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爾》是一部感性的影片,它描畫的兩位女性之間的凝視,造就了或許是2015年最好的愛情故事。導演託德·海因斯收斂了他的野心,不再如相似題材前作《遠離天堂》那樣具有尖銳的批判性。一如原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化用了她的筆名,將私人隱秘的情感經歷落諸筆墨。
海史密斯曾遇到一位已婚婦女,正是在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紐約分部的玩具區。現實中再也沒有相遇的單戀,在其小說《鹽的代價》中被填寫完整,終於被《卡羅爾》搬上銀幕。時代墨彩退居背景,社會阻力何足為道,不過都是相愛的腳註。所有故事凝縮在驚鴻一瞥間,才有秋波暗轉,念念不忘。
五月於坎城首映以來,《卡羅爾》口碑居高不下,十一月相繼在美國、英國上映,為感恩節添上一份溫柔。聖誕節前夕,片中兩人初次邂逅,「我喜歡你的帽子」,卡羅爾離開前回身說。
如果《卡羅爾》不是一個同性故事,她們或他們的愛情關係還能成立嗎?
或許可以,因為影片提供了完整的情境,作為情感萌發足夠的理由。正像懷俄明州的青山碧水,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昏暗廚房,《卡羅爾》對五十年代美國復古的美術設計,呈現出令人信服的生活空間。導演海因斯借鑑當時攝影作品,致敬學習薇薇安·邁爾、索爾·雷特、露絲·奧爾金、莫裡斯·恩格爾等前輩。
布景精緻,但不喧賓奪主。十六毫米膠片攝影有著迷人的色調,溫和的運鏡和剪輯配合人們優雅的舉手投足,曖昧氣氛濃鬱得有些粘稠。似乎被安置在此間的任何兩個角色,無論性別,都可以產生合乎情理的愛慕之意。她們的感情能夠超越性別讓人感到共鳴,也可以讓人相信與之相似的故事,也許在影片所建構出的這棟大樓、這條街道、這座城市中不斷上演。
卡羅爾和特芮絲只是無數故事中的一個,在局外人眼中,她們不過是坐在餐桌前的兩位客人。兩位客人同樣可以是一男一女或兩位男士,《卡羅爾》開篇處借用大衛·裡恩經典作品《相見恨晚》。陌生是城市的標籤,路人是故事的楔子,知情權僅被賦予戀人和觀眾。
表面平靜的神色,此時內心翻湧。角色之前的事,變作敘事之後的事,重複回到餐廳的對峙,敏感而豐富的心理活動被知曉。語言為記憶所替代,眼神可以傳遞內心獨白,等待的時光仿佛被拉長。
這種倒敘的方式,讓一個靜默的人變得若有所思,讓一個簡單的動作變得具有意義,像維吉尼亞·伍爾夫在《達洛維太太》中寫過的話:
「我會來的。」彼得說,但他又在那裡坐了一會兒。為什麼會恐懼呢?為什麼會狂喜呢?他暗自想。是什麼讓我異常激動呢?
是克拉麗莎,他說。
因為她來了。
但或者,卡羅爾是不能被男性所替代,甚至不能是別的女人,「非如此不可」的,那樣的原因首先應是凱特·布蘭切特。
卡羅爾的角色仿佛為布蘭切特量身打造,電影中的她一頭金髮,一襲風衣,氣場十足。對話簡短,聲調沉著,表情坦然,一切盡在掌握,深情或脆弱處,則更顯真實動人。在總統套房,梳妝鏡前,她緩緩拉開自己的睡衣腰帶,高高在上,不能拒絕,卻非施與壓力。以靜制動,動亦如靜,她的動作是向內的,卻不斷向外散發著吸引力。
與之相比,「龍紋身的女孩」魯尼·瑪拉所飾演的特芮絲角色處於被動,雖然坎城影后頒給了她。她像一隻小心翼翼的貓,充滿好奇欲望,敏感恐被傷害。文學作品中,這是一個涉世未深的角色,也是作者的個人映照。特芮絲角色精緻之處,也是魯尼·瑪拉表演出彩之處,在於她一次次回應卡羅爾的決心,弱小者奮不顧身,因此得到力量,愛情是雙方健全自我的過程。
五十年代的美國,同性戀是敏感而被禁忌的,女性的地位處於邊緣。影片簡化了幾乎所有配角,無意在此過費筆墨,但卡羅爾的家庭問題,與特芮絲的職業生涯,依然非常典型地復刻著時代印記。電影的結局開放,風暴為善意所化解,《阿黛爾的生活》式的階級糾葛被淡化。鹽的代價指的是女性之間的禁忌之愛,在此她們不再計較代價,旨在盡情享受品嘗鹽的愉悅。
書中,特芮絲的職業是一名舞臺設計師,電影裡的她成為一名攝影師。相機是關鍵的道具,它代替著目光,將所愛的人留在底片,暗房裡的洗印是再一次燃情過程。看,深情地看,重複地看,是《卡羅爾》的重心,「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change your life forever」。文字最精髓處,通過眼神被影像化,《鹽的代價》這樣描述她們的第一次相見:
他們的眼睛在同一瞬間相遇,特蕾絲從她打開的盒子裡瞥了一眼,那個女人只是轉過頭來,直視著苔絲。她身材高大,身材勻稱,身穿寬鬆的裘皮大衣,長在腰間,手感優雅。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無色的,但卻像光或火一樣佔主導地位,被他們抓住了。
她聽到在她面前的顧客重複一個問題,特蕾絲站在那裡,啞口無言。那女人也在看著苔絲,心神恍惚,好像她一半心思集中在她想買的東西上,儘管有許多女售貨員在那裡,瑟瑞斯確信那個女人會來找她。
來來往往的人群和商場裡喧鬧的聲音不見了,「她無法移開她的眼睛」,而「她也在看著她」,是這份愛情的起始,也是最終只屬於她們默契溝通的秘密。
為了最後的凝視,她要穿過隔開她們的窗戶、隔開她們的鏡子、隔開她們的取景框和大雪——影片中使用了大量這樣的意象——特芮絲坐在車內沉入回憶,玻璃上的雨水和流動的霓虹,她的眼睛是亮的。
隔開她們目光的
窗戶、鏡子、取景框
凝視的快感,電影文本的精神分析。當影片尾聲,特芮絲走向卡羅爾時,跟隨她的主觀視點,正反打鏡頭切換,她們的眼神最終再次交匯。而此時,卡羅爾第一次長時間,微笑著,直直地望向鏡頭。她看的是特芮絲,亦是黑暗中影院裡的觀眾。而觀眾此刻所凝視的卡羅爾,也才真正意義上,成為特芮絲的卡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