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話
5年前我剛來大同,見大同日報「雲岡」副刊有個專欄「祥夫言事」,讀了《從畫說到肥皂》,旁批:「祥夫此文讓我想到張岱,散散漫漫,隨手寫著,一種氣息彌散開來。」
不久張焯介紹認識了王祥夫,且熟稔起來,讀到他更多的新書、舊著。「祥夫言事」專欄也一路讀下來,大約已逾兩百篇矣。怎麼說呢,借用汪曾祺寫河南林縣紅旗渠的話,就是:「水在山腰的石渠中活活地流著」!
王祥夫推崇的人不多,汪曾祺是一個。他和汪先生有些像,都以短篇小說見長,都擅長文人畫,畫的名氣也都不小。還有,都喜歡寫散文隨筆。汪先生寫紫薇:「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王祥夫寫瓜子:「倭瓜子不像葵花子那麼碎叨,最碎碎叨叨的是那種黑色的小葵花子。」汪先生在張家口沽源下放過,王祥夫長年在大同,「碎碎叨叨」大概是壩上和塞上一帶民間的口語吧。倆人散文隨筆的語言、格調,都碎碎叨叨的,但又各是各。如果說汪先生是三秋樹,王祥夫就是三稜鏡:裡面有二月花,有三秋樹,也有六月雪。
王祥夫平時愛看新聞,一次動了氣,將一杯茶水潑到電視屏幕上,但過後還是要看。他說:「多少年來,我心裡有很多的憤怒,只是這幾年,憤怒好像慢慢慢慢消淡了許多,而憂鬱卻像是多了起來。」他崇敬魯迅,半月前雲岡石窟研究院和北京魯迅博物館為紀念魯迅誕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在雲岡美術館舉辦「朝花夕拾——魯迅的美術世界」展覽,我們一起參加開展儀式,他在致辭中鄭重地講:「魯迅先生……在我的心裡始終是一座山。」「魯迅先生即使不完美,在中國文學史上依然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熟悉王祥夫創作的人,知道他常用小說承載憤怒和憂鬱,在散文隨筆裡,那些憤怒的、憂鬱的碎片,會使舒緩的筆調峻急、凝重起來。金宇澄說王祥夫小說裡有一種「積壓在溫情背後的寒風」,我看散文隨筆裡也有。《避雨讀畫》本意是以畫家的眼光,談中國古典人物畫中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大小懸殊的問題,卻一再提到在高速路上親身經歷一件添堵的事,感嘆「時間過去了幾千年,什麼大,什麼小,到今日還真讓人不好說。」只是感嘆,沒有諷刺。王祥夫筆下多感嘆,少詼諧,無諷刺。讀《鄉村畫匠》讓我想起小時候家裡炕上鋪的一塊油布,墨綠的底子上開著幾朵鄉村畫匠畫的大紅牡丹,母親總是把油布擦得明光鋥亮,滿屋子喜氣。作家憂鬱的情緒在我心中激起漣漪:「美的時日竟是這樣譁譁譁譁水樣地流走!」幾天前看吳天明導演的《百鳥朝鳳》,影片演繹的也是這種無法排解的憂鬱。讀《井下騾子》我心裡堵得慌,作家悲憫的心,顯然被那匹在小煤窯斜井下拉煤、極度睏乏極度痛苦的騾子刺得很痛很痛,忘情地一遍遍呻吟著:「可憐的騾子!」
古人寫廟堂,寫江湖,也寫家常。歸有光、張岱都是寫家常的高手,後者更是了得。王祥夫對柴米油鹽興味很濃,愛寫家常,文字裡有道也有禪。在他看來,「家常之所以好,是有人性人心在裡邊。」有一年他去湖南好長時間才回來,母親高興極了,炒了菜又問他喝酒嗎,他說喝,母親忙給他倒酒,才喝三杯,母親便說喝酒不好要少喝,他放下杯子,母親笑了,說離家這麼久就再喝點兒……母親「又怕兒子喝,又想兒子喝」,我含著淚笑著讀完,這個細節怎麼也忘不了了!他還寫過母親的假牙、母親的吊蘭、母親蒸的饅頭、母親做的春餅。《畫芍藥記》裡提到父親:「芍藥開花的時候家大人會搬一把藤椅坐在芍藥那裡喝茶,既然時已入夏,父親穿一條淡米色派力士褲子,上邊是白府綢襯衫,人坐在那裡真是爽然好看。」一處閒筆,使這位在日本長到18歲才回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常穿著棕色皮夾克、掛著望遠鏡、背著雙筒獵槍去打獵,又愛在家裡做枯山水的「家大人」靈光一閃。
王祥夫筆下的家常,很博也很雜,學、識、才、情、趣味,糅合在一起。生活中許多名物,人們只是見過、吃過、聽過、玩過,知其一,哪知其二其三。王祥夫好厲害,知之多、察之也詳,寫過:桃、櫻桃、杏子、蓖麻、黑魚、蝦、螺螄、田雞灶雞、酒、醬、黍、黃米、山藥、冬瓜、藕、毛豆、豆腐、玉米、蕎麥、高粱、薺菜、寧武蘑菇、麻花、角黍、茄盒兒、漿水面、羊雜割、南北油茶、鹹菜茨菰湯。還有梧桐、棕櫚、菖蒲、沙棘、竹器、紅湘妃、六道木、鐵如意、手風琴、吉它、荷花、牡丹、丁香、山茶、芍藥、天竺葵、眼鏡、傘、香、香道、胭脂、梅瓶、山子、拔步床、竹夫人、駱駝、蛤蟆、螻蛄、蜣螂、知了、蟈蟈、麻雀、貓、紅蜻蜓、硨磲、紫藤、豬鬃、酒瓶、甩子(拂塵)、硯瓦、毛筆、玉臂擱、玻璃圪捧……玻璃圪捧晉南叫「圪捧捧」,我小時候也吹過,前年去古城一家民俗博物館,見到大同生產這種玩具的老照片,感到親切。讀了《玻璃圪捧》引用的《波斯工藝美術史》上「以玻璃做吹器也」,才知道這種玩具的製作工藝,早在公元四五世紀就從波斯傳到東方大都會北魏平城了,一時思接千載!王祥夫喜歡香,寫作時會燒一點點沉香屑,文士的優雅,民間的情懷,繚繞筆端。我佩服他說的「民間香道」:夏天的「晚上,點一根艾草,既燻蚊子又聞香,我以為這便也是香道,民間的香道」。他還從原生態琥珀裡邊「無限的不可知」,悟出短篇小說寫作的妙諦。
和汪曾祺一樣,王祥夫也喜歡談吃。愛讀《隨園食單》《知堂談吃》《學人談吃》,在他眼裡,《隨園食單》比《隨園詩話》還要好。談吃的文章,有長篇散文《食小札》,隨筆集《四方五味:中國民間飲食文化散記》,新出版的《青梅香椿韭菜花》有不少也是談吃的。我和幾個朋友還品嘗過他燒的一道青鮮的馬蘭頭,那是南方一位朋友給他快遞的。
在談吃談玩的文字裡,王祥夫常會寫到風俗,有世道人心在裡面,社會學、民俗學研究者會感到興趣。他又好收藏,賞玩藏品的時候留意古代風俗。他有一隻四個銀管絞成的遼代銀鐲,「霸悍好看」,千年前一位年輕的將軍戴著它戰死沙場。王祥夫買下後請金店的朋友用吹燈打理,結果吃了一驚:細細的銀管裡,居然塞著手抄的祈求平安的《心經》!於是寫了一篇包羅恣肆的《遼代銀鐲記》。他還在收藏的古鏡上發現,「五月端午,這一天在古時是做鏡子的時間,要用江心水,許多古鏡上都有 五月五日江心水做照子 字樣。」
王祥夫是一位博物家,愛玩兒,也會玩兒。那麼多的名物到了他那兒,入眼、入手、入腦、入心,有些還能入畫,他的畫蔬果草蟲居多,玉米、穀子、蜻蜓、螞蚱……題款也有意思,畫白菜、菌子,喜歡題「山民清饌」而不是「君子清白」之類。他偶爾題在畫上的文字也是有趣的隨筆。
要說王祥夫最喜歡的,我看還是梅花。他13歲跟著父親的朋友朱可梅學畫金農的梅花,十四五歲讀周瘦鵑《盆栽趣味》便喜歡上那裡面一盆宋梅,五六十歲推崇「文學老梅」臺靜農畫的梅花和《龍坡雜文》。梅花,數十年間他畫了多少,寫了多少,真不好說。僅文章標題帶「梅」字的就有,《友梅》《說梅花》《紙上的梅》《另一種梅》《〈臘梅山禽圖〉的細節》。難怪他對宋代那位「霸」梅為妻的林處士,表示過不滿。年年春節,他家的對聯都是:「春隨芳草千年綠;人與梅花一樣清。」他說做人要像梅花一樣,「一點一點從苦寒裡開出那最好的花」,又說「藝術」二字要從眼上過,再從心上來,做人做事也如此。
王祥夫不愛往熱鬧的地方去,常年在黍庵,做陽臺農民,讀書、寫作、畫畫、品玩,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南北幾家報刊給他開著散文隨筆專欄。他的文字都從心上來,從廣闊的大地來,從深厚的傳統來,平常中有詩意,散漫中有節律,一篇一篇,像掛在山腰的石渠中的水,活活地流著……
(2016年6月30日夜改定,王祥夫《黍庵集》將由山西出版集團北嶽出版社出版)
衛洪平
(原標題:水活活地流著——王祥夫《黍庵集》序)
本文來源:山西新聞網-山西日報 責任編輯: 王曉易_NE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