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歲的劉德保住在西宮邊上,眼看著西宮造起來;33歲的阿明並不在普陀區長大,不過西宮牽扯著他關於美味和愛情的記憶,這些都是難以忘記的。
阿明:肯德基和普陀小姑娘
阿明(化名)今年33歲,現在在一所大學教師裡當老師,他不住在西宮附近,可是對西宮的深刻記憶卻不少,一是關於吃,二是關於普陀小姑娘。
今天的西宮,做的基本是年輕人的生意
「我今朝吃過肯德基啦」
在認得那個普陀小姑娘之前,我對西宮門口的肯德基以及那條武寧路,比對西宮本身印象要深。
我在崑山一個名叫陸家的小鎮長大。我爸媽都是上海知青。當時,很多知青都想回到上海。可是回不去怎麼辦呢?就想辦法先從其他地方調到離上海最近的崑山來。我媽媽就是從安徽調過去的。
我外公外婆住在南京西路上的一個弄堂裡。小時候,我媽每個月會帶我回去一次。武寧路,是從我家出發到外婆家去的必經之路。
那時去一次外婆家,路上至少要4個半鐘頭,有時甚至要5個鐘頭。上海長大的男小孩在打紅白遊戲機的時候,我在路上搖搖晃晃耗費了不少光陰。
我們先要出門走到312國道旁邊,等從崑山開到安亭的車子。上車開到安亭,換北安線或者陸安線,沿著曹安路開。沿途一直在修路,到處坑坑窪窪的,車子開得很慢。我坐在車上就在想,哪能還沒到,還沒到啊?等車子開過黃渡,看到北海飯店,又看到曹楊八村密密麻麻的新公房,我就曉得到上海了。
北安線應該就是乘到西宮附近,我們再換乘40路。印象裡武寧路周圍鬧哄哄、亂糟糟的,人很多。40路是桔紅顏色的長龍車,圓頭圓腦的。開過武寧路橋的時候,旁邊都是棚戶區。前段時間看金宇澄的《繁花》,我心想書裡的小毛大概就住在這附近吧。那時候40路終點站在南陽路附近。旁邊是個菜場,賣大閘蟹很有名。每年秋天來這裡買蟹的人交關。我在想崑山的蟹農是不是也跟我們走同樣的路線來到上海,所以落腳到這個菜場賣蟹比較方便?
下了40路,我媽帶著我走到外婆家還要10分鐘。那時「梅泰恆」還沒有建起來,周圍都是弄堂房子,感覺要比武寧路附近安靜,人也比較少。有次40路快要到站的時候,我媽抱著我坐在窗口,外婆在馬路另一邊正好看見了。她招手,我們沒發現。下了車,我看到旁邊有個攤頭在賣棒冰,吵著要吃。可是媽媽那時回一趟家很不容易,總是拎了很多東西,兩隻手都是滿的,騰不出手給我買。我就哭啊,鬧啊,突然看到面前一根棒冰伸過來了。「囡囡,喏!」一看,是外婆喏!
大約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爸媽不曉得從哪裡看到消息,武寧路這裡開了家肯德基。這應該是上海開得比較早的一家。我那時候在崑山上小學兩三年級,根本就沒有聽說過什麼「肯德基」,只曉得爸媽要帶我去吃啥外國雞了。
我記得我們也是乘的40路,乘了兩站跳下來。肯德基門口隊伍排是排得來,長得不得了。我們點了套餐,二十幾塊,裡面有兩塊雞——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吮指原味雞吧,一根玉米,一份色拉,一份土豆泥,一個小圓麵包。我記得老清爽的。這份套餐吃得爸媽老心痛的,那個辰光他們工資大概只有300塊錢一個月。
我覺得裡面就兩塊雞老好吃的,真是香啊。吃好以後,我爸老實惠地講了一句:「阿拉下趟(以後)到這裡來買雞就可以了。其他屋裡廂都好做的。就吃雞,吃雞最格算。」吃好以後我蠻興奮的,到了外婆家,看到大人就講:「我今朝吃過肯德基了!」
後來每趟40路開過來,我都老想爸媽再帶我來吃雞的。開到這裡我就叫:「媽媽媽媽,肯德基,肯德基!」她講「哦哦,吃過呃呀,吃過呃」,就把我敷衍過去了。
「阿拉到西宮拍大頭貼去」
西宮的花鳥市場,因為賣各種小寵物,今天還是孩子們的樂園
所以說,很早以前我就去過西宮門口的肯德基。但是真正走到西宮裡廂,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了。那是我讀研一的時候,當時交的女朋友是曹楊新村裡出來的小姑娘。
我們是在QQ聊天室裡認識的。暑假的時候百無聊賴,我跑到QQ上本校的聊天室裡,挑了個頭像比較好看的小姑娘搭話。那時她在讀本科,是外校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因為正好放假,就說出來碰個面吧。
第一次碰頭是在吳江路,離我外婆家比較近。我有一點私心,心想萬一她長得不好看,我就直接回去了。結果長得蠻好看的。長什麼樣呢?這麼說吧,她很討厭人家說她長得像鍾麗緹,但是實際上長得蠻像鍾麗緹年輕時候的樣子的。
那時吳江路小吃街還沒拆,我們一路上吃下來,之後就開始經常約會了。大概是第三次約會的時候,我們去了西宮,她的地盤。
我記得我可能也是從崑山那裡直接乘車到武寧路來的,放假的時候嘛。那天她穿了條白色短裙,很漂亮。她說路上碰到個爺叔用言語調戲她,「我就在路上罵伊山門(罵人)」,罵好氣衝衝地就來了。
天氣老熱的,我們先到我小時候去過的那家肯德基喝了點冰可樂。接下來她說:「阿拉到西宮拍大頭貼去。」
我們手攙著手往西宮裡廂走。暑假裡,西宮有各種各樣的學習班,有很多「小朋友」在裡面。看到人家穿校服的小情侶,我們就評論一句:「哎呦,早戀噢。」看到一些中年人手攙手走在裡面,也覺得「形跡可疑」。我心想,像阿拉爸媽這種年紀,走在路上哪能會手攙手,有毛病啊?肯定是軋姘頭!看看小的,也不順眼;看看大的,也不順眼。就覺得我們這個年紀是談戀愛最好的時候,可以堂而皇之地牽手的。
我們在西宮的花鳥市場裡看了會兒小狗小倉鼠,在實惠點心店裡吃了點冷餛飩,然後就找了家小店拍大頭貼。5塊錢一套,可以拍9小張或者6小張,老便宜的。
什麼選背景囉、擺Pose囉,我總歸隨便她的。叫我湊得近點就近點,遠點就遠點;這張眼鏡拿下來,那張眼鏡戴起來……反正拍出來效果嘛都是我對她老恩愛的,她老冷豔的。
這場戀愛只談了一個夏天。開學前我們為了些小事吵了一架,年輕的時候都不懂得退讓,就散了。印象中,普陀區的小姑娘性格蠻剛烈的,也很要強。我和她後來仍舊保持著聯繫,她雖然讀的大學不是很拔尖,但是憑自己的努力,畢業後進了銀行。工作以後,晚上還常常跑到同濟大學嘉定校區去自修。之前我還談過另一個普陀區小姑娘,談到一半就到日本留學去了。
以我有限的戀愛經歷來看,不同區的小姑娘,性格氣質差別蠻大的。普陀區小姑娘有點兇,有點事情兩個人直接就吵起來了。靜安區小姑娘呢,最作,有一點點不開心就開始冷戰。其實不開心的原因可能只是過馬路時我忘記攙她手,或者是拉飯店門帘時不小心撞到她的頭了。她自己也曉得這種理由講出來不上檯面的呀,所以就不響,讓我猜。我是猜也猜不出來,弄到後頭我就毛脫(生氣)了:「儂為啥不開心啦?告訴我呀!」人家眼睛瞄了瞄我,先開始還是不響,然後眼淚水就下來了。哭呢,也是很傲嬌的哭,眼淚水無聲滑落。我只好壓抑下來,「都是我不好啊」,賠禮道歉。
當然,我說的這些只是個案啦,普陀區也有其他類型的的小姑娘。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啦。結婚前,我把涉及過往情史的一包東西慎重地交給了我媽。——是她提醒我的。我那些東西放在家裡,她老早就翻過了。「儂有點東西,我先幫儂收好吧,儂要扯脫(撕掉)也可以的。」我就請她幫我都收起來了。那一疊東西裡,還有沒有我和普陀區小姑娘一起在西宮拍的大頭貼,就不曉得了。
劉德保:馬路邊上講西宮
64歲的劉德保在曹楊路、靠近談家渡路上開了一間「白雲照相館」。除了拍照、衝印,他還收藏了許多老報紙和老電影膠片。一間小小的門面裡,擺滿了各種老物什。
這天,他的老鄰居趙懋光來拜訪他。當年,他們是眼看著不遠處的滬西工人文化宮造起來的。拿了兩把小矮凳,他們就坐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上開始講起自己的西宮故事了。
西宮人工湖畔的長椅,偶爾會有兩三個人閒坐著
「它開始造的時候,我在念小學。當時的工地不像現在是全部圍起來的,隱約可以看到裡面在造大樓,挖人工湖。後來造好了,聽大人講,那個是『工人俱樂部』。」
1961年2月,西宮正式對外開放,當初的名字正是「滬西工人俱樂部」。到現在,劉德保和趙懋光還習慣這樣稱呼。
西宮的正門開在武寧路上,後門通劉德保、趙懋光所居住的曹楊路。正式開放的那一年,劉德保剛滿10歲。父親在家斜對面的江南造紙廠上班,他則在廠裡的職工子弟小學校讀書。「當時上海這樣的小學蠻多的。我們不僅可以在裡面學習,費用很低,假如生點小毛小病,還可以到工廠去看病。到門口說『誰誰誰是我爸爸』,就讓你進去了。廠診所裡有五六個醫生,很負責任的。」劉德保說。
武寧新村、曹楊新村等專門為工人建造的新村就在附近。工廠裡上班的大都是青壯勞動力。所以在劉德保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生活環境裡好像大多數都是青壯年,老年人很少。為了豐富這些工人的業餘文化生活,從上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武寧路、曹楊路一帶接連建起了區圖書館、滬西工人文化宮、區少年宮和區體育館。「所以講,普陀區交關跟文化有關的場所都在此地。」 趙懋光說。
區少年宮緊挨著西宮,在曹楊路上。「我印象很深,小辰光經常在家門口看到有漂亮的大車子開過來,一隊隊黃頭髮的外國人走下來。先去少年宮,然後就到工人俱樂部去,考察社會主義工人的生活學習情況。」劉德保說。
西宮裡廂看電影
西宮人工湖邊平日幾無行人,只有石獅子獨自「賣萌」
劉德保記得,最初進西宮要憑工會的會員證。「小朋友想進去,一個是拖著爸媽帶你去,還有一個就是老師組織團體活動。我就動這兩個腦筋。不過沒過幾年,就可以自由進出了。」劉德保說。
劉德保經常從離家更近的後門走進西宮。與熱鬧、繁忙的曹楊路相比,正門所在的武寧路是一條「乾乾淨淨的馬路」。「馬路邊上的銀宮商廈,過去是沒有的。西宮裡面的房子也比現在要少。那時西宮有圍牆,進來以後是一塊很大的草坪。走到裡面是大禮堂(主樓),那幢房子的結構到現在大致沒有變。但是其他除了人工湖保留,湖心茶室還在,大部分已經面目全非,被商業開發肢解了。
劉德保記得,通往西宮主樓的通道上有許多櫥窗,展示了工人自己寫的電影評論、群眾文藝評論、讀書評論。主樓的一樓有各種培訓小組。「詩歌培訓、音樂培訓、舞蹈培訓……每個小組都有一個辦公室。為了照顧工人的上班時間,辦公室開放到晚上8點。那時上海的工人詩歌很有名,出了很多集子。還有航模小組,做的飛機、小輪船直接可以在西宮的空地、人工湖裡開。」主樓的二樓長期設有展覽,集郵、攝影、火花……各種展覽輪番上陣。
趙懋光比劉德保年長一些,60年代初期已經在工藝美術廠的工會工作了。因為經常和區裡的文化宮、少年宮、體育館打交道,受邀參加了西宮的電影評論組。「我們組裡有三十多個人,來自普陀區的各個單位。大約半個月搞趟活動,組織我們看電影,發表評論。看的國產電影比較多,上影廠一有新片子出來,就組織阿拉先去看,有特殊待遇。」
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跟上影廠聯合搞活動:「組織了五六十個人的影評隊伍,分乘兩部大卡車去上影廠。——埃個(那個)辰光還沒大巴士車子唻。——阿拉都立在大卡車上頭,借來的鑼鼓『咣咣咣』窮敲。車子兩旁邊欄杆上拉了橫幅標語,寫明阿拉是『滬西工人俱樂部影評組觀摩團』呃。哎呦,馬路上看的人交關,鬧忙得不得了。上影廠在徐家匯,從西宮開過去要開脫一歇呃。還存心兜圈子唻!好像特地兜到人民廣場,再從那邊繞過去,叫人家交關人都曉得曉得。一路上嘛反正是人家看阿拉,阿拉看人家。」
到了文革期間,這些活動有所中斷。據普陀區地方志記載,西宮「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誣為『黑色染缸』,工作人員被送往『五七』幹校勞動,職工文化活動被迫停止……80年代後,文化宮的事業得到全面恢復和發展。」
西宮裡廂看企鵝
西宮一樓大廳,工作日只有保安的身影
80年代的時候,西宮甚至出現過企鵝。「當時中日關係友好了,日本送了企鵝給我們,在西宮裡面搞了個企鵝館。全市人民都到這裡來看,很轟動的。這個企鵝館大概存在了十年八年時間。」劉德保說。
那時每到逢年過節,西宮都會組織遊園活動。「特別是五一勞動節,要忙三天。門口會搞個牌樓。布置得很漂亮的,竹架子搭起來,放很多松樹樹枝和鮮花,再放氣球,很有節日氣氛。室外會臨時搭個臺,白天看表演,晚上看露天電影,搞燈謎活動。」在文化娛樂活動相對單調的年代,西宮在節日裡不光是滬西工人的樂園,也吸引了其他區的市民慕名而來。「我在西宮認識了許多外區的朋友。」劉德保說。
西宮裡廂打桌球
現在是西宮人氣最旺的地方當屬「實惠點心店」
80年代,趙懋光在西宮最常參與的活動是打桌球。「大禮堂二樓有個大廳,地方老大呃,擺了四隻臺子,阿拉叫『1號臺,2號臺,3號臺,4號臺』。」
去幾號臺打球,是有講究的。「打得最好的人,都在1號臺打。——這個都是有層次的呀!稍微推扳(差勁)點的人,2號臺。再打得推扳點,3號臺。那種打大不來呃,剛剛開始學、歡喜打呃,就在辣末(最後)一隻臺子打。」 趙懋光說,「好的人不肯跟推扳的人打;推扳的人,也不肯跟好的人打。為啥道理啊?差得太遠沒勁呃呀!我嘛,一般性總歸1號臺、2號臺。」
新來的人去幾號臺呢?「伊先看人家打。這個人打得比我好,還是比我推扳,自家搭搭脈(自己掂量),搭得出的呀。」趙懋光說。有些球友認識在市桌球隊裡的運動員,有時也會帶來在西宮打打球。「這種人肯定1號臺,自家有這點分量呃。伊拉難般來打打,來了總歸圍觀呃。」
桌球桌每天開放到晚上9點鐘,趙懋光有時下了班就去打球。周末人比較多,一張桌球桌要圍上將近10個人。「大家打21分制,啥人輸脫,啥人下來。打得好的擺大王。等輪到儂到要拷(將近)半個鐘頭了。」他說。
打到大汗淋漓,吃力了,趙懋光就跑到旁邊去看人家跳交誼舞,「看脫一歇,再去打桌球」。他回憶說:「夜裡廂跳舞的人蠻多的,大多數三四十歲,要麼五十幾歲的。小青年不大有的。當時辰光的小青年認為,跳舞是倷年紀大的事體,叫伊拉跟陌生人跳舞不大肯的。小夥子摟了小姑娘這樣跳,弄得不好,面孔紅得不得了。三四十歲的人呢,基本上都有家庭了,比較成熟了。個末(那麼)吃好夜飯沒啥事體,幾個人就出來白相相。」
趙懋光這樣輕鬆快樂的業餘生活到90年代初期戛然而止了。等他再度有規律地參加桌球活動,已經是2003年退休以後的事情了。「90年代下崗了嘛,個末自家要再去尋份生活(工作),就沒空打球了。」他說,「生活還要考慮唻,哪裡有辰光去打桌球啊?當時周圍像我這種情況的朋友蠻多呃。」
而劉德保記得,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西宮的功能逐漸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年輕時記憶裡的那個「工人俱樂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