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成為金球獎首位亞裔影后、書寫了金球獎歷史的Awkwafina，最打動我的地方，並非她的演技，而是她31年的人生經歷。
同為出生在紐約皇后區的亞裔，Awkwafina比她少時就十分仰慕的偶像劉玉玲，正好小20年。
置身高大的白人世界，她和劉玉玲有相似的出身環境，相似的身份認同危機，甚至是相似的身高(她155cm，劉玉玲156cm)。
但她，卻顯然沒有劉玉玲那麼「彪悍」的個性，也沒有劉玉玲那麼多年如一的挺拔身姿、永遠昂揚的戰鬥姿態。
很長時間以來，走路都有些含胸駝背的她，不得不和自己強烈的不安全感抗爭，時常陷入自我質疑、自我貶低，甚至是自我厭惡的情緒裡。
可是，另一邊，她卻又總能神奇地自我消解這些低潮與負能量，以獨屬於她的姿勢，與這個世界、與她內心裡的「另一個自己」堅持抗爭。
她最著名的反抗宣言，大約要算這句：「我的陰道，比你的陽具美上50倍！」
24歲的她，在自己創作的Rap《My Vag》(直譯為《我的陰道》)裡，向世界發出了正面挑釁，也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自我超越。
她，是一支從自卑和焦慮裡開出的花朵。
相比於劉玉玲那種「彪悍的人生無需解釋」，充滿「漏洞」的Awkwafina無疑要更加接近我們普通人，也所以，格外有了書寫的意義。
遭遇過再多的嘲諷與攻擊
也是一顆冉冉升起的亞裔新星
2020年的金球獎，因為31歲的中韓混血亞裔女演員Awkwafina，將在電影史上留下一筆。
肇始於二戰期間的金球獎，在走過半個多世紀之後，終於在第77個年頭迎來了它的首位亞裔影后。
這樣一次具有重要標籤意義的獲獎，讓BBC中文網、紐約時報、CNN等重要國際媒體直接以「Awkwafina創造金球獎歷史」為標題，報導了本屆金球獎。
亦或者，直接用「第一位亞裔美籍影后」做題眼。
對於多數中國觀眾而言，Awkwafina，這個讀著拗口、看著也有點奇奇怪怪的名字，仿佛是一瞬間「蹦」出來的新名字；儘管，下面這幾張動圖，有可能會讓你發出「原來是她呀」的感慨。
2018年，巨星雲集的《瞞天過海：美人計》，她出演具有「神偷」技能的Constance，位列「八美」之一。
同樣是2018年，火爆全球的《瘋狂亞洲富豪》裡，她以女諧星的形象，出演甜美女主角的「誇張」閨蜜。
在這兩部風行一時的影片裡，相較而言，Awkwafina在《瘋狂亞洲富豪》裡喜感十足的表演，無疑更有辨識度些。
誇張的髮型服飾，似乎永遠在上串下跳的走路姿勢，前傾的脖頸，加上機關槍般的語速，就算你並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會記住這個有點特別的銀幕形象。
雖然這些表演，還並不足以讓我產生google她的動力，但她「女諧星」的形象已深入腦海，以至於我在觀看這次讓她斬獲影后大獎的《別告訴她》時，有整整10分鐘都沒辨認出是同一個人。
影片英文名《The Farewell》，將於1月10日在中國大陸公映。
不僅僅是因為髮型和造型的巨大差異，還因為截然不同的角色氣質：這回，她是如此安靜、內斂，帶著仿若天生的憂鬱底色。
你很難將眼前這個永遠把自己裝在「藍灰黑」、自帶「秋冬氣」的女生，與那個身上永遠色彩繽紛、從裡到外冒著「熱帶氣息」的聒噪女生聯繫到一起。
美國《綜藝》雜誌評價她：憑藉在《別告訴她》中的出色表現，證明了自己的表演寬度和才華。
這張臉，讓你仿佛若有思，這個女生怎麼看著有點「臉熟」……
然而，我終於想起她是誰，靠的也全然不是對這張臉的記憶，而是她特別的走路姿勢和非常明顯的脖頸前傾。
無法複製、絕不重樣。
可她也因為這一特徵，在國內被很多網友嘲諷為「駝背」。
她獲獎後，我四處查閱她的資料，在B站上看到採訪她的視頻，一堆白色字體的彈幕裡，有醒目的黃色字體赫然寫著：「請大家舉報對女演員外貌攻擊的彈幕！！」
可即便有如此「警告」，彈幕裡依然不乏攻擊：「駝背」、「賣菜的」、「辣眼睛」、「爺吐了」……
我們很多網民，習慣了單一的女明星式審美，只偏愛銀幕上章子怡和斯嘉麗·詹森這般的絕色美人兒。
接受不了居然有長相如我等、相貌氣質所謂「皆平常」的女演員竟然也能上大銀幕，實現了很多普通人敢想不敢做的「夢」。
而且，似乎還沒擔綱過女一號主演過什麼大電影，她竟然就已經被選中主演漫威系列的首部亞裔英雄電影《尚氣》了。對，就是「全民IDOL」梁朝偉要挑梁大反派的那部好萊塢大製作。
請注意，在國外的媒體報導裡，《尚氣》卡司陣容曝光，Awkwafina是被排在梁朝偉之前的。
不論她在我朝遭遇了怎樣的嘲諷和攻擊，她在好萊塢卻儼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亞裔新星。
整個電影娛樂產業、包括諸多重量級媒體，都對她偏愛有加。《時代周刊》甚至將她選為「百大未來人物」：
2018年以來，她頻頻登上各大重量級刊物的封面，比如《嘉人》，大標題赫然醒目：《SHE IS THE FUTURE》。
頂級行業刊物《綜藝》雜誌，給她的人物標籤是「POWER OF WOMEN」：
她還成為劉玉玲之後，第二位登上美國著名電視節目《周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的亞裔客座主持人。
這個節目有多牛？迄今為止，它已獲過36個艾美獎，並以170餘次艾美獎提名成為美國電視史上提名最多的電視節目。
和《瘋狂亞洲富豪》的女一號、出身知識精英家庭、形貌甜美姣好的吳恬敏相比，出身草根、性格長相都更加「個色」，還帶著強烈叛逆氣質的Awkwafina：
暗合了好萊塢、乃至整個美國文化的另一套「造星偏好」，有才華的邊緣式小人物的逆襲；能用一種大膽且足夠「聰明」的方式去嘲諷、抗擊主流文化中的荒誕性。
改變自己和世界的關係
也改變自己和自我的關係
Awkwafina, 本名林家珍，英文名Nora Lum。她算第三代移民，父親是華裔，母親是南韓裔。
1940年代，林家珍的祖父來到美國，之後在紐約種族最多元的皇后區開設了一家中餐廳維持生計，一如很多早期移民的選擇。
林家珍四歲那年，母親便因病去世，從此跟隨祖父母長大。她跟祖母感情極為要好，稱她為自己最好的老師、最好的朋友。
但是，母親的早逝，仍然還是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傷痛，讓她好幾年的童年時光都「陰雲密布」。
從現有的採訪報導來看，我並不知道林家珍的兒童和少女時代具體曾經歷過什麼，但她屢次提及自己的亞裔出身、社會邊緣感和身份認同危機。
大約十五六歲時，在藝術高中學習古典和爵士樂的林家珍，給自己取了個帶有自我調侃性質的藝名，Awkwafina，源於英文單詞awkwardness。
它是一種自嘲和自我調侃，也反映了深藏於林家珍內心的身份認同之惑：
我一直都不太確信，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到底在哪兒。
這種「無處安放」感、身份認同危機，大約是歐美國家的少數族裔移民身上普遍存在的共性。
而像我這種31歲才來英國，已經帶著相對成熟穩定的價值觀的，的確無法體會一個從小就「與大多數不一樣」的亞裔孩子，要怎樣去面對那個自己的膚色不佔主流的世界。
最關鍵的，我2009年來英國讀書，正趕上中國大國崛起的浪潮，2010年，中國經濟總量正式躍居世界第二。
背靠強大的祖國，你在國際舞臺上的文化自信、民族自信，的的確確是不同的。
可那個1988年在美國出身的亞裔小女孩林家珍，卻要直到12歲那年才能看到後來成為她偶像的劉玉玲，因為《霹靂嬌娃》「橫空出世」。
而即便是2000年的劉玉玲，也還要面對片酬不及白人女演員十分之一的歧視，離真正確認自己的「江湖地位」還有很長一截路要走。
2019年，50歲的劉玉玲終於在好萊塢的星光大道上留下自己的手印。
也所以，給自己取名Awkwafina的林家珍，時常都會被強烈的「不安全感」籠罩，經常自我貶低、自我批評，甚至是厭惡自己。
林家珍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和自我的關係，是不是像極了落入凡間大部分的芸芸眾生？
這個世界為什麼比想像中要不友好？
為什麼我生下來不能抓到最好的那副牌？
為什麼我相貌身材如此普通，不能生得更美麗高挑？
為什麼，我總是對自己有如此多不滿？……
Well，先別急著「對號入座」、尋找「共鳴」，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真正的重點：
誠然，我們的確無法改變世界，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出廠設置」，但我們的確可以改變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和自我的關係。
林家珍的示範意義，恰在於此。
正如林家珍自己所言：
林家珍的生命，是父母親給予我的，我很感謝他們；而我自己，創造了Awkwafina的生命。
你需要先看到
然後才能夠做到
「林家珍」和「Awkwafina」，大約是Nora Lum身上的一體兩面，是她的雙重子人格。
作為「林家珍」的那一面，她至今還會經常夢到自己所得到的一切機遇，都沒了，仿佛一切都只是黃粱一夢。
這種嚴重的「不配得感」背後，其實是自信心缺失、安全感匱乏。
幸好，她心裡還住著「Awkwafina」，一個樂觀、大大咧咧、善於自嘲、極富搞笑和幽默天分的tomboy。
她在接受採訪時曾說，她的奶奶看了她在《瘋狂亞洲富豪》裡的表演後，直說「這根本都不能叫表演」，因為「那分明就像你自己嘛」……
大約，也只有在內心裡養出一個特別強健的小人，才能保護好心裡那個脆弱的小人吧。
當「林家珍」用「Awkwa」這個詞根自我命名時，無疑是有意識地給自己「強化」出了一張「心理盾牌」，給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機會。
而在「Awkwafina」養成的路上，有兩位重要的女性不得不提。一位就是前面提到的劉玉玲；一位是韓裔美籍藝人趙牡丹(Margarate Cho)。
劉玉玲讓她看到，一個亞裔在主流社會裡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成功。
趙牡丹，則讓她燃起了非常現實的希望，讓她覺得取得成功within reach。
這位趙牡丹，年屆51，和劉玉玲同年，按咱們國人的通行審美標準，屬於普通人長相，且身材微胖。
但她在美國是一個非常有知名度的脫口秀藝人，以辛辣諷刺美國的政治和社會議題、尤其是性別和種族問題而著稱。
她也是一位創作型歌手和喜劇演員，還是一個服裝設計師，擁有自己的品牌。
這兩位亞裔在美國主流社會所取得的成功，無疑對Awkwafina有極大的激勵作用。
「你需要先看到，然後才能夠做到。」Awkwafina如是說。
也因此，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個「示範鏈條」上的重要一環，能留下一個mark，鼓勵更多像她這樣的亞裔女演員，勇敢追夢。
與其說，Awkwafina渴望的是世俗意義上的名利成功，不如說她渴望的是獲得一種社會影響力。就像她在金球獎頒獎典禮上所言：
希望這只是這個開始，今後還會有更多(的少數族裔女演員獲獎)。
而在早前接受採訪時，她更曾敏銳犀利的指出：
「我反對用trend/潮流來形容現在的開放包容性(給予少數族裔演員更多機會和重視)，這不該是一時的trend/潮流。事關人的問題，也從來不該是跟風跟潮的心態。」
這種尖銳、深刻的洞察力，是Awkwafina最初走入大眾視線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紐約州立大學學習新聞和女性主義研究的她，早在24歲時推出的rap《My Vag》(《我的陰道》)，就是對「男性生殖崇拜」的激烈嘲諷，也是一番女性獨立的宣言。
她在這個rap裡「大肆吹噓」自己的生殖器，就像那些熱衷於吹噓自己生殖器多麼「厲害」的男性一樣。
這是對男權的直面衝撞與冒犯，也是「Awkwafina」建設與確認自我身份的「成人宣言」。
這個「第二人格」如此叛逆、剛毅、無所畏懼，而她的外形又是如此清秀、嬌小。是的，24歲的她，還非常清瘦，頗為秀美，神態舉止也完全沒有後來的「諧星氣質」。
這種強烈的反差，讓這則MV在youtube上線後迅速出圈走紅，點擊率高達百萬以上，如今，這則MV在youtube上點擊已近500萬。
但是，也因為這個大膽直白的MV，「林家珍」丟了在出版社的工作——對此，她早有心理準備，與此同時，饒舌歌手「Awkwafina」正式出道了，此後陸續推出音樂作品。
很快，演藝機會就找上了門，她出演了電視劇《惡鄰傳說2》，再接著，2016年，她的偶像趙牡丹主動找她合作了一首rap，《Green Tea/綠茶》，歌詞依舊非常直白、大膽、辛辣。
再接著，是我們都知道的《瞞天過海》、《瘋狂亞洲富豪》。整個好萊塢都看到了她在表演上的巨大潛力。
此番斬獲金球獎，更讓她成為本屆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的熱門提名人選。
倘若她真地獲得2020年奧斯卡提名，她將成為奧斯卡有史以來第一位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的亞裔美籍女演員。
不是沒有可能的。
全亞裔陣容的《別告訴她》，當初在聖丹斯電影節首映時，猶如黑馬一般串出，影片和Awkwafina的表演均大獲好評，最後還獲得了「觀眾最喜歡影片獎」。
當初，導演王子逸(Lulu Wang)找到Awkwafina擔綱主演時，就對她很有信心，因為她們都曾有那種身份認同的焦慮與困惑，有面對中西文化衝突時的失措，也都與自己的祖母有著深厚的感情。
Awkwafina與導演王子逸在片場
深情、深沉與憂傷，鬱郁不得志、付不起房租的文藝女青年——這樣一個全然不同於以往的銀幕形象，被「Awkwafina」塑造得極富真實的質感。
而能夠處理好這樣一個角色，「Awkwafina」大約要感謝「林家珍」的。
所以，強弱之間也是會互相轉換的，甚至，也許本沒有什麼強弱，有的，只是力量的流動。而聰明的人，善於平衡。
導演王子逸與Awkwafina
不想做「傳奇」的人
未必就不能創造「傳奇」
讀到這裡，你是不是開始對這個看似「貌不驚人」的Awkwafina刮目相看？
好萊塢與主流媒體對她的偏愛，不是沒有緣由的。
而我之所以非常喜歡這個人物，還在於她的「成功」所顯示出的「示範意義」，不是一碗廉價的勵志雞湯。
她不是那種幾乎沒有「漏洞」的勵志榜樣，她的成功也不該被表述為「一枚草根的彪悍逆襲」。
恰恰相反，最為珍貴、也最有價值的部分是，她的身上始終都有無處不在的「漏洞」，保留著「普通人」的「普通性」。
就在2019年接受《嘉人》採訪時，她還說：
希望自己今後能多愛自己一些，更接納自我，不再為自己並無法改變的事而感到憂心。而這將是一個漫長的學習過程。
而身形有些微胖，並不那麼自律於身材管理的她，也會坦言，希望未來能夠戒掉夜宵，再也不深夜了還在床上吃東西。她希望自己更關注早餐怎麼吃得更健康。
她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自律，還希望自己能夠有更長的專注力。一如每一個對自己不那麼滿意的「我們」。
她未必就能真都改掉這些，一如每天都發誓要變美變瘦變自律、卻並不一定能做到的「我們」。
但這些「漏洞」，連同她深藏於心間的「安全感與自信心的匱乏」，並沒有妨礙她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好的演員和歌手。
真正關鍵的，是找到自己和「漏洞」相處的特有節奏和姿勢。
前行的路，註定蜿蜒；人性，註定多面；人生，也註定漏洞百出。
她，並不想成為一個「完美的成功者」，也不需要成為媒體和看客所期待的那個「完美逆襲者」。
本來，她就還在學習接納那個充滿漏洞的自己。過高的期待、過於漂亮的「逆襲人設」，只徒增不必要的壓力。
進一寸有進一寸的小歡喜，未嘗不是人生的大智慧。
Nora Lum，亦或者是林家珍、Awkwafina，從來都比媒體和看客更清醒：「完美」從來都是幻象。
她很小就從奶奶身上學到了，人生處處是轉折，唯變化才是永恆。而這意味著無論成敗、無論狂喜還是大悲，都註定只會是暫時的。
每每想到這一點，她就會生出很多前行的勇氣與力量，少一些畏懼。這，是她多年來行走「江湖」隨身攜帶的一張「自救」藥方。
所以，對自己足夠了解的Awkwafina，一上來就沒打算給媒體製造「傳奇」的機會，她早早就坦承了自己的「weakness」。
只是，不想做「傳奇」的人，未必就不能創造「傳奇」。
這不，她已經創造了金球獎的歷史。
下周一，1月13日，奧斯卡提名就將揭曉；1個月後，頒獎典禮就將舉行。Let’s wait and see.
你怎麼看待這位似乎其貌不揚，還有點「奇怪」的Awkwaf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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