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5年到2018年,《超級女聲》到《創造101》,李宇春無疑是中國娛樂市場上的「第一時代偶像樣本」,但是如今的這個時代,無疑和之前那個時代已經完全不同。
作為「偶像樣本」的李宇春,毫無疑問是這個時代變化的親歷者,出道十三年的她向來都是媒體關注的焦點,也接受過不少訪問,但都很少坦露更內化、更情緒、更自我的一面。但在最新一期的《十三邀》裡,也許是因為遇到了表面看上去不善於訪問,但嘉賓反而更願對他傾訴的許知遠,她難得地剖白了之前從未談到的過往與想法,分享了許多自己對時代的思考和感知。這也是第一次,讓這麼多人看到了一個更真實的李宇春。
在訪談中,許知遠更像是一個引導者,他總是在問李宇春很多問題,以問題來引導出很多探討。
像是他問李宇春,偶像是很有力量的,舉了馬丁·路德·金和約翰·列儂作為例子,稱他們是能傳遞價值觀的偶像,然後問李宇春,你覺得你想成為這樣的偶像嗎?
這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問題,它看起來有些直接甚至是無法回答,但是它的關鍵之處正是在於這種無法回答,因為許知遠根本就不是要一個答案,他更多的,是想用這個問題引導出李宇春對偶像的看法。
從這一點上來說,無論是訪談方式,還是訪談涉及到的內容,《十三邀》都和普通訪談節目拉開了距離。
所以,李宇春也並沒有直接回答許知遠的問題,而是提議和許知遠一起做一個描述偶像的填詞遊戲。
李宇春:我覺得偶像是質疑。
許知遠:我覺得偶像也是信念。
李宇春:偶像是生意。
許知遠:偶像也是價值。
李宇春:偶像是忍辱負重。
許知遠:偶像也是大放異彩。
那偶像到底是什麼?
從這個點延展開來,我們便能看到這一期《十三邀》節目,對當下社會流行的觀察與剖析。
你會發現很有意思,在這個填詞遊戲裡,李宇春的詞語,都是帶有一定批判意識的,而許知遠的詞,都是褒義的。然後李宇春說,她想這個命題的時候,覺得現在可能大家對偶像會有很多……然後她的話頭頓了一頓,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詞彙。
許知遠即刻說:「我覺得在現在的語境裡面偶像被廉價化了。」
用「廉價化」這個詞來形容當下偶像的變化,是一個太大膽的比喻,身處娛樂圈中的人,可能就算看到了這樣的變化,也不敢說出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走著,只有許知遠敢說出口。
然後李宇春說:「我今天剛用過這個詞。」
於是,一個經歷者和一個觀察者達成了某種共識,而許知遠大膽說出的這個「廉價化」的定義,也打開了節目中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部分。也讓李宇春,以一個流行文化親身經歷者的身份,分享了她對於「廉價化」的體驗。
而這樣的剖析,你都是在別處看不到的。
李宇春她舉例了自己看選手表演,選手老是比心的例子來解釋了她對廉價的感受,如果每首歌都比心,那個心就廉價了。然後她說:我就覺得偶像這個詞,可能越來越薄了。
許知遠和李宇春的討論,讓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話題,如今,人們關於流行的定義開始越來越薄了,為什麼我們的時代越來越排斥深刻?
這還要回到偶像的變化上來,偶像的定義就像時代始終在變化一般,它從誕生到現在至少經歷了四種階段。列奧·洛文塔爾提出,一戰之前,人們多關注政治、商業、科技等嚴肅生產領域,這是「生產的偶像」階段。
J·P·摩根是那個年代著名的商界偶像
但在戰後,這一現象有了極大的改變,娛樂界的人士成為了其中的主力,因而可以被稱作「消費的偶像」,比如電影明星弗洛倫絲·勞倫斯,這是偶像的第二階段。從嚴肅生產到娛樂消費,雖然不能一以概之偶像是在廉價化,但它的確是在慢慢進入更通俗的生活之中。
弗洛倫絲·勞倫斯
而在五六十年代前後,二戰的結束帶來時代潮流的變革,對於六零到八零這幾代人來說,是「精神的偶像」的時代,偶像成為一個神聖的詞,他們唱著鮑勃·迪倫走向街頭,追逐愛與和平;他們視披頭四為旗幟,引領自己的精神。
而在中國,年輕人的第一批流行偶像則是崔健和羅大佑這些以音樂為武器的人,他們高喊著自由、社會、人類與家國情懷,影響著一代人的追求。這是偶像的第三個階段。
崔健
現在,我們的偶像,變成了鹿晗、吳亦凡、TFboys這樣的新生代、養成系明星。「偶像」這個詞,在最近的十幾年反覆被重新定義,從李宇春到TFboys,再到偶像練習生,「偶像」正在由被仰望的人成為被養成的人,這是第四階段「養成的偶像」。
一條介紹女朋友的宣言,就可以癱瘓掉整個微博系統;十八歲的成人禮,就可以讓粉絲集資兩億美元發射衛星。偶像和粉絲之間的雙向表達,正在因為這種「養成體系」而變得越來越直白。
《十三邀》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變化,它並不為變化定義好壞優劣,而是提醒我們這些變化存在的危險之處,這是這檔節目難得的中立態度,也是一個發聲者不急於下定論、同時開拓更多思考空間的意識。
許知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引導者,在訪談中,你能很清晰地看到他一步步地引導李宇春,說出那些她從未說出過的自我體驗,並由此延展出,個人與時代之間的關聯。
像是他看似很隨意地問起李宇春最近在忙什麼,李宇春提到自己最近去了兩趟歐洲,很喜歡那些古老的城市的時候,許知遠立刻就追問:「那些古老為什麼這麼吸引你呢?」
從一個很簡單的日常近況的閒聊,很自然地便轉換到了對受訪者喜好、價值觀的探索。
於是李宇春便回答說,因為那些城市所保留的中世紀建築和生活方式,代表著一種生活底蘊,一些表達方式也不是特別直白式的。
許知遠立馬就敏銳地捕捉到了「直白」這個詞,拋出了一個相當直接的問題:你會有意識抵禦直白嗎?因為我們現在整個社會,進入一個越來越直白的方式。
這是很高超的訪談技巧,一方面,它需要耐心地引導、等待受訪者去談起自己的一些經歷,再從這些經歷裡尋找到突破點,從經歷引導到背後的價值觀;另一方面,則需要訪談者對這個時代和社會有著深入而長期的觀察,才能即刻地從受訪者的話裡,提煉出與時代緊密相關的信息。
在許知遠提煉出的這個直白的話題裡,李宇春馬上表達了相同的感受:我覺得也許我有一點,我之前沒有感受,但是我近期有很強烈的感受。
她還舉例了自己接觸過的年輕人的直白表達,很年輕孩子眼睛裡面的一種欲望:你其實很難講,但是你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或者是他對你說,我其實就是不想成為網紅,我想成為明星。
「我挺驚訝的。」李宇春總結道。言下之意,她並不那麼認同直白。
但是許知遠並不會讓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因為表達反對,只是一個人的一面而已,從反對的另一面,也就是支持,才能看出這個人更豐滿的樣子。
於是他繼續追問:你最喜歡什麼樣的表達呢?比如說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你心目中那種良好的表達是什麼樣的呢?
以這個追問為引,李宇春展露出了自己很少在其他訪談中展露的一面,她開始質疑自身了,她說:我其實不認為他錯了,我認為我有問題,所以我就會對自己產生懷疑,我就會覺得是我出了問題嗎?是什麼問題?
許知遠評價李宇春是「自省」,李宇春對此表示了肯定:「我有自省的這一面,但我認為開放並不夠。」然後她歪頭略想了一下,又補上了一個「不夠」。這一個小細節,其實也是自省的一個體現。
這樣的詞,對於她這樣年紀的偶像,實屬難得。
李宇春對自己的質疑,其實也就是對養成系偶像的質疑,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她也算是「養成系偶像」,至少是從「養成系節目」裡走出來的偶像。
在許知遠問到李宇春上《時代周刊》是什麼感覺時,李宇春的回答就很簡單明了,她對此看得相當清楚:不是我上的《時代周刊》,是節目,李宇春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從李宇春對自己的質疑、自省;偶像作為符號和流行文化之間的關係;新一代年輕人的變化與時代的聯結中,《十三邀》給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角度,去窺見當下的時代變化給人們帶來的影響。
它的角度,是變化的,是問題式的,更是從個人看時代的。
它首先選擇了許知遠這樣一位對文化有著長年觀察的訪談者,在任何話題內都能遊刃有餘,同時也能最為敏感地察覺到這些年發生的變化。
然後,它從這樣的變化提出問題:為什麼變了?這變化帶來了什麼影響?
在這之外,它探訪不同行業的領軍人物,尋找這些離變化最近的人,讓他們說自己的變化,並由此談到時代的變化。
這,便是《十三邀》這檔節目所獨有的特點,它以人物訪談為起點,但又遠遠高出人物訪談,它訪談的,其實是人物背後的那個時代。
我們的時代毫無疑問在發生變化,從崔健、羅大佑時代那些能帶給人精神力量的偶像,再到李宇春剛剛出現時不被主流文化認可的中性風格,再到這些年中性風、小鮮肉、奶狗系成為流行文化中的主力軍,時代對偶像的觀念正在漸漸發生變化。
許知遠也注意到了這樣的變化,他表示,以羅大佑為代表的一批人身上繼承的那些家國的理想,在過去十年間幾乎消失殆盡了,然後他問李宇春,你覺得可惜嗎?
問題中,透露著他對一個黃金時代逝去的惋惜和深度觀察。
許知遠的惋惜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現在的時代裡,消費成為了最重要的話題,為偶像慶生購置下紐約時代廣場的大屏幕廣告,為pick一個小哥哥集資幾千萬,為看一次明星的照片微博打賞幾百萬,都是消費。
甚至連曾經精神領袖的一代都開始因為衰老而被消費,地鐵上的竇唯的照片,張楚、何勇不再復輝煌時代的唱腔,關於流行文化的一切都變成了可以被消費的商業化、資本化,大家樂此不疲。
在聊天接近尾聲的時候,許知遠就非常精準地總結了當下社會變化的這種特徵。
當李宇春說到她覺得偶像這個詞可能越來越薄了的時候,許知遠則表示,這是現在的一個通行現象:但是現在一切都薄了,一切都通貨膨脹。通貨膨脹這個詞,非常精準地揭示出了造成當下這個文化現象的癥結——消費社會。
這也讓人想到,在上一期的《十三邀》裡,許知遠採訪了張藝謀,張藝謀第一次聊起了十年前奧運會開幕式上的「林妙可假唱」事件。
奧運會開幕式上的林妙可
他說他當時就想用林妙可的聲音,但是技術團隊一直堅持她的聲音不夠好,他們就去諮詢了國際轉播團隊,外國團隊表示換聲音沒問題,因為這是一個情景表演而不是演唱會。
但是最後,這件事情其實外國媒體並沒有說什麼,反而是最開始從中國媒體這裡出現批判的聲音,後來新聞才被國外媒體轉載,一項在技術上沒有任何道德問題的操作,卻在最後被輿論變成了一件「作假事件」。
張藝謀說他過後很是自責和後悔:這個事情放這麼大,當時我就堅持一下,就沒事了。
然後許知遠總結說,主要是中國的媒體對真實的個人,因為缺乏,所以就更渴望就會表現出來。
這其實也是愈加快速、消費化的媒體製造下的一次事件。
在如今的網絡時代,移動網際網路、智慧型手機已經覆蓋我們生活的當下,新一代的年輕人幾乎就是在網際網路媒介下認識世界的,碎片化、對自我的關注、快速的消費在一開始就覆蓋了他們的價值觀。
網絡時代帶來的消費體驗,對年輕一代精神世界的侵佔,或許是當下的流行文化一直在被廉價化的原因之一。逐漸成型的「養成系」產業可能是另一個原因,以前的粉絲,更多是流行文化的享受者;而現在的粉絲,成為了流行文化的消費者。
這樣的變化說不上是好是壞,但是總會令曾經追隨精神偶像的一代人唏噓,很多人甚至都還沒有注意到這種轉變,就被消費的狂熱、娛樂的快感、媚俗的愉悅俘虜了。
但我們又必須關注這種變化,至少這樣,在溫水煮青蛙的時候,我們將不至於在麻痺中死去。
而《十三邀》,就是無數觀望者中率先警醒,跳出來的那一個。
偶像練習生
已經做到了第三季的《十三邀》,其實一直以來都不太像一檔常規的訪談節目,它更多的,是讓我們跟著許知遠的視角,去挖掘現在的娛樂文化裡、現在的流行裡、當下的消費社會裡的一些問題。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非訪談」的態度,受訪者和採訪者關係才得以變成了交流與探討。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能在《十三邀》中看到一些受訪者從未在別處談及的內容的原因。
《十三邀》想要通過這些在此前不曾被提起、甚至是刻意避開不去提起的事情,去挖掘它背後時代變化的真相。
李宇春在當年的出現,無疑標誌著近年來偶像定義變化的轉折點,她成名之時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她在年少時候剛好感受過流行文化黃金時代的吉光片裘,又成為養成系文化潮流中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所以她的身上便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兩個時代的氣韻,她打動粉絲的精神力量,在過去是反叛,在如今則是做自己。
在這個消費的時代裡,當年那些精神時代的幻夢已經只能在我們的記憶裡故地重遊,也未免讓曾經的追隨者產生物是人非的感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用作品打開國門成為文化裡程碑的張藝謀,新時代裡養成系偶像節點式人物的李宇春,他們兩人看起來距離很遠,但實則在「文化規則」上又是如此緊密相系。
在這個一切都強調「快」的當下,《十三邀》至少在用「慢」下來的速度,去嘗試找出這種關聯。很少有一個節目能夠如此敏銳地捕捉到時代的變化,並用這些談話、這些探討、這些爭論,甚至是對一些傷疤的挖掘,來將這些變化記錄下來。以免當我們走得太遠的時候回頭,才驚覺過去已經煙消雲散,而自己什麼也沒留下。
這是因為,無論在什麼樣的時代裡,我們總是渴望精神力量的,就像李宇春在面對許知遠所說的「偶像」一詞的定義的時候,她說:「在聊到這個詞的時候,我自己並沒有那麼肯定,但是我相信,我心裡的那個肯定還是肯定,就是我覺得(偶像)一定是會有很強烈的精神力量。」
《十三邀》便是嘗試在不同的業界代表者、時代親歷者的身上,去挖掘出這個時代因為變化而產生的一些「不肯定」,以及這個時代中,依舊還被一些人堅持著的精神力量。
它是這個時代的觀察者。
點擊閱讀原文,觀看《十三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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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hongmomgs
蟻人打架弱爆了,但為什麼他的單人電影更好看?
9.7分!此劇一出,別的所謂神劇都要靠邊站
看到現在,我再也不能同意《如懿傳》比《延禧攻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