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的時候七十九歲。已經幾十年了,那時我還是小學四年級。
奶奶的樣子大概還記得,她一生要強,雖然家裡窮,但是從不求人,幹活勤快,乾淨利索,一手帶大的幾個孩子也都勤快懂事,街坊鄰居都尊重奶奶。奶奶人很好,遇事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虧待別人。對外人好,對自己的孩子都非常好,幾個姑姑不管誰家有事,奶奶都去幫忙,在女兒家縫補洗涮,對於女兒的家事卻從不多管,這又得到了女婿和家人的敬重。一直在農村生活的奶奶甚至獨自做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從北京去黑龍江照顧出生不久的外孫,一去就是三年,直到外孫上了幼兒園。才返回北京。
這些都是爸後來一點點告訴我們的,在他這個老兒子眼中,奶奶是完美的,永遠衣服乾淨,幹活麻利,遇事從容,心地善良,對每個兒女盡力幫助扶持,對外人客氣大方,從不在背後講究他人。奶奶,在爸心裡就是完美的吧。
奶奶寧願自己吃虧,從不麻煩別人 。這個原則她恪守一生,是她一生做人的原則。可是這個原則在奶奶七十八歲的時候打破了。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晚飯後奶奶從凳子上站起來走了兩步,腿一軟就摔倒了,半身不遂,從此奶奶再也沒站起來過。
爸在離家幾十裡的地方上班,每天五六點出門,晚上七點左右回來,照顧奶奶的任務都交給媽,可是媽每天要到生產隊幹活,所以也不方便。每天早晨媽給我們做飯,爸吃完上班,我們吃完上學,奶奶吃完就坐在炕上,等到中午,媽回來給我們做飯,吃完飯,媽出去幹活,我們上學,奶奶吃完坐在炕上,等到晚上,爸回家,媽做飯,大家一起吃飯,吃完,爸和奶奶聊會天,趕快去睡覺,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
姑姑們時不常的回來看奶奶,給奶奶買鬆軟香甜的蛋糕,那時叫槽子糕,只有幾塊,姑姑弱弱的說,應該給孩子們買些的,錢不夠,好強的媽聽懂了,把蛋糕放進一個膽瓶裡,奶奶吃的時候會拿出一塊蒸一下,使蛋糕更軟一些,爸有時拿回幾個半青不紅的蘋果,那時都很新鮮,給奶奶蒸一下吃蘋果泥。
曾經不知哪位姑姑提出,希望媽不要去生產隊幹活了,留在家照顧奶奶。爸和媽提出,當時被媽頂了回去,家裡不算爸,兩個大人,三個孩子。五口人的口糧,全靠媽天天去生產隊幹活一天不歇,才勉強掙回一家的口糧,光靠爸的工資,什麼都幹不了。
所以每天的日子就這樣過去,媽做飯,我們吃飯,爸上班,直到晚上,大家吃了飯,爸和奶奶說幾句話,大家去睡,奶奶當著幾位姑姑,從沒說過任何人不是,從沒抱怨過,是啊,誰都不容易,無論是爸,媽,還是奶奶。
奶奶就一直癱了一年多,記得一天,只有我和奶奶在家,奶奶朝窗外看了很久,突然轉向我,眼睛發著光,從生病以來從沒看到她那麼高興。「二頭,你把我抱到屋外面,我想出去曬曬太陽」。我完全意外,我沒那麼大力氣。奶奶想了想,又說「那你去外面看看,有沒有人經過,讓他進來幫忙」。我出去看,果然沒人,大人都去做工了,也沒有小孩子。我回屋,告訴奶奶,奶奶想了一會兒,指著屋裡的凳子說,你把凳子搬過來,把我抱到凳子上,我一點一點挪出去,七八歲的我在奶奶鼓動下認為自己完全可以,使出渾身力氣拖動奶奶沉笨的身體,拼命向前一抱,奶奶撲通一聲掉到地上,她完全動不了,我傻了眼。奶奶試著掙扎幾下,無奈的對我說,你去後院你大媽家看看他們家一定有人。我驚慌的跑到後院,只有二哥,我把他拽到家,他一看奶奶倒在地上,就氣的轉過身朝我嚷,你怎麼讓奶奶摔著了,奶奶擺著那隻好手,告訴他是自己的主意。指揮我倆把奶奶抬出去曬太陽,可惜二哥我倆忙了半天,也抬不動奶奶。急得要哭。後來我們又跑出去喊來人幫忙,才把奶奶送到炕上。
那天晚上,二哥拽著大爺來我家,和我爸說了白天的事,大爺小聲說「讓弟媳婦在家呆半年,照顧媽?」,爸很為難,他單位事很多,請不了假,媽不能歇工,我們三個孩子正是很能吃的時候,家裡從沒有過多餘的糧食,更沒見過錢。姑姑們既不能把奶奶接走,又不能常時間過來陪著奶奶。大家都很忙。那天大爺不肯走,在我家小屋裡呆了很久,爸和媽都不說話,最後,大爺嘆口氣走了出去。奶奶什麼也沒說,只是眼睛慢慢沒了神,頭慢慢垂下去。
後來的事我記不清了,奶奶到底有沒有出去曬太陽,有沒有偶爾出去這個小屋。只記得,不久,奶奶就去世了。
那時,不知道什麼是死亡,儘管一大家子族人為奶奶披麻戴孝,哭聲震天,在七八歲的我心裡,奶奶最大的願望是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她一定是跑到天上去了,就在湛藍湛藍的天上,遠遠的曬著太陽。
很久很久以後,有一次生了病,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茫茫宇宙,無比浩瀚,而我的生命,如同一粒塵埃,微不足道,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沉重而遲鈍,抬頭看到窗外藍藍的天,忽然想起奶奶那時每天在低矮的小屋裡,是怎樣的絕望,想到這裡,心裡疼的厲害,忍不住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