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曾削鐵如泥的寶劍也已鏽跡斑斑,曾屹立不倒的王朝也不過是斷壁殘垣。她是一個小小的劍靈,寄居在一把劍中,自從明朝滅亡之後,她幾經輾轉,朝代更迭,這把劍被丟棄在地下。冷月如霜,玉砌寒涼,可少年的臉龐卻穿過時光的迷霧漸漸在她腦海裡清晰。
是意氣風發,慷慨激昂的青衣少年。
是掃除閹黨,匡扶正義的年輕帝王。
是胸懷坦蕩,從容赴死,卻仍寫下「任賊分裂朕屍,誤傷百姓一人」的末代君王。
他高高舉劍,神情飛揚:「從今日起,吾為崇禎。」
(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兩百多年過去了,明太祖朱元璋一手建立的大明王朝到了現在,已是摧枯拉朽之勢。天啟皇帝不理朝政,佞臣當權,眾獸營朝,百姓民不聊生。少年時常站在閣樓上,望著遠方,眼裡是如濃墨般的哀愁。
許久不曾下這樣大的雨了,雨水中混著莫名的腥臭味。這天晚上,信王府來了位客人,那是位白髮蒼蒼的老者。
「信王殿下,這亂世之中,唯有您才能舉起這天子劍!」閃電劃破,照亮了一個白髮蒼蒼老者堅毅的眼眸。「重振明華,唯一人耳!」 老者躬身將那柄玄錦包裹著的劍遞上。
這是十二歲的朱由檢第一次看到這柄劍,彼時,他還是信王。他看到那柄劍,玄鐵為身,劍身上的紋路繁細精緻。他握住劍柄向上挑起,宛如握住一尺秋水,光若流霧。他黑曜石般的眼眸閃爍著堅毅,沉默良久,他嘆道:「果然好劍。我定用此劍,除閹黨,復國華!」
「此劍有靈,君慎喚之。」
「如此,便喚重華。」
他卻看不到,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劍靈,張牙舞爪的在他身邊盤旋著:「書呆子,別碰我!」
不錯,此劍有靈,卻是個驕縱的女靈,重華出世的那一日,流光溢彩宛如天邊雲霞。這柄了數代匠人心血精華,凝聚了無數先人的意志的劍,自是不甘於此。
重華想捉弄捉弄他,在他夜半讀書時吹滅他的燈,在他走路時絆腳,亦或是將他寫好的文章吹的七零八落,久而久之,她便覺得沒意思了。因為那個少年,總是在整個書房點亮燭火,將寫好的文章束作一捆。任她如何張牙舞爪,怒氣衝天。作為一個聰明的劍靈,她決定偃旗息鼓,享受人間之樂。
她喜歡在月光溫柔的晚上,聽他坐在庭院中撫琴,琴聲空明如流水,她在這流緩的琴聲中翩翩起舞,她聽懂了他的哀愁,也聽懂了他的希望。時而看他將劍練得像跳舞那樣好看,時而聽他念那些她覺得無趣的書:「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又時而坐在高高的牆上聽著來往的路人說著各式各樣的事兒。聽說天啟皇帝昏庸無能,宦官專權,魏忠賢殘害忠良,害死楊漣。說那萬裡之外的遼東,烽火狼煙,金軍入關,燒殺搶掠,戰火綿綿,生靈塗炭。
故事聽久了,重華覺得無趣,難道英雄,就非得用鮮血和生命來證明嗎?她突然認為,朱由檢當一個折子戲裡說的,吟詩作畫、風流倜儻的王爺也不錯。
她聽著來往的故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暖洋洋的屋頂上睡去。
日子緩緩流逝,曾經稚嫩的少年眉目日漸堅毅,眼神越發堅定。他的奏章猶如石沉大海,如同他的夢想。於是,他將他的滿腔熱血寄於練劍中,重華劍陣陣嗡鳴,似是對他內心的回應。
(二)
一切的變故發生在天啟七年,那一日,信王府來了幾個神色匆匆的陌生人,領頭那人說:「皇上駕崩了」。
長空孤月,他望著紫禁城的方向,下定了決心。他拿起重華劍,入了宮。
那一年,信王繼位,改年號崇禎。那一年,他十七歲。
他繼位的那一天,重華很高興,因為她住的地方,足足比十個信王府還大。
崇禎卻沒有睡著。月光如水般覆蓋在蒼茫的大地上,他坐在臺階上,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卻又像一個孩子那樣迷茫。他說:「重華,我定會用你,來開闢大明盛世。」
重華在他旁邊坐著,她看著他,從十二歲那年幼稚懵懂的信王,到現在風華正茂的少年帝王,她知道他心中所想。她莞爾一笑:「好。」
崇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魏忠賢。他把重華劍給了捉拿魏忠賢的錦衣衛,重華氣的上躥下跳:「你這個書呆子,你怎能允許別人碰我!」可她的憤怒,崇禎不覺。
她隨著錦衣衛,第一次見到了傳說中那個權傾一世的魏忠賢。縱使他權勢滔天,家財萬貫,可如今勢去時衰,枕著破草土炕,白髮蒼蒼,孤身一人。她忽而覺得他有些可憐。
魏忠賢顫顫巍巍說道:「你們以為,崇禎殺了我,大明還是那個大明?」
他忽然大笑,笑聲宛如飄搖在風雨中的一根稻草:「誰為遼東籌資軍餉?誰為百姓廢除加稅?誰來制衡東林黨?你以為,是那隻知道動筆的迂腐大臣?你以為,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嗎?殺了我,你以為是為了天下大義?不過是滿足個人的私心罷了。」
重華聽得迷糊,卻有些於心不忍。有的人,或許不像聽說的那樣壞;有些事情,也不如表面那樣簡單。
魏忠賢的笑聲戛然而止,那是重華劍,第一次見血。
回到大明皇宮後,她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他輕輕地撫過重華劍身,牽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重華,我做到了,我做到了當初許下的允諾。」她輕輕靠在崇禎的背上,月光如紗撫摸著倚靠著的他們,她聽著他說深宮中的孤立無援,舉步維艱。說大臣黨同伐異,家國未定,欲謀私利。說遼東戰事吃緊,生靈塗炭。
那時的崇禎,才十七歲。本是鮮衣怒馬,馳騁天涯的大好年齡。那雙手,本是吟詩作畫,起弦風雅的手,卻要獨自撐起這風雨飄搖的王朝。
她說:「書呆子,還有我是你的朋友。」
(三)
魏忠賢歸案後,崇禎以鐵腕手段消滅了閹黨人員。重華望著遠處翻湧的風雲,想到魏忠賢之前說的話,內心忽地有些不安。重華見到崇禎的次數越來越少,她看著宮女太監們桌上的膳食越來越單調,不由得嗤之以鼻。她覺得做一個劍靈真好,不用為五穀煩憂,不用愁家國天下。可她覺得又不是那麼好,在崇禎難過的時候不能陪他說說話。
他說:「重華,百姓沒有糧食,朕又怎能一人心安理得獨食?」重華看了一眼他的膳食,無非是些白飯米粥罷了。
他說:「重華,百姓流離失所,朕怎能安心?」重華在他身邊飄飄然,覺得他真是個杞人憂天的書呆子。
他說:「重華,朕說,朕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你可信?」重華盯著他左看右看,卻只發現他的朝服上又多了幾個新增的補丁。
御書房幾乎夜夜燈火通明,可即使這樣,也沒能阻止遼東傳來的銷煙,也沒能阻止災荒遍野,更沒能阻止心懷鬼胎的言官文臣們。
「嗟爾明朝,氣數已盡。」崇禎看到這道檄文之後,遣散後宮,他拿起平素最愛的那把琴,在空曠的宮牆之中,彈起了最後的曲子。他彈著琴,重華翩翩起舞,像多年的知己一般。琴聲激昂如遠方翻覆的風雲,只聽「砰」一聲,上好的琴弦應聲而斷。他將斷琴收好,帶著重華劍,身邊僅跟著一個小太監。
崇禎緩緩地走著,看著他付出半輩子的地方,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顯得如此涼薄,曾百家爭鳴的金鑾殿裡已是人走茶涼。他果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他拒絕遷都,拒絕和金軍議和,他不傻也不呆,他只是記得那句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是了,不撞南牆不回頭。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他拿起重華劍,緩緩地走向煤山,他笑到:「重華,讓你見笑了。」
重華知道他想做什麼,可她只是徒勞地在他上空飄飄然:「書呆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讀了那麼多經韜略文,怎麼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你是個騙子,騙子……」
是夜,月光漸涼,隨著崇禎的僅僅只有一個太監。崇禎將重華劍遞給了那個太監,為他指明了一條可以逃走的小路。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宿命的那棵樹,留下了最後的遺詔:
「任賊分裂朕屍,誤傷百姓一人。」
太監抱著重華劍一路狂奔離去,她聽到他說:「小劍靈,我聽得見你說話,也一直看得見你。」猶如萬千潮水覆壓在她的心上,她忽然覺得疲憊極了。「騙子」,原來她蹩腳的舞蹈和譏誚的嘲諷,他都知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
重華醒來時,發現自己再也不能聚靈了,她只能寄身於劍中,整天過著不見天日的日子,她輾轉了許久,聽過了許多故事,聽到了她的老熟人的名字。聽後世的人說起崇禎,說他是亡國之君,庸碌無為。說他急躁暴虐,自毀長城。說他剛愎自用,亂殺良臣。可她記憶深處的那個小皇帝,卻不是這個樣子。
琴聲悠悠,斯人已遠。她不止一次回想起,他在月光下彈琴,而她翩然起舞,那時他眼裡有光,他說:「我定用此劍,除閹黨,復國華。」
月光仍是當年的月光
只是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
在漫漫長夜中望著硝煙四起的天下
心懷百姓蒼生
卻仍面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等待希望的曙光。