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阿林得病過世了,這輩子他活了68歲。
在太平盛世,這個歲數短了點,還沒有來得及享福。阿林的人生,其實就是他那個時代的故事。
阿林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從小爹爹就不在身邊,孤兒寡母,媽媽要上班,跟著外婆長大,阿林從不惹事生非。在五、六十年代,這樣的小青年,也不多見。
阿林在秀洲中學初中畢業後,便沒有機會上高中了,從此跟大多數小青年一樣,閒蕩在居民會裡,排隊等候可能會輪到的工作機會。
阿林的第一份工作,是到步雲公社的一個大隊小學去當代課老師。那時候步雲離嘉興很遠,要乘長途汽車,經過十八裡橋、大橋,再到竹林公社,然後再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那個小學。交通不便,所以只能一個月回嘉興一次。
這是阿林第一次離開外婆,一個人去尋生活了,外婆也是依依不捨,可為了阿林的飯碗頭,也就目送阿林出門去了。外婆每天看著阿林的照片,眼巴巴地數著阿林回家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兩年,阿林結束了這個工作。其實阿林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有正式老師派來了,就沒他什麼事了。學生們都很喜歡這個和善的代課老師,在後來的好多年裡,還有一批批當年的學生進城來看望他。
阿林的第二份工作是搬運工,在東門頭的一個叫城東搬運站的小集體單位拉踏車。踏車的輪子很粗,就跟北方套在毛驢身上的車差不多。拉的都是磚塊、水泥等沉重的物品,這樣的活也實在是為難他的孱弱的身板了。可是,好不容易輪到的飯碗,也捨不得放棄,就只有硬著頭皮去了。
阿林每天祈求的,是希望能遇到個不重的活兒。阿林出去幹活,外婆在家擔憂。有好幾次,外婆都滿大街去找他,悄悄地在他後面幫助推車,起初阿林還以為是小學生放學路上學雷鋒幫他推上橋呢。
有一天下雨,外婆牽掛著雨中的外孫,冒著傾盆大雨,盲目地去送雨傘,那時又沒有手機,只能滿大街瞎找,結果是傘沒有送到,自己反倒淋了個透溼,回來發熱了。每逢外婆這樣的舉動,阿林回到家便會朝外婆咆哮。他不是埋怨外婆,而是心疼外婆。
阿林的青年時代,遇上了「文革」。 革命不可能有不管閒事的逍遙派,也要投入到運動中去。
有一段時間,居民會把這批無業的小青年組織起來,專做兩件事:一是接待全國各地串聯途經嘉興的紅衛兵小將,安排吃飯、打地鋪睡覺。二是參與對地富反壞右家庭的抄家、遊街揪鬥。
來串聯的都是中學生,也就十六、七歲,他們手舉紅旗,背著鋪蓋,沿著鐵路,全中國行走,上千公裡的路,硬是靠步行,腳都磨出水泡,一翹一翹地走。這些學生要是放在現在,生活都還不會自理呢。
居民會的人,與他們素不相識,卻象接待遠方來的親戚一樣,雖然簡陋,卻是滿腔熱情。反正現在的演員,無論怎樣的演技,都表現不出那個時代的味道。
擔心他們從火車站過來找不到居民會,阿林經常半夜三更到火車站去迎接,就好像現在小旅館的業主在車站碼頭拉客,不同的是那時拉客不收錢,還倒貼。
睡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學生們就繼續上路了,阿林他們就整理稻草墊子,等待下一波。他們睡過的地鋪,往往會發現有跳蚤蝨子,很嚇人。
大家對大串聯學生熱情是真實的,反過來對階級敵人的仇狠也是真實的,不管他是否曾經剝削壓迫過你。有一次,居民會裡的紅衛兵小將們,押著一個女壞份子遊街,給她戴的高帽子足有二層樓高,後面得由兩個人用兩根竹杆撐著,不然會傾斜下來。
壓得那個女人站不直腰,有人便用腳踹她,說她裝死,抗拒群眾運動,不老實接受批鬥。阿林看著心生憐憫,趁著混亂,暗地裡幫助她逃脫了。直到形勢稍微好轉,她才敢回家。後來,她逢人便說:阿林是好人啊!
阿林是個好人,後來在三塔路上賣菜的老太也知道,因為這個中年人總是把她最後的一捆菜一把蔥買了去。有時候阿林走遠了,就把這菜扔掉了,阿林7歲的外孫女常常告訴外婆,外公把買的菜又扔在河裡了。
小傢伙不知道有些菜已經不能吃了,阿林是為了讓他早點回家。這樣的事例,後來在心靈雞湯裡讀到過,不知算不算是從阿林那裡傳過來的。
阿林在1969年憑運氣輪到了一份好工作,被嘉興東風造紙廠錄用了。
那是一家小社會似的大工廠,任何人在那裡都會找到用武之地,哪怕是抽菸喝茶吹牛皮,日子過得也很是滋潤,當然這裡也是阿林人生過得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
老嘉興人或許還有印象,現在的中山路總工會院子裡面,原來有一個職工籃球場,嘉興人都叫它燈光球場,經常舉辦工礦企業職工籃球聯賽。
當年每個有點小實力的工廠都有自己的籃球高手,每當他們出場,觀眾席裡都會歡聲雷動,籃球運動一度風靡嘉興。有時侯,結束的鑼聲跟遠投進籃同時落地,裁判員嘴裡「大毛兩分算!」的一錘定音,那個精彩,至今會有人提起。
每個球迷心中都有自己的偶像。比如嘉興汽鋼廠的"大張"和"煨灶貓",嘉興絹紡廠的"大毛"和"鹽缽頭",嘉興動力機廠的"老張",這些風馳賽場的老男孩,都是嘉興城裡家喻戶曉的明星。
"鹽缽頭"就是因為籃球打得好,被絹紡廠特招進廠的,如今的單位招聘一般是只看分數不重特長的。以至於現在哪個單位要搞個活動比賽,聽說都要找群藝館幫忙。
阿林也是籃球隊的,不過阿林的籃球打得一般般,通常都坐在替補席裡,串串場,熱熱身,混個臉熟也挺開心的。
阿林的長項是吹喇叭,是個小號手。東風紙廠的銅管樂隊,那時是何等的威武,重要的遊行慶祝活動,比須得有銅管樂隊壓陣,看得才叫過癮。
老嘉興人都知道,嘉興工礦企業的遊行隊伍也是蠻好看的。前面是嘉絲聯的紅旗方隊開道,如同運動員入場儀式,緊跟著是嘉興冷凍廠的大鼓,由五個大塊頭圍著捶,捶得滿頭大汗震天響,接著是絹紡廠的腰鼓隊,紅紅綠綠,整齊劃一,年輕靦典的姑娘們沒有陝北的腰鼓那麼的狂野,十分的活潑中還守著兩分矜持,顯得嫵媚動人。
當然,遊行隊伍壓陣的必定是東風紙廠的銅管樂隊了,銅管樂隊身著白色鑲嵌紅邊的制服,踏著節奏,鏗鏘有力。
尤其是那兩個低音大喇叭,渾厚的低音貝司從老遠處就飄過來。遠遠望去,金光閃閃,人們尖叫著「來了來了」,引得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阿林是小號手,通常排在最後一列。
阿林在東風紙廠的文藝宣傳隊裡還是有點小名氣的,因為在"亞非拉人民大團結"的節目裡飾演了阿爾巴尼亞人的角色,他成了那一片職工新村裡家喻戶曉的文藝青年。也就是在那時,他收穫了愛情,結識了新分配來的上海女大學生。後來成了他的老婆。
阿林由外婆一手帶大,一直很聽外婆的話,有一回,阿林趕時髦,想買一雙回力牌白球鞋,而外婆堅決阻止。為這事,惹得外婆傷心地哭泣。其實他心裡也不好受。
那個年代,時髦青年有兩種標配:一是一身綠軍裝,二是藍色晴綸燈籠運動褲加一雙白球鞋。至於什麼西裝革履,那是被視為腐朽沒落的封資修,倘若哪家人家箱底裡有,那坍臺死了,趕緊剪了燒了扔進垃圾堆,當破爛都沒有人收。
阿林要穿白球鞋,外婆嚇了一跳,因為在老人眼裡,家裡有人過世,才穿白鞋子,平時穿白鞋子是不吉利的。
聽到阿林要買白鞋子穿,觸動了外婆傷痛的記憶,外婆一生苦命,6歲送給苦人家當童養媳,從小在黃浦江邊拾破爛,揀煤渣,渴了就嚼嚼地上的甘蔗皮。外婆這輩子一共生了六個小孩,可是在40歲前,陸陸續續死掉五個,不停地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不幸遭遇,只剩阿林姆媽一個獨苗。
這是何等悲痛的人生,所以,看到白鞋子,自然會引發外婆的恐懼感,觸動了一個母親最孱弱無助的宿命神經,堅決不讓白球鞋上門。可阿林當時不會這麼想的,他只認為外婆是迷信,頑固,阿林以不吃飯來要挾外婆。
外婆最後是心疼外孫,只有妥協,答應買一雙鞋面上帶幾條紅色斜槓的回力牌白球鞋。
星轉鬥移,日子一晃就跨了世紀。昔日的大廠逐漸衰退,那個燈光球場早已不見蹤影,蓋起了大浴場。以前那種窮開心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改革開放後,人們開始奔波於致富之路,思考掙錢了。阿林也趕上了下崗,只能東做做,西做做,總是做虧本的買賣,到頭來,一輩子的積蓄都倒貼進去還不夠。又過了好幾年,阿林也變成了退休工人,守著三千八的退休工資,順天知命,落個清閒。
後來聽說阿林生病了,長期躺在病床上,樂觀地與病魔為伍,他得的病有個洋氣的英文名字,叫MDS,屬於白血病的一種,是個兇險要命的病。在病床上,阿林總是回憶起過去,他有很多美好的記憶,也有很多遺憾,他說我要把它寫下來。
阿林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不長了,他放心不下病床上的老母親,母親90歲了,患了痴呆症。那一天,阿林拖著病體,堅決要去看看母親,親手去餵母親吃口飯。一個多月後,阿林走了,走完了他的人生68載。
阿林這輩子沒有享過福,他其實操心的事還有很多。老母親還在盼望兒子去看她,老人不知道兒子已經先走了。阿林去了天堂,去見他最懷念的外婆了。
有晚報的記者,聽說了阿林其人其事,在2016年母親節那天,去看望了阿林的母親,捧了一束花給老人,並在那年5月9日的晚報上刊登了阿林餵母親吃飯的照片。
好人阿林走了,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END
文/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