沒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夢醒之後,
發現夢裡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虛烏有。
2019.2.13
◇在某個夜裡突然失蹤
然後,夜裡多了很多追燈,
從不同的方向追蹤我。
在追燈與追燈的縫隙間,
有一張紅木八仙桌、一壺酒,
空置七個座位、七個酒杯,
想像七個人陸續到來。
我看不見他們的五官,
他們說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語,滔滔不絕。
我發現他們看不見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擺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過,
幾隻被切割的手有點慘白,
酒杯穩穩噹噹沒有潑灑。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蹤,
夜還在繼續走向縱深,
再也不會有人與我萍水相逢。
2019.3.26
◇爆破音
在書房聽窗外的鳥鳴,
纏滿繃帶的時間婉轉地流走,
輕緩、曼妙得像贗品。
浸淫久了,小夜曲每個節拍,
都在凌遲我的身體。
看見太多不想看見的,
聽到太多不想聽到的,
說不出話來,嗓子有異物阻礙。
我的血液和呼吸在胸腔裡,
集結成氣流,攀援而上,
我在氣流的上升中收腹挺胸,
眼睛平視前面的方向,
整個世界剩下翻書的動靜。
此時此刻,只需要把嘴打開,
氣流噴薄而出,發出爆破的聲音,
閃電把一把手術刀掛在天上,
我的爆破音,排山倒海。
2019.7.21
◇夜有所夢
夜有所夢。
都說春夢裡的對象很陌生,
對此我將信將疑,但很多人認同。
我的夢不在春天,沒有斑斕,
夏、秋、冬裡也沒有春。
我夢裡都是神出鬼沒,
那天神對我說,
賜你萬能的權力,詛咒你敵人。
我在手機上翻檢所有的名錄,
都笑容可掬,沒有。
鬼又過來,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邊的小人帶來。
我省略了學生時代,從職場過濾,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醜寅卯,
習慣忽冷忽熱的面具,
看淡漸行漸遠的背影。
與人過招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輕易指認敵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榮受傷,
也要讓我的血稀釋成淚,
以淚洗面,比血水更乾淨。
2018.8.30
◇去阿姆斯特丹的飛機上
從北京到阿姆斯特丹,
起飛與落地的滑行,
在一部電影的半夢半醒之間。
馬丁•麥克唐納的三個廣告牌,
讓我不停地轉換角色,
走不出艙門。
警察迪克森臉頰的傷疤,
警長威洛比自殺留下的信,
追兇母親米爾德裡德點燃的那把火,
更像是我自己身負重傷。
我在故事裡固執地尋找,
那疤、那信、那把火之後,
有一雙深藏愧疚、躲閃的眼睛。
我因此而失語、失重,
被傷害被誤解沒有人可以倖免,
越接近真相,越是發冷。
此刻的阿姆斯特丹看著我,
我看著窗外已經醒來的風車和鬱金香,
滿懷感激。從天空到地面,
一次未曾設計的沉重地飛翔,
有了驚心動魄的撫慰。
即使季節模糊,遍地落英,
走出來,身邊飛過一隻燕子。
2018.3.27
◇在貝爾格勒的痛
南斯拉夫沒了,
中國大使館的舊址拆了,
建築工地一角,一塊大理石,
正在被黑色幽默。
一段碑銘,兩個年輕人的名字,
比生命站得更悽冷。
天下著細雨,
幾束枯萎的野花掛滿淚珠,
慘澹的黃,格外刺眼。
沒有遮擋的大理石不說話,
沒人駐足,沒人多看它一眼。
貝爾格勒面無表情,
比魚的記憶更短暫。
我蹲下身去,聽那年的炮火,
跨洋飛落地下室的精準。
我從我的祖國遠渡而來,
在這裡看不見多瑙河的蔚藍,
只能小心翼翼地擦拭,
碑銘上的泥濘、凌亂的枝葉,
害怕我翻江倒海的傷感,
觸碰到它的痛。
2018.8.3
◇時間上的米沃什
與時間糾纏一生,
在最後的時間裡,轟然倒下。
藍色的波羅的海在號啕,波及
所有的水面和陸地。
為時間唱輓歌的波蘭老人,
被時間掩埋在克拉科夫家中,
時間為他而凝固。
那些用波蘭語寫成的詩歌,
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語言,
覆蓋了世界。
這是波蘭的一個神話,
可以用時間製造畫面和記憶,
並賦予它龐雜寓意的神話。
製造這個神話的大腦,是一片海,
無數種類在海裡相互撕咬,
相互激活,排列出井然的秩序。
像這個人複雜、有序的身份,
闊少、製作人、外交官
詩人、教授、流亡者……
時間在他的筆記裡,
惶恐、困惑、悲傷和虛無,
每一個時刻都有斧鑿的痕跡。
絕望中昂首法西斯的屠刀,
以鮮血分行救贖歷史。
敏銳、毫不妥協地承擔,
撕開人類劇烈衝突中的赤裸,
在時間之上。
2019.10.20改定
◇欲 望
我的欲望一天天減少,
像電影某個生猛鏡頭的淡出,
舒緩,漸漸遠去。
曾經有過的忌恨、委屈和傷痛,
一點一點從身體剝離,不再惦記,
醒悟之後,行走身輕如燕。
我是在熬過許多暗夜之後,
讀懂了時間。星星、睡蓮、夜來香,
它們還在幻覺裡爭風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鳥,
它們的歌唱總是那麼乾淨,
我和它們一樣,有了銀鈴般的笑聲。
我的七情六慾已經清空為零,
但不是行屍走肉,過眼的雲煙,
一一辨認,點到為止。
◇舍與得
那時候廝守一顆星,
錯過了藍天白雲。錯過只是
時間推遲了,而已。
藍天的藍不藏刀斧,藍得透徹,
白雲的白沒有瑕疵,白得乾淨。
藍天在上,白雲在上,
遇見藍天白雲沒有人不自慚形穢。
所有身外之物開始脫落,
虛榮、自戀、得失的計較,
都是頭皮的屑。過去就是過得去,
轉身又是一片芳草地。
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夠了,
人生最大的學問就是捨得,
舍了的,可以得,可以不得。
◇意 外
很多意外猝不及防,
生活裡好端端的瓶瓶罐罐,
七零八落。一片破碎的玻璃,
在滴血,我檢查了全身沒有出血點,
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屋子裡,
除了我可以流血,植物、花草都安然無恙,
我知道傷在哪裡了,不能說。
◇無 比
我經常使用這個程度副詞,
省略前戲和後綴,節制過度的熱烈,
它不孤獨,語義能夠抵達無限。
我的無限程度都是限量版,
唯一。在唯一裡無限放大,
像夜裡偷襲而來的夢,重複、極端,
與現實相距兩顆星辰。
這幾乎是無法丈量的距離,
比我知道的天涯和咫尺,更殘忍。
始終不二。認定無比就是無比,
一條路走到黑,白也是黑,
黑得根深蒂固,一目了然。
202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