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賦本錢
《虎嘯龍吟》結局十二集,以第38集高平陵起事為界限,可分為前後兩段。前半段,司馬氏勢力一路低谷,張春華、夏侯徽婆媳兩人接連死去。因夏侯徽之死,曹爽勢力再度出狠手,意圖通過對「死士」事件的審問,將司馬家族連根拔起,司馬懿不得不對其叩頭下跪,可謂「卑微至泥土」;而同時,因司馬昭、司馬倫參與的「弒嫂」人倫慘劇,司馬家的崩塌也已現出端倪,高平陵之後,「崩塌」又甚,崩塌的極點當然就是電視劇未能涉及但大家都知道的「八王之亂」。
回到電視劇的第33至37集,當時來看,司馬氏賴以翻盤的籌碼,只剩下司馬懿的隱忍以及那三千死士。到曹爽出謁高平陵,「帝(司馬師)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劇情轉折,迴腸盪氣的報仇戲份正式開始。韓松落在《為了報仇看電影》裡寫「用天賦本錢報仇,是最揚眉吐氣的一種」、「用後天修煉來的本事向生活報仇,也照舊大快人心」。司馬氏的報仇,依靠司馬懿如「烏龜」一般的隱忍、司馬昭之陰狠、司馬師之勇毅、司馬孚之醇厚……這些隱忍、陰狠、勇毅、醇厚,哪些是「天賦本錢」?哪些是「後天修來」?《大軍師司馬懿》總長80集的篇幅,不知能否讓人從容分辨。
2、想像力
曹爽逼郭太后遷宮,夏侯玄、司馬師、曹爽等人舉劍對峙,因舉劍時間太久,要相約一起換手。有趣而有質感。我至今認為,作品的質感當然需要想像力,而所謂「想像力」,首先是一種還原的能力。你想像的故事裡,角色的身旁,高到星辰天氣、低到露水昆蟲,劍客的傷口、飛船的零件,都是需要創作者用大腦去具體還原。
「還原」,即還以其應有的、以及在大眾理解範圍之內的面貌。身穿甲冑的將領,舉劍胳膊會累;母親擔心幼子遭處斬時身體疼痛,會灌他喝酒,種種應發生或發生後能理解之事,這些都是此劇有質感、顯想像力之處。
3、幾個女人的死或瘋
夏侯徽在司馬柔出嫁前攜丈夫、女兒出遊,說「害怕柔兒沒有我的幸運」,這是典型的秀恩愛兼立flag了。夏侯徽被害過程中,目睹兄長逼嫂而又弒嫂,作為後來「八王之亂」禍首之一的司馬倫大抵開始看破親情。
接下來,張春華之死,診治的病因是「常年憂思成疾」。「憂思」,翻譯為白話,就是擔驚受怕。日漫中又常有「女人是劍鞘」的說法。劍鞘失去,司馬懿抽刀執刀,徹底失去束縛之力。當然,寫在《晉書》裡的司馬懿咒罵她的話「老物可憎」,在劇中並未出現。這才是真真正正在洗白。
至於柏夫人,她死前的兩段閃回,是從柏夫人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被害,司馬懿嫌疑最大:船上互相吵架「我瞧不起你」,是司馬懿害她的動機;司馬懿高平陵起事時著紅袍,要作「執刀人」,這是司馬懿所擁有的殺她的能力。柏夫人冰雪聰明,於是退回車上端坐等死。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她的端坐待死,並非是懷疑兇手是司馬懿,而只是出於對他的的徹底失望。此劇並未明言,全憑觀眾去想。
加上瘋掉的蒹葭、最後關頭遇害的小沅,歸根結底,亂世之花,也都只是凋零著的絢爛。
4、曹麟
司馬昭要等曹爽「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是《春秋》鄭莊公「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原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子姑待之」,等著就好。
時人多以為,作為兄長的鄭莊公故意放縱弟弟共叔段,致使其多行不義鑄成大錯,而後將其伐滅,此乃為兄者的陰險虛偽。「鄭伯克段於鄢」,與司馬懿高平陵起事可相參照,是此劇的「春秋筆法」。
參與起事之人,「子通」是蔣濟;「玄伯」是陳泰,陳群之子。兩人未來恐怕都會為這次的參與而後悔。尤其是蔣濟。司馬懿在他面前指洛水起誓會饒恕曹爽,結果卻是借皇帝與國法的名義來抵賴。這種三公級別的抵賴,大概是空前未有之事。
丁謐罵曹爽「笨豬蠢牛不如」,這話應是出自劇中只聞其名的桓範,原話是「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犢耳」。劇中丁謐面對司馬氏的屠刀,一派凜然,也算是一個被洗白的人物吧。
曹爽三族去往刑場的路上,作為幼童的曹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一路跟隨、一路笑容,這笑容並非往常臨刑志士之所謂的「凜然之笑」,而是出自純真不經世事,也真是讓人哀憐到難以忘懷。司馬師命人趕開準備刑場陪丈夫兒子赴死的蒹葭,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剎那想到了自己已經死去的妻子。
5、名士
司馬昭評價何晏「膽小怯懦又自作聰明」,正切中古往今來許多名士的七寸。
曹魏正始年間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嘗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中心思想是「運數」。何晏才不稱志,毋寧說是又一個楊修,「才不稱志」其實是不走運。對「名士」階層大肆屠殺的鐘會、司馬昭則是走運了的楊修。當然,在劇外最終死在西蜀的鐘會到底還是不如司馬昭走運。
劇中夏侯玄一身正氣,要做個曹爽和司馬氏的「中間人」。但往往而言,自覺站在圈外的「中間人」逃過殘酷政治迫害的概率為零。
押寶一方的人,逃過政爭悲劇的概率反而能更高一點,各為百分之五十。
6、果報
電影《妖貓傳》原著作者夢枕貘在他的另一部小說《陰陽師·瀧夜叉姬》裡將權爭比喻為養蠱。毫無懸念,在權力爭霸中獲勝之人,必定是最毒最大的「蠱」。放在三國時代來看,司馬氏,或者說司馬懿,無疑就是這種「蠱」。
《三國演義》,主題按時間線一分為二,先講忠義與理想,「願以只手將天補」;後講衰亡報應,「天數茫茫不可逃」。很不幸,司馬家族的活動,常常被拿來作這「天數」「報應」的註腳。
我們看這樣一個以司馬懿為主角的故事,並且談論他,是看到他由隱忍而邁向勝利之艱難,同時能想到他家族崩塌衰亡之速。司馬倫戲份的作用是點到隱藏劇情「八王之亂」。四十年後的,「八王之亂」,司馬氏子弟相爭,和廢滅漢朝的曹家一樣,難逃輪迴。
我們看這樣一個以司馬懿為主角的故事,是看他縱為隱忍一生的長者,到頭來殺一萬、殺七千,同樣不可避免在政治鬥爭中染上一身殘忍狠毒的戾氣。
隱忍,終究不是一種正常的情緒。正常的年代,不需要隱忍,更不需要隱忍後的報仇、爆發。
司馬昭司馬倫作亂、家庭崩塌,汲布等老友先後離去,五十年間盛衰轉易的司馬家族,還真是能讓人參透歷史命數的絕佳主角。
7、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大軍師司馬懿》中,魏武帝曹操死前舞蹈,配詩《短歌行》;晉宣帝司馬懿死前舞蹈(五禽戲),配詩《十五從軍徵》。
最終一集,曹丕與甄姬、司馬師與夏侯徽婚禮之後,我們迎來侯吉與小沅的婚禮。只是這次婚禮,新娘已經死去。兇手卻是新郎所忠心侍候的司馬家。新婦已死,無處舉案齊眉,新人侯吉在司馬懿離去之後,大哭。
孤苦。人已都不在。
這正映照了「十五從軍徵」中的那句: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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