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寫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詩
晚唐時期,兩次出任宰相的王播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詩人,他的身上天使與魔鬼共存,他的行為青年與晚年矛盾,集中體現了人性的複雜。
唐德宗貞元十年(公元791年)王播考中進士,他不畏權貴,剛正不阿,執法嚴明,治政有方。因政績突出,年終考核,受到同僚稱讚,被評為「畿邑之最」,甚至贏得刻意打擊他的政敵的信任和讚賞。
在又一次遭受排擠和打擊的三年後,唐穆宗即位,王播終於在公元821年調回內地,重新任命為刑部侍郎,兼任諸道鹽鐵轉運使。這個官職略等於中央政法委書記兼全國公檢法司四部部長再兼任負責運送朝廷徵收財賦收入的官,權勢炙手可熱。
鹽鐵轉運使制所常駐揚州,那是王播的第二故鄉,是他少年成長的地方。接到任命後,他帶著滿滿的使命感和衣錦歸鄉的榮耀踏上了前往揚州的旅程。
王播的原籍並非揚州而是太原,因父親王恕曾任揚州倉曹參軍,於是一家定居揚州。不幸的是,王恕很早去世,家裡的經濟來源一下子中斷,生活頓時沒有了著落。
年少的王播想到了揚州的木蘭院寺廟,在那裡寄居讀書可以免費就餐。木蘭院始建於南朝劉宋時的公元440年,初名顯慶禪院,後曾改名慧照寺(亦作惠昭寺)等名號,唐肅宗乾元中改名為木蘭院。
家境貧寒的人寄居寺廟裡讀書是有成例可循的,比如老前輩神探狄仁傑、新前輩茶聖陸羽都有過這種經歷。對此,一般寺廟都樂於接納,免費食宿,提供方便。除了《西廂記》裡的張君瑞屬於專為泡妞而別有用心外,其他寄居者還是心無旁騖、刻苦攻讀。王播就是屬於其他寄居者一類刻苦攻讀的有志青年。
這次回來,王播首先想到了當年寄居讀書的木蘭院。老家沒有親人,揚州就是故鄉。他讀過《史記·項羽本紀》,記得「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的話。他現在發達了,已經今非昔比。除了顯擺炫耀心理外,他還有濃濃的懷舊情愫。
木蘭院的和尚們聽到王播故地重遊的消息,又是興奮,又是忐忑,為了迎接首長視察,他們早早做好了準備。
秋高氣爽,曦光柔和,住持謙卑而略顯緊張地在木蘭院前恭候,和尚們夾道歡迎,臉上帶著誇張而做作的微笑。王播看到木蘭院仍然乾淨整潔,但多處顯露出陳舊的痕跡;木蘭樹長得高大粗壯,許多和尚新長出來的頭髮茬子都已經花白了。他感慨著歲月的殘酷,信步走進當年寄宿的廂房。住持照例請首長題詞,王播看著新刷的粉牆,沒有推辭,提筆寫下了《題木蘭院》:
三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
詩寫得平實,沒有深奧的詞語,沒有難懂的典故,沒有複雜的結構,全都明白如話,一看就懂。全詩以時間為線索,以三十年為界分為前後兩部分,以木蘭樹為中心形成對比組織全篇。前兩句憶舊,寫三十年前景象:木蘭院春意盎然,花開爛漫,修葺一新的寺院,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後兩句寫當前現狀:木蘭樹老,已經無花,寺僧仍在,卻已白頭。全詩沒有一句主觀議論和抒情,都是客觀敘述所見景象。三十年前的「木蘭花開」和三十年後「老樹無花」形成鮮明對比,給人以「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聯想。三十年前新修的寺院現今情況如何?作者未直接回答,轉而以「寺僧白頭」四字作結,給人強烈的物是人非的視覺衝擊,令人無限遐想。就在這不動聲色的敘述裡,詩人傳遞了歲月易老,人生短暫的感慨,滿貯著濃濃的懷舊情緒。通過敘事來抒發感情的手法很高明,讓讀者如飲醇醪,不覺自醉。
實事求是地說,王播不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人,重遊木蘭院並沒有提及當年的不愉快,但這一切都在木蘭院刻意討好的阿諛逢迎前戛然而止。
當住持殷勤地地揭開了題詞旁邊的綠紗罩時,本不知是什麼梗的王播,看到的竟然是自己三十年前寄居此處所寫的題壁詩。他震撼了,思緒如波濤翻滾,想起了很多很多。
三十年前的那個中午,王播早已飢腸轆轆,他本能地感覺午餐時間已過,窗外的木蘭樹影明顯地斜映到東廂房的牆上,難道有什麼變故?他一邊想著,一邊把目光強行拉回到書上,書本上的子曰詩云逐漸飄忽起來。人飢餓的時候,耳朵格外地靈敏,他依稀聽到僧人們的腳步聲雜沓著從食堂向四處散去,恍惚間還聽到「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之類的譏諷。王播覺得事情有些詭異,未及思索時,開飯的鐘聲清脆而悅耳地響了起來,王播興奮地急忙起身,出門時整理一下長衫,保持住讀書人一貫的矜持和風度,邁著輕快的步伐向食堂走去。
不諳世事的王播啊,你以為鐘聲還是召喚吃飯的信號?你果然圖樣圖森破!
走進食堂,只見人去鍋空,只有當值的和尚正賣力地刷鍋、擦灶臺、倒泔水,打掃衛生。看到王播,嘴角露出一絲隱晦的壞笑。
王播頓時明白了:嫌棄我吃閒飯啊,直說就是了。用這種手段,不是趕我走人,而是對我人格的羞辱,更是對讀書人的大不敬。播三尺微命,一介書生,寄人籬下,骨頭很硬。《後漢書》曾經曰過: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我有自己的底線和自尊。他快步跑回寮舍,收拾書包,大步流星地走出山門,眼睛裡露出一絲鄙夷,但更多的是委屈。
無論從什麼時間什麼角度來看,這種飯後鐘的做法極不恰當,非常過分。且不說因一時一事一人而臨時更改規章制度是犯了管理的大忌,即從佛門弟子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原則著眼,也是違反了教義的。都提倡捨身飼虎了,竟不能多容一雙筷子?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推辭,是很多寺廟正確又正當的做法。山門供奉的韋陀持杵像,其中的一種造型就直截了當傳遞了拒絕的含義。住持不好意思明說,手下不是還有輔助管理的八大座首嗎?不是還有專門負責攻關的寮元、宣傳的書記嗎?讓他們出面做工作,豈不更加合適?寺僧們時刻掛在嘴上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些至高無上的智慧都哪裡去了?只剩了至低無下的愚蠢。抖個飯後鐘的小機靈,無論如何都是個餿主意。管理細節看出寺院水平,這種在一碗飯上跟寄居學子鬥心眼的寺廟,毫無幽默感,不被人詬病才怪。
王播的舊地重遊,本為滿足一下懷舊之情,這裡畢竟留下他一段青蔥芳華,也是他科舉和仕途起飛的彈射器。不料這個綠紗罩勾起他屈辱的回憶。他從身後恭敬地捧著筆墨的小沙彌手裡拿起毛筆,飽沾墨汁,在牆上又寫了《題木蘭院之二》: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三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
詩的大意是說:
走進食堂已開完飯食客各自走散,慚愧地聽到飯後敲鐘那是為我改變。
三十年來東奔西走忙著公幹,這次發覺我題的舊詩罩上了綠紗幔。
首句直截了當講述自己當年遭遇的尷尬,接下來反而從自己的角度描述心情——慚愧,這種反求諸己的做法無異於當著和尚罵禿驢,直接把三十年前的憤怒懟了回去。自此,飯後鐘成了因貧窮而遭冷遇的著名典故。三句用一個「塵撲面」凝練地概括了自己奮鬥的歷程,隱含過程的艱辛。最後直接點明,我爬上高位,獲得權勢,這才獲得寺廟首肯和青睞。「飯後鐘」與「碧紗籠」前後對照,深刻冷峻,諷刺辛辣。全詩表面波瀾不驚,但讀者分明同步到他內心感情的湧動,抒情手法極為含蓄內斂。在娓娓道來的平靜敘述中,巧妙融入春秋筆法,勘破人情冷暖,洞穿世態炎涼。批判人性的弱點,揭露社會的低俗。可謂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王播飽嘗了人性中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苦澀,但他只看到表面現象,沒挖出產生的根源,反而認為這種現象是普遍的、正常的狀態。他不懂得高尚的人格光芒,才具有穿透世俗黑暗的力量。金錢、地位、權勢等外在的東西,不過是鏡花水月,可以迷惑庸俗者的眼睛使其畏懼甚或羨慕於一時,但絕不能獲得尊重和敬仰於長久。只有對獨立人格和平等意識的不懈追求,才是打破社會鄙視鏈的唯一途徑。
當然,我們不能要求王播具有現代人的思考維度,這既有歷史局限性,也是個人坎坷經歷使然。他一生六朝天子為臣,政權頻繁更迭,權鬥波詭雲譎,奸相權宦上下其手,他的地位也隨之沉浮。數次淪肌浹髓遭人羞辱的經歷,讓他錯誤地認為只有保持權勢才能不被欺辱,才能贏得尊重。基於這種認識,他沒能抵擋內心魔鬼的誘惑,開始放棄當初入仕的本心和良知,轉而追逐名利、巴結權貴。唐敬宗時,他「廣求珍異」賄賂當權的宦官。他對百姓巧立名目,盤剝搜刮,以「羨餘」的名義直接向皇帝上貢。唐文宗繼位後,他一次性進貢銀碗就多達3400個,綾絹20萬匹。
王播出身寒門,頗富才名,登榮華之位後,隨世沉浮,不能保持文士節操,依靠奸邪手段獲得高升,與剛開始入仕時期,判若兩人。他痛恨前倨後恭的醜惡現象,卻又心甘情願地成為這種現象的追逐著、保護者。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在追逐權勢的社會風氣裡,他沒能保持清醒的認識和獨善其身的風骨節操而隨波逐流。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給社會和百姓做了許多好事的官員,本可以青史留名,卻最終晚節不保,令人扼腕嘆息。
一首詩,揭露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醜陋現實。清醒的認識,沒有提升他的道德歸屬感,反而得出錯誤的結論。從正確的道路出發,卻到達邪惡的終點,這種人生劇情的反轉,正是人性複雜的表現。王播最終自甘墮落沉淪,親手抹去前半生的光環,給後半生添加了一條黑暗的尾巴,成了一個悲劇性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