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走轉眼三年了,時間過得好快,常常感覺她還在家鄉的街巷裡穿行,在那裡的湖邊、山間散步。甚至,有時我坐在窗前寫作時,仿佛覺得她仍在隔壁看書、喝茶或坐在陽臺邊曬太陽。
前兩個月,二哥忽然告訴我,找到父母當年寫給我的一些書信,是我上大學期間寫的。這讓我意外有些驚喜,父親的信我本來還保留了一些,但母親原本就很少寫東西,她去世後,我與父親一起清理她留下的遺物時,基本上找不到她手寫的東西,只有一本《美術日記》裡寫有不多的幾篇日記。
那些書信,應該是我大學畢業後,將它們帶回了家鄉保存。但幾十年過去,我全然忘了這些東西,也不知二哥是從哪裡翻了出來。二哥應該是看過了這些信件,他對我說:「你要好好看看。」
我內心莫名有些激動,有種失而復得的欣喜,能將母親的那些信保存下來,該是多麼難得啊!我讓二哥儘快將它們快遞過來,好用心讀讀母親留下的文字,感受信紙上遺存的溫馨與關愛。
沒有幾天,二哥的快遞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它,裡面除了父母的書信,還有其他一些老物件。我迅速翻查了一下,母親的信一共有10封,其中3個信封是母親寫的,有個信封還是舊信封翻過來用的。那時,母親特別節約,經常將用過的信封拆開,翻過來再用。
看著母親熟悉的字跡,想像她當年伏案給我寫信時的樣子,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打開這些信,看了幾行,尤其看到她的落款「你的媽媽」、「媽媽寫於80年10月14日燈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情不自禁淚如雨下,獨自啜泣了許久。
母親的這些信寫於1980年9月18日至1981年6月22日之間,9個月中,除了81年1、2月寒假我回家過年,母親每個月都給我寫信,平均一個月一封多。這其中80年11月和81年6月,母親每月寫了兩封信,每封時間只相隔10來天。這些信件每次最多的寫了3張信紙,只有一封寫了一張紙,其餘最少都是兩頁紙。母親平時就寡言少語,也很少動筆寫東西,可想而知,她那時給我寫這麼多文字,該是多麼用心,多麼牽掛。
母親的第一封信寫在我離家去上大學後整整一月。那年8月中旬,我先到北京,住在朋友那裡,在北京玩了好些天,然後才去學校報到。母親開頭便說:「時間過得真快,離家又已經是整整一月了,對於你這個初次離家的人來講,確是一個考驗。遠離家鄉,一切全靠你自己料理。」
母親的信主要強調兩件事情,一是囑咐我注意身體健康,二是要我努力搞好學習,另外捎帶說點家裡的雜事。在囑咐我好好學習時,她拿自己做例子說:「我自己是有親身體會的。由於我原來是學的護士專業,後來組織上的培養,送我到衡陽醫專學習一年,回來後即擔任醫師工作,由於以前的基礎不牢,學的東西也就不夠牢固,致使現在工作起來困難重重。特別是我們是修理人體機器的人,人的生命就掌握在我們手中,搞得不好就可喪失人的性命,因此我一上班總是提心弔膽,生怕出差錯事故。」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平常做事特別認真細緻,一絲不苟,上班兢兢業業,從不遲到早退,從醫幾十年,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故。從信中不難看出,在她心中,人的生命重於一切,一點馬虎都不行。
有時,母親也會書寫對我的思念。在1980年10月14日寫給我的第二封信中,她寫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其實我和你爸爸都無時無刻在想念著你,因為你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也從未離開過我們,這次遠離家門,怎叫我們不想念呢。」
這封信母親也寫了三頁,而且最後特意註明是寫於燈下,那是中秋和國慶過後的一個晚上,我能想像夜深人靜之時,母親坐在當年那間平房中,在有些昏黃的白熾燈下,一筆一划給我寫信的情景。記得有一年回家,母親特意跟我說:「你在外面,別以為我們不想你。」我知道,母親平素很少表露內心的情緒,不會直說「想死你了」這類話,更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上大學期間好幾次回家,母親都會親自到車站接我,每次都是徒步來回。後來好多次離家回校,她也會執意送我到火車站,看著我上車,直到火車開走。有一次因為火車晚點太多,母親陪我在汨羅車站等了幾個小時,我看火車遲遲不來,就勸母親先回家休息。勸了好幾次後,母親才依依不捨地和我告別。每次離家時,母親也都會特意叮囑一句:「到了就給我們打電話來告訴一聲啊!」拳拳之心,殷殷之情,都深藏在這些平平常常的小事中。
1980年11月12日,母親與父親同時寫信給我,她最後提到:「自你去天津後,我們在食堂吃飯,有時自己弄點菜吃,你爸爸開會已回。……我們都好,你就安心學習吧!」當時,我兩個哥哥都已工作,父親經常外出開會、下鄉,母親常常只有一人在家,難免牽掛我這個走得最遠的人。多年以後,當我女兒離家出國求學,我才終於體味到母親當年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也才懂得母親獨自在家時的那種孤單。
那年入冬後,母親給我寄來棉大衣,又特意在大衣中放了兩盒清涼油,還寄了老家屈子祠八景的畫片,告訴我注意保暖、健康,同時聊解思鄉之苦。此外,他們還介紹了一位同鄉的老教授。在11月26日的信中,母親細細交待說:「你可去他家裡走走,學習上有什麼問題可以請示老教授指點你,對人要尊敬,要有禮貌。」最後母親又叮囑說:「學習一定要專心致意,少講閒話,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讀聖賢書。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最後祝你學習進步!」
這年12月20日,我給家裡寫了一封信,母親接到信後立刻給我回了一封信,還特意託一位去山東出差的同事順便給我帶些東西。在23日的信中,母親寫道:「我們託他給你帶了幣陸拾元,以及一瓶子乾魚、辣椒、蘿蔔、姜等,你離家這麼久了,也吃一點家鄉的東西。」當時我兩個月的生活費是60元,母親一個月的工資是40多元。剛上大學時,母親還算過一筆帳,大概就是我每年要花大約300塊生活費,四年要花1200元,這筆錢當年不是個小數,大概是母親兩年多的工資總和。
那些年我放假回家再回校時,母親總會用瓶子裝滿她親手做的臘魚、臘肉、辣椒蘿蔔等家鄉小吃,讓我帶回學校解饞。那時在北方完全吃不到湖南風味的食品,既沒有湘菜館,也沒有快遞業務,很多湖南人出差到外面,都是隨身帶一瓶子或一罐子辣椒,直到幾年前,我在北京還見到有老鄉出差時隨身帶著湖南辣椒或蘿蔔的。
來年3月初,母親來信仍是叮囑我好好學習,堅持鍛鍊,其中還特意囑咐:「給同學寫信,最好是少寫,即使寫也應該是關於學習方面的東西,交流學習經驗、學習方法等。給家裡至少每月來兩封,介紹你在學校的一些近況,學習、生活、身體等情況,使我們放心。」不難想像,那時母親每個月都多麼期待看到我的信,希望隨時了解我在學校的情況。
3月底,母親又寫了一封信給我,同時還附有兩張照片,可惜這封信和照片都找不到了。4月18日,母親接著給我寫信,關切地問我:「你在學校的學習生活如何?生活是否較去年習慣些了?身體好不好?我和你爸爸都非常想念你。」接下來,她聊起家鄉的天氣,說那裡幾乎天天下雨,但氣溫很高,忽冷忽熱,然後便問:「天津的氣候怎樣呢?如果也是這樣時冷時熱,你一定要注意加減衣服,不要受涼、感冒。」字裡行間,滿滿可見都是關切、體貼和思念。
接下來在5月下旬和6月上旬的來信中,母親繪聲繪色給我描述了家鄉過端午節和龍舟賽的盛況:「下午兩點即開始龍舟競賽,河的兩岸人山人海,河中除了龍船外,還有彩船,彩船上扎了故事,可惜我的眼睛太差勁了,看不清。」六一兒童節那天,她看到宣傳欄裡小朋友的書畫,也忍不住想起我,跟我說:「可惜你的兒童時代過去了,不然也可以參加他們的書法和畫展活動。」
在6月22日的信中,母親先是囑咐我努力考出好成績,接著希望我暑假儘快回家。當時,我計劃回家時順路去武漢玩玩,母親特意勸阻說:「我認為沒有必要,現在天氣很熱,氣溫已達到了38-39℃。武漢是我們中國最熱的地方之一,有武漢火盆之稱,氣溫就可能比我們這裡更高,熱得太厲害是要患病的,我建議你放學後,直接回家好一些。」不難看出,母親一是想早點見到我,二是擔心我受熱生病,所以好心勸我別去武漢。
40年後再讀母親這些信件,似乎依然能感受到信紙上的溫暖、熱情。我將信紙輕輕貼近臉面,細細聞著上面殘存的味道,仿佛還能聞到母親的氣息。那時,母親身上總是帶著淡淡的來蘇水、蛤蜊油或者馬頭肥皂的味道,有些清新,有些淳樸,有些淡淡的香味,現在想來還又有些古舊。
我很慶幸這些信件能保存下來,讓我從字字句句中再次感受母親的關懷、母親的愛,讓我重溫那些難以磨蝕的溫暖時光,用這樣的方式再次觸摸母親的心靈,讀懂母親無限的深情與深厚的關愛。
我常常想,那些能夠親手書寫信件的年代多麼難得和可貴。現在雖然電話、語音、微信、視頻都可以遠距離隨時交流,但這些語音、微信或視頻卻很難替代郵遞員送來的書信,不會讓人時隔多年之後,還能翻著有些發黃的信紙、看著熟悉的筆跡、讀著用心寫出的文字,體味那種「見字如面」的親切感。往後,不管多少年過去,我還是會像當初剛收到母親的來信一樣,想像她在家鄉那頭給我寄出信件,我在遙遠的北方這頭看到她熟悉的字跡,耳邊迴響起母親熟悉、輕柔的鄉音。
媽媽,好想好想您,永遠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