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我想起了我那可憐的小舅
小舅離開我們快一年了,我仍時不時地想起小舅來。尤其是這幾天,許足中元節快到的緣故吧,思念尤加強烈。一想起小舅,眼前便是殯儀館那收取屍體的藍色薄膜袋,及裝在裡面肢體破碎的小舅屍體,心中便隱隱作痛,淚水立馬糊住了我的眼晴,從來沒有想過也不願相信,小舅會以這種讓人無法接受方式離開我們。
小舅是在買菜回來的路上,被重達48噸的砂石車奪去生命的。現場之慘烈超乎想像,處理事故的警官說,處理交通事故二十多年了,沒見過這麼慘的事故。
接到小舅出車禍的電話是2019年11日26日下午,電話是舅母打來的。當時聽到消息的母親臉都嚇白了,四肢無力地癱在木沙發上,淚水汩汩而下,我的老弟,你莫要嚇我?我邊安慰悲痛欲絕的母親,邊買了趕往廣州市花都區的高鐵票,小舅是在花東鎮出的事。
母親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共六個,三男三女,小舅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外婆眼睛瞎了,打小照顧弟弟與妹妹的責任便落在當姐姐的母親身上。我小姨便是才十來歲的母親接的生,小舅的親事也是母親找人撮合的。她們姐弟之間的感情一直很好,聽母親說,小舅是所有兄弟姐妹中與她走得最勤的一個,小舅很尊重母親,大小事都跟母親說,比如身上哪裡不舒服或得了個什麼夢都會打電話告訴母親。用母親的話說,小舅不是把她當作姐姐,而是娘。母親說,小舅最遺憾的事便是沒見到兒子結婚,沒能抱上孫子。
母親說,八十年代分田到戶,我家建房的地基便是小舅幫忙弄的,前前後後做了個把月。因為我家沒有多餘的房子,只有間三十來個平方的土磚屋,家裡已有四個人,根本容不下小舅住了,小舅都是一大早趕來幫忙,傍晚又趕回家去睡。雖然兩家只有四五裡地,可中間隔了條河,「隔河千裡」,可想有多麼的不方便。當時還小,我對小舅幫家裡挖地基的事沒有多少印象,但對小舅幫家裡收禾插秧的事記得些,尤其是那次在「農工垌裡」收禾,已經是快一點鐘了,太陽老大,曬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叫收工,說吃完飯再做。可小舅不肯,說就擔把谷的事,一定要做完,當小舅挑起最後一擔谷回屋時,已經兩點多了。小舅個子不高,比母親還矮些,一米六多點吧。可小舅對我家的事從來都是不遺餘力的,不知道「打花水」偷什麼懶。母親說,小舅太老實了,也很本份,是站涼水裡怕燙的人。
對小舅印象最深還是在郴州羅家井市場卸貨的時候,當時我還沒結婚。市場以批發蔬菜為主,卸貨多在晚上,白天較少。別看小舅個子矮,力氣小,可扛起貨來真不輸於別人,一袋兩百多斤的馬鈴薯或黃豆,小舅也能扛起,有時一隻手還能夾住走,這是很厲害的。十來個人一個晚上要卸五六十車貨,很辛苦的,最勞累的時候走路都可以睡著,我有時幹不動了就睡覺。可小舅從來沒有落下一車貨,工資也總是最高的那幾個人。同小舅一樣做,可小舅還要煮飯,很多時候,我還在睡夢中,小舅便喊吃早餐了。記得有一次,舅舅稱了2.7斤的米粉,一斤多瘦肉,全煮了,起碼三四個人的量,我與舅舅居然一頓給吃完了,現在想想都不敢相信,到底是下苦力。話說回來,辛苦撈得快活吃,那會工資還算可以,記得最多的一天賺過兩百多塊,旺季平均也不少於七八十,要知道那時做泥水的師傅一天也不到二十。小舅怎麼能放過如此賺錢的機會呢?還不猛幹?卸貨分旺淡季,端午至中秋這三月為淡季,賺不了多少錢,一船人都不願守著回家了。可小舅這幾個月都會守在市場,極少回家,他覺得能多賺一個是一個。小舅九十年代建的那三間兩層預製板屋便是小舅用瘦小身軀扛出來的。
1997年羅家井市場搬遷後,小舅便離開了郴州,但沒閒著,他又去了廣東,跟一個做橋梁的汕頭老闆做。2000年我在人和的時候曾在那公司做了幾個月。那時小舅已經沒上路面了,老闆看他人老實勤快,安排他專門打掃衛生或者看守材料。小舅跟滿意這份工作,一幹就是近二十年,從四十多歲幹到六十四歲出事為止。小舅一輩子沒歇過一天,最後把命都留在了廣東。
在花都殯儀館,舅母與表妹表弟哭得死去活來。屍體已經無法辨認,警官是從事故現場找到小舅的身份證才聯繫上舅母的。舅母說那根皮帶她認得,是小舅系的,那鞋子也認得,是她兩個月前來看小舅時給小舅買的。舅母這三四年也來外面了,在番禺區的一個製衣廠搞衛生,與兒子外甥租套屋住在一起。
從上海飛過來的表妹痛苦失聲,邊抽泣邊告訴我,去年在家裡的時候,爸爸對我說,妹子我明年不想出去打工了,你每月給我三百塊錢養老可以嗎?我說,要得。三百不夠的話,就給五百!爸爸說,好好。做完今年就不出去了。誰想到,爸爸這樣走了!而且這麼慘!要曉得這樣,今年就不要爸爸出來了!表妹越說越心痛,許久說不話來了。後來表妹又說了件讓她不能自已的事來,爸爸過生日那天,我打電話叫他在飯店吃的,爸爸說,飯店太貴,也不好吃,自己在家煮。問他煮了什麼好吃的。爸爸說買了兩塊錢水豆腐一塊錢白菜。我當時一聽就掉淚了,說爸爸您過生日怎麼就只吃兩塊錢豆腐呢?生日還只過了十天,人就不在了……爸爸省點儉用一輩子,就為了能幫崽討個媳婦,可這個願望也沒實現,太不值了。確實如此,小舅真的是把錢摳成兩半花,聽小舅生前的工友說,他們的工資是年結,每個月發1500元生活費。可小舅只願支1000元,而且一個月下來,還能存500,真的是捨不得亂用一分錢。
表弟已經三十歲了,卻沒能結婚,這成了小舅一塊心病,曾經賭氣兩年沒回家過年,說沒臉回屋。前年年背,老表經人介紹談了個女朋友,小舅很高興,為此把幾十年的積蓄在城裡為兒子買了套房,也搞好了裝修,打算在過年時把婚禮過火一塊辦了。誰知,兩人又分手了,理由是嫌老表工資低。其實老表工資也可以,在製衣廠當排版師,每月有七千多,家裡條件也馬馬虎虎,鄉下城裡都有屋,父母也還能賺錢。可現在的女人,不知是什麼想法,總不滿足。老表把分手的事瞞了父母兩三月,直到中秋時舅母叫那女的過來一塊過節,才知道早分了。小舅一氣之下又說今年不回去了,並賭氣生日不願與舅母老表一起過。說看著煩,寧願買兩塊豆腐將就,可見小舅心裡有多無奈和痛苦。
舅母又淚眼婆娑地數落起小舅,他們分手能怪我嗎?我難道不想他們好?跟我賭什麼氣?我嫁你一輩子又討了什麼好?嫁你三十多年,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沒有四五年,剛結婚時去廣東撈沙,郴州六七年,跟汕頭老闆一做就是二十年,我守了一輩子活寡,這個苦又有誰知?本來打算等討了兒媳婦就回屋不出來了,帶帶孫過幾天團圓日子。哪曉得你狠心丟下我自個先走了,還要我來處理你的後事。
處理小舅的後事,成了第一大事。親戚們請假的請不到假,忙的很忙,都趕著回去了,但必須要留一個幫忙。其實不用舅母開口,我也願意留下,因為小舅,我沒有理由不留下。這一留下便是整整兩個月,從番禺到花都不知跑了多少趟,為的就是能按城鎮戶口處理,那樣賠償多些。可老闆不願作證,他怕我們要求工傷賠償。這兩個月來回折騰,不是找靠譜的律師,就是找能作證明的所有證據。最後不負努力,法庭也依法判決,拿到了該拿到的賠償金。總算給了舅舅一個交待。
在這些日子中,我一合眼,舅舅那笑眯眯的面容就浮現在眼前,與那塞進薄膜袋子的一團肉骨無法聯繫起來。記得過年的時候,小舅總要留我們吃飯再走,為了留住我們,他會找來字牌撲克陪我們玩。其實小舅根本不打牌,這是他認為最好的留客的,辦法。本來,我也不想打牌,只想陪小舅說說話,畢竟這些年來,一年到頭都難見上一次。可從此以後,一心想留我們吃飯硬著頭皮陪我們打牌的小舅不見了,每次回家都要來看我母親的小舅再也回不來了!人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我望著手機裡前年為小舅拍的那張照片不敢相信。
母親上不久去問了一次「神」,專門問小舅的事。那仙婆以小舅的口吻說,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還沒成親的兒子。小舅啊,您老在陰間還記掛著老表的婚事,可這事真是急不來,緣份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否則再用力再著急也沒用呵。小舅啊,你要相信你的兒子,他人不蠢又不懶,只是不善與女孩子說話,結婚是遲早的事,您放心吧。
(文/蔣國峰)
二零二零年陰曆七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